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陰老腔：高亢聲韻吼豪情

文/周 明（本刊記者）

華陰老腔：高亢聲韻吼豪情

文/周 明（本刊記者）

喜怒哀樂全發自心聲，華陰老腔以其粗獷豪放的原生態表演不僅征服了國內外的市場和觀眾，還通過公司化的運作模式帶動當地民俗文化產業整體發展。

2013年10月15日晚，紀念《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訂立十周年暨“中國日”活動在法國巴黎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總部舉行，劇場內座無虛席，幾乎清一色的西方面孔。

張建民和他的隊友們身著布衣，抄起板凳就登臺了。一曲《將令一聲震山川》唱至高潮，喊聲震耳，眾人附和，驚木把板凳敲得梆梆響，臺下掌聲四起。演出結束，掌聲不息，他們三次謝幕方才作罷。

作為此次赴法演出的第一期培訓班的14名學員之一，56歲的張建民第一次出國參加演出，令他振奮的是，“沒想到外國人也這么喜歡咱的華陰老腔”。

人影比皮影精彩

讓藝人們從幕后走向臺前，把喜怒哀樂完完整整展現在舞臺上，其粗獷豪放的原生態演出比皮影表演更具張力和表現力。

“伙計們，都準備好了么？”“好了！”“抄家伙，曳一板！”

聲音未落，藝人們就抄起手中的樂器彈奏起來，主唱抱著月琴引吭高歌，后槽手掄起長凳，竄至臺中央，手握驚木猛勁敲打。

中途誰要有事，打聲招呼，后面的人立馬接手，演出照舊。一臺演出，長達三四個小時，藝人們吃飯、聊天斗嘴全在臺上，鼻涕甩一把手就能解決。

但觀眾看不到這些。傳統老腔是和皮影結合在一起，人們看到的是燈光照出來的幾個影子，表演者則用帷幕遮得嚴嚴實實。

2001年冬的一個晚上，華陰市文化局干部黨安華被朋友拉著去鄰村幫忙，任務就是等皮影演完之后拆舞臺。臺前短兵相接，幕后唱得鏗鏘有力，可觀眾僅3人。

兩個老人圍著火爐烤火，一個沒帶鑰匙回不了家。另外一個是監工。還有一年輕人靠著樹打盹，三人全然不把臺上的表演當回事。

黨安華走向后臺，試圖勸藝人們收工回家，他和朋友好盡早完成任務。可當他掀開帷幕，一下被里面的情景吸引住了。

主唱張喜民懷抱月琴，仰頭放聲高歌。操作皮影的“簽手”揮舞著皮影，時不時大聲附和幾聲。板胡手閉著眼睛在拉琴。使用驚木的“后槽”用驚木拍得板凳梆梆響。

“他們唱得非常投入、忘情，專注地陶醉在劇情之中。我當時就冒出念頭：人影比皮影精彩，要是把幕后的場景搬到前臺，一定會吸引觀眾。”憑著在文化局工作多年的經驗和藝術直覺，黨安華有了新想法。

幾天后，黨安華騎摩托車到距華陰市區8公里外的雙泉村，拜訪張喜民。

黨安華利用他收集到的資料試圖說服老腔藝人，先有老腔，后有皮影，用一種新的表演形式讓老腔“回歸到最初的狀態”。

盡管老腔處境不佳，但傳統藝人還是對黨安華的提議有所抗拒。直到黨安華幾個月后第二次拜訪，張喜民才同意試試。

排練的第一個節目《劈山救母》，是傳統老腔段子。張喜民和其他8名藝人唱罷，現場一位省文化廳領導只說了句“你們這是毛坯子”。大家明白，“毛坯子”就等于不行，首次嘗試失敗了。

2003年，黨安華編排了新曲目《古韻鄉趣》，通過12分鐘的演出展現農村生活的原汁原味。同時，還排演了傳統老腔段子《取中山》。這一次，演出獲得了一致肯定，并在當年省里的文藝匯演中，一舉摘得頭獎。

