幸福蒸餾坊

孫曉東

土耳其作為連接歐亞的大陸橋，以其神秘而悠長的奧斯曼帝國文明深深吸引著我，其南部毗鄰地中海的安塔利亞地區位于安納托利亞高原南緣，那里盛產著一種迷人的植物—大馬士革玫瑰。在這里玫瑰和人達成了一種美妙的平衡，人們依玫瑰而生，并盡心盡力呵護它們，帶著世代的謙卑和驕傲。

作為“稀捍行動”在全球范圍內“尋回遺忘中的美好”的一站，我在陽光燦爛的6月拜訪了土耳其。不僅要親眼目睹大馬士革玫瑰的芳容，更要追尋能讓它芬芳數個世紀的背后，人和自然平衡默契的秘密。

此行我摒棄了傳統的土耳其旅游熱點，從首都伊斯坦布爾飛過蒼茫的安納托利亞高原，直指目的地位于安塔利亞地區的一個小城伊斯帕塔。這里被稱為“玫瑰之地”（Roseland），數百年來當地人培育和種植一種享譽世界的玫瑰品種—大馬士革玫瑰。

大馬士革玫瑰的前世今生

飛機降落到了安塔利亞機場，一股干燥的空氣撲面而來，提醒我已經踏上了安納托利亞高原。隨后轉乘大巴，沿著崎嶇的山路越爬越高，道路兩側崇山峻嶺之間的植被也逐漸變得稀疏。看著沿途經過的小鎮不斷出現的玫瑰元素，我感覺“玫瑰之地”離我越來越近了。

大馬士革玫瑰（Rosa damascena），薔薇科薔薇屬，屬于香料玫瑰的一種。原產于敘利亞，十字軍東征時傳入中歐，14世紀開始在法國等歐洲國家種植，對光照、水分和土壤的要求極高。大馬士革玫瑰并不是觀賞玫瑰，沒有常見的玫瑰那華貴的外表，花朵較小，顏色從花瓣中心到邊緣逐漸變淺，有絲綢般的質感。讓大馬士革玫瑰技壓群芳的是其純粹而細膩的花香，其花朵出油率高、有效成分含量最高，從而贏得了世界頂級玫瑰的桂冠。用大馬士革玫瑰提取的玫瑰精油，被公認為玫瑰精油中的極品，其價值比黃金還要昂貴。

土耳其西南部的伊斯帕塔地區因其獨特的地理位置和土壤氣候，特別適宜大馬士革玫瑰的種植，成為一片神秘而美麗的玫瑰天堂，因此在數百年前便有了大馬士革玫瑰種植的歷史，一直延續至今。而在今天，以大馬士革玫瑰為原料的玫瑰精油、純露、玫瑰浸膏是極其名貴的天然香精、香料、美容以及化妝品生產的重要原料，也是制藥、飲茶、食品等不可缺少的原材料。世界上許多著名化妝品品牌都青睞于大馬士革玫瑰的養顏美白功效，其名貴程度可見一斑。我想，其價值堪比黃金的美妙物產，承載它的生命得需要怎樣的天時地利人和。

車子爬上一個巨大的山頭后豁然開朗，呈現在眼前的是土耳其第四大湖埃里迪爾湖，湛藍的湖水伴著午后的陽光讓人心醉。沿著湖邊行駛了一陣，便到達了此行的目的地伊斯帕塔。酒店迎賓處擺放著滿滿一盤大馬士革玫瑰花朵，顯示了主人的熱情和驕傲，也讓我在滿屋芬芳中想像著這片玫瑰的土地的真實景象。

伊斯帕塔花農的節日

大馬士革玫瑰不像其他玫瑰一年能夠開數次花，它的花期只有一季，集中在每年的五六月份。因此，忙碌了10個月的玫瑰花農，迎來了一年一度的收獲季。而我要充分體驗大馬士革玫瑰的收獲，卻要付出些許代價。原來，在大馬士革玫瑰的成熟季節，要獲得品質最高的玫瑰，采摘的時間需要嚴格地規定，只有帶著晨露的玫瑰，水分飽和度才能達到最高，因而才能最大限度地保存其中的有效成分，否則，隨著日出后高原陽光的逐漸強烈，玫瑰的水分會逐漸蒸發，品質也隨之下降。因此，從清晨5點到上午10點之前，是大馬士革玫瑰采摘的最佳時機。作為一名生態人文攝影師，早起對我來說自然是家常便飯，只是欽佩當地的花農要如此堅持數月。

