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華
美麗的思想是要用時間、耐心,慢慢咀嚼、消化的。有著美麗思想的人,是把生活當(dāng)成天然食材的廚子。生命如果是一桌盛筵,豐盛與否,真的不在山珍海錯的分量多寡,而在下廚時情感能否化作煎炸蒸燉的火候。
味道常被借來當(dāng)比喻使用。試想一下,史上多少曾以“烹飪”作為主題的電影?“飲食男女”乍聽不過俗人俗事,然而,愈是看似平凡不過的瑣碎,落在懂得提煉當(dāng)中不平凡處的“廚子”手中,菜式便不僅是滿足口舌之欲,而且是滋潤心靈的佳肴。所謂“精神食糧”,便是指出饑餓這回事,除了肚子要填飽,一個人還有其他地方不能長期感覺空虛。
于是,又有謔稱“心靈雞湯”的補品應(yīng)市。“雞湯”二字頭頂冠上“心靈”不是褒而是貶,因為本來它不是“雞湯”卻是“雞精”,一種人工化的現(xiàn)成產(chǎn)物。又或,是“罐頭雞湯”,方便大于一切,最大功德在于即買即食,節(jié)省不知幾多親力親為的寶貴光陰。理論上,雞湯乃補充營養(yǎng)的佳品,但不保證腸胃定然吸收。“心靈雞湯”應(yīng)運而生,乃是針對一般人而非個別情況:但求人人受用,也就不會計較內(nèi)容己被釋稀到多淺多薄。
心靈雞湯的“心靈”,是對內(nèi)在需求以外在方式來填補的諷刺。也就是說,就連智慧也可以像打針吃藥,只是用來頭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真要說到讓一個人對人生的各種病有所覺和有所悟,該種不是由體會煎熬而成的“雞湯”,是不可能取代以付出時間和感情作底子的藝術(shù)品的。
藝術(shù)品也能當(dāng)食品?當(dāng)然,因為它也有色香味。只不過它的味不是透過舌尖嘗到,而是慧根。它的香不是透過鼻孔聞到,而是思緒。它的色更不是透過眼睛看見,而是心念。像最近看過的一部印度電影《美味情緣》,銀幕并無傳香傳味的功能,只是,當(dāng)故事隨女主角給丈夫做的平常飯盒被錯送到素昧平生的男子手上,作為旁觀者的我們,一時之間,還真恍如嘗到了一道道陌生得來、卻不失美味的菜式——把故事說得娓娓動聽,引人入勝,不就是“廚子”的功勞?
妻子廚藝再佳,但吃在丈夫口中,就是只有綠菜花。味道不比材料,后者實在前者縹緲。當(dāng)妻子問他喜歡吃不,他的答案著實令她大失所望:“可不可以不要天天都煮綠菜花,吃多了會放屁。”他,連拿錯了飯盒也懵然不知,證明吃過再多私房菜又不知“私”之何謂,與妻子的敏感相比,何止是本能的差異,更是他愛她和她愛他的不可同日語:拿起要洗的衣服慣性聞聞,她己知道,“我老公有外遇了。”
誰能分享妻子這不足為外人道的“苦酒滿杯”?只有一個人,天天吃著被錯送到他面前的飯盒的男人。飯盒,在他與她之間,亦因此成了魚雁相通的書信——烹飪,不過是愛的表達(dá)。或者,最少在日常生活中要有個對話的對象,而丈夫己不勝任的原因是,他整個人浸淫在別的世界里:手機(jī)。陌生人卻和她用手寫字一來一回書信往返。
開始時是探討食物的味道,后來人生甘苦無所不談,才會發(fā)展至劇情的急轉(zhuǎn)直下:他約她見面,她大膽赴約,等啊等不見人來,原來不敢現(xiàn)身相見的他,是恥于兩人年齡懸殊。乘著敗興而返,翌日,她送過去空空如也的飯罐子,他也回復(fù)她“那是我應(yīng)得的”。等到她忍受不了他的消極尋上門來,他早已告老還鄉(xiāng)。
由誤會撮合,最后回歸人生正軌,空余多情的惆悵——快餐型的電影大多那樣收場。這一部卻以主人公不對現(xiàn)實妥協(xié)作結(jié):改變初衷的他折返,立志尋他至天涯海角不惜拋夫棄女的她準(zhǔn)備上路,二人看來雖不免將再次擦肩而過,但本來天各一方的人,都能以精神契合拉近距離,接下來的考驗,就看是否情比金堅:錯的火車反能把人送到對的車站。
如果說,做菜,愛情,人生都有什么共通之處,那一定就是,所有的錯要變成對,必然要用時間、耐心,慢慢咀嚼、消化。而這過程有個名字,叫藝術(sh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