凌晨三點半起床，4點出門，昏黃的車燈照向路盡頭冷藍的天際，我從過夜的小城出發，穿過種植玫瑰的小鎮，來到了一片玫瑰園。這片園子種在了山坡的谷地，遠處就是埃里迪爾湖，天上還有稀疏的晨星，我一邊呼吸著高原清冷的空氣，一邊贊嘆著玫瑰園的美景。太陽還沒有出來，大馬士革玫瑰以灌木的姿態穩穩地站成行，呈現出一片藍綠的顏色，而盛開的花朵則或疏或密地分布在灌木叢頂端，也呈現冷冷的粉紅色，感覺整片園子因吸收了一夜的水分而飽滿亮澤。天光逐漸明亮，我才看清楚，在山坡的底部已經有花農開始采摘。迎向他們走去，原來是一家人已經開始了一天的工作。

眼前這片園子顯然剛剛進入采摘時節，成熟的花朵仿佛望不到邊，空氣中也彌漫著甜美的芬芳。身后湖邊的滿月逐漸落下，但太陽還沒來得及升起。這家人不緊不慢地采著，熟練地避過莖稈上的刺，捏住花朵的根部輕輕一折，然后放進腰前綁著的麻布袋。不一會兒袋子滿了，就倒進更大的袋子里等待裝運。遠處傳來孩子的笑聲，原來一家老小都在玫瑰園里，他們身邊還有一位老人家，伴隨著孩子的嬉鬧，也在從容地采著玫瑰。從小在北方長大的我清晰地記著老家麥收的情景，同樣是收獲，那種與時間賽跑的急迫與眼前的場景迥然不同。在我看來，與其說伊斯帕塔的花農們在收獲，更像是在歡度節日，從老人臉上的安逸、大人間的輕談以及孩子的笑聲中顯露無疑。好一派安靜的收獲、喜悅的節日，仿佛為了配合這美妙的初夏清晨。

不知何時太陽升起來了，陽光從玫瑰花葉間透射過來，清冷的顏色消失了，暖暖的粉紅色鮮活起來。也提醒花農們玫瑰上的晨露要開始蒸發了，但依然是安靜而有節奏的，間或著孩子們的笑聲。一個男人直起腰身，把已經裝袋的玫瑰放進遮陽的小棚，轉身開始新一壟采摘。有些人累了，便三三兩兩地坐在樹下陰涼處休息聊天，高原的氣候本該如此，一出太陽便進入另一個季節。

大馬士革玫瑰從摘下到進入蒸餾廠，必須在四到六小時內完成，約摸10點的樣子，花農們收拾工具，花朵裝車趕往小鎮的玫瑰收集點，集中稱重記錄，統一結算。我也在已然有些炎熱的上午趕到附近一個小鎮，目睹玫瑰們隨后的命運。玫瑰收集點儼然是村民集會的場所，大家樹下坐成一排等著聊著。一輛拖拉機開過來，花農們忙著卸下麻袋，一切井然有序，回頭一看，拖拉機上站著一個穿紅衣的小女孩，陽光下等著大人們完成今天最后一道工序，手里拿著的一朵玫瑰花骨朵隱約可見，貼在她同樣粉嫩的臉上。

結算完上午的勞動成果，花農們一天的勞動算是告一段落，我也該休息一下了。鎮上鮮見東方面孔，但大家友善的笑容和孩子們面對鏡頭的肆意掃光了我的疲倦，人們熱情地遞過來土耳其紅茶，更有一位大嬸招呼我吃她剛出鍋的餅，讓我受寵若驚。

奧斯曼古法蒸餾玫瑰精油

伊斯帕塔有六成以上的人口都從事與大馬士革玫瑰種植加工有關的工作，因此稱它為玫瑰之城著實不為過。其中一部分以從事玫瑰加工制作為生。早在奧斯曼時代，花農各家都有自己的蒸餾房，用傳統的方式加工玫瑰花水和精油。今天這種手工作坊越來越少了，大都以機器和電力的方式進行加工。但無論從工藝到與玫瑰直接接觸的工具器皿，仍然沿用古老的奧圖蒸餾方式。這也保證了大馬士革玫瑰精油的傳統品質，也是當地人引以為傲的品質。

在伊斯帕塔隨后的時間里，我分別造訪了遠在大山深處僅存的家庭作坊式蒸餾房，以及一個已有半個多世紀歷史的玫瑰精油加工廠。在經過種滿了櫻桃和橄欖樹的一個個村莊后，我來到了這家尚存有傳統奧圖蒸餾房的家庭，主人熱情地遞過來面包和土耳其紅茶，隨后在一個灶臺下點燃木柴，開始了他一天的勞作。隨著加溫、冷卻、凝華等一道道工序后，蒸餾管出口緩緩流出了最新鮮的玫瑰花水，主人示意，這些花水不僅皮膚可以喝，肚子也可以喝，當然也僅限新鮮出爐的大馬士革玫瑰花水。我想，還是犒勞一下肚子吧，那種奇特而悠遠的屬于玫瑰的香氛，至今讓人唇齒留香。與現在蒸餾工廠采用電加熱的方式不同，傳統的手工作坊仍然采用木材燃燒加熱，緩慢的加熱速度能夠讓大馬士革玫瑰更加徹底地釋放出活性物質，因而生產的玫瑰精油和玫瑰花水也更加香味馥郁。

然而，傳統的家庭作坊式生產已經遠遠不能滿足現代的需要，參觀過現代化的蒸餾工廠后，我有了更多的理性認識。用來提取大馬士革玫瑰精油的設備看似簡單，其實不然，每一個零件的每一個細節的設計都有特殊的考慮，并且經過了長時間的考驗。設備內每一部分的濕度控制、溫度控制以及管道排列組合的情況都對大馬士革玫瑰精油的品質起決定性的作用，如果缺少了提取專家的親自監管，僅依靠先進的萃取加工設備根本無法得到最好的大馬士革玫瑰精油，這也是大馬士革玫瑰精油獨一無二的另一個重要原因。即使采用了現代化的設備，大馬士革玫瑰的蒸餾方式仍然和傳統的家庭作坊無異。聽到這里我便有了疑問，蒸餾工廠是如何保留住技藝如此精湛的技術工人，以及如何培訓新一代技術工人呢？聽到我的提問，工廠的管理者答道：在工廠里工作的人，他們的父輩、祖父輩就已經在此工作了，他們以能從事與玫瑰精油加工的工作為榮，并且以世代相傳的技藝服務于固定的工廠，極少會有變動，也不會因為眼前短暫的利益去動搖自己對玫瑰事業的追求。我想，大馬士革玫瑰精油始終如一的品質，也許這是源頭之一。

從花農手中收集的大馬士革玫瑰進入蒸餾工廠后，會立即攤晾開來，防止高溫發酵，工廠的工人每10分鐘會用木質的鍬徹底翻動一次，直到玫瑰花進入純銅制作的蒸餾罐。整個工廠的攤晾面積達數千平方米，這可不是一件輕松活兒，幾個小伙子汗流浹背翻動15分鐘，才能完成一輪。蒸餾罐可容納500公斤的花瓣和1500公斤水，混合后再經過數小時的蒸餾，才能把大馬士革玫瑰中所帶有的活性物質稀釋出來。三噸大馬士革玫瑰花瓣，在經過若干道嚴格的制作工序后，最終會產出1000克玫瑰精油，這自然的恩賜讓人感到彌足珍貴。蒸餾工廠產生的加工剩余物也會被用做肥料重新利用，達成一個完整的循環。

瑰露淡然心

從玫瑰植株的培育，到玫瑰花的采集、運輸，甚至在玫瑰花等待蒸餾加工的過程中，大馬士革玫瑰都被伊斯帕塔人細心地呵護著。或許只有在那一袋一袋玫瑰花被放入蒸餾罐中的那一刻，玫瑰花農的心才可以真正放下來。而這場看似與時間的賽跑，其實蘊含著伊斯帕塔人那獨有的淡定和喜悅，以及與大馬士革玫瑰的數個世紀的約定。當地人種植、加工大馬士革玫瑰的智慧里，充滿了對玫瑰的尊重，對傳統的尊重，以及對人的尊重。這在某種程度上，達到了人跟自然的高度和諧，在這種關系中生活的人們，不僅物質富足，更重要的是內心的安靜淡然，也映射出伊斯帕塔人純凈善良的心。

行走在伊斯帕塔玫瑰花田間、小鎮街頭、蒸餾工廠，我無時無刻不感受到尊重自然、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力量。當地人與大自然訂立的和諧契約，大自然不會違背，相信伊斯帕塔人也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