中央美院教授靳之林聽過華陰老腔后拍案叫絕，覺得“應該作為中國皮影的活化石，讓大家知道，皮影藝術的根在這里”。

正是從這一年起，張喜民等老腔藝人開始了全新的演藝生涯。黨安華帶領老藝人們組建了演出班子，每演出一次，他們就掙得一次報酬，演出地點也突破了華陰地域，開始在全省各地巡演。

古老的“東方搖滾”火了

《白鹿原》之后，老腔火了，張喜民和他的老腔團隊走遍了中國的大江南北，也跨出國門走向世界。

老腔是中國最古老的地方戲曲之一，它起源于西漢時期，明清至民國甚為流行，被稱為“戲曲活化石”。通過祖祖輩輩口耳相傳，老腔最后成為當地張姓家族的家傳戲。

“老腔劇目中散發出中國古老文明里的泥土味，表現了純真的鄉土文化和樸實豪爽的農民氣質。”現任華陰市華山老腔藝術保護發展中心主任黨安華說。

兩千多年來，老腔以剛直高亢的聲腔和磅礴豪邁的氣魄深受觀眾喜愛。然而，家族戲“傳內不傳外”“傳男不傳女”的規矩，卻讓紅極一時的老腔陷入后繼無人的尷尬處境，目前只有華陰張氏家族幾位老人還在堅守。

為保護這一傳統地方戲曲，2008年，國家文化部授予張喜民和王振中“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華陰老腔代表性傳承人”稱號，享受國家津貼。

2003年，為排演《白鹿原》，導演林兆華帶領劇組來西安采風。華陰縣的老腔班底，一幫農民“土得不得了”的唱腔，他聽得淋漓酣暢，決定以此作為演出的核心。為了與“老腔”保持協調感，林兆華執意要求劇組演員學說陜西話。

2006年5月，張喜民、王振中等11名老腔藝人赴北京參加話劇《白鹿原》的演出，彩排現場，濮存昕、郭達、宋丹丹等演員被后槽手“飛板凳”的架勢震撼了，連連稱贊。

演出結束，有大學生堵在人藝劇場的后臺，張喜民他們一出來，學生們直呼演得好，張喜民反問：“你們聽懂了嗎？”“沒有，但痛快，過癮！西方有搖滾，你們就是咱東方最古老的搖滾。”

張喜民不懂何為搖滾，但觀眾喜歡，他也高興。

這一年，話劇《白鹿原》在北京人藝接連演出33場，場場爆滿。之后又轉到西安演出，門票被黃牛販子炒到了1000多元一張，仍一票難求。

老腔火了，演出通告一場接一場，除了新疆和西藏，張喜民和他的老腔團隊走遍了中國的大江南北。

2009年，張喜民他們受邀前往美國演出，在洛杉磯和紐約各演兩場。當臺上演員吼起嗓子，西裝革履的美國觀眾也都情不自禁地站起，跟著節奏歡呼。

演出結束后，黨安華通過翻譯跟劇院的經理開玩笑說：“我以為這種大劇院只上演高雅藝術，沒想到，中國的老腔也一樣受歡迎。”經理笑著說：“歡迎再來，歡迎再來！”

去德國演出時,那些高鼻子藍眼睛、穿著禮服、看起來文質彬彬的老外只是激動地使勁鼓掌。事后聽工作人員講，德國觀眾很喜歡華陰老腔,“除了戰爭多了一點，他們反對打仗”。“原來他們也聽出來了我們是在唱打仗的戲。”張喜民大喜。

之后，他們還去了日本、臺灣和香港等地演出，不過演出最多的還是北京和上海。演出高峰期的那幾年，每年演出都是100多場。那時，張喜民這一伙農民藝人的狀態就是全國到處飛，回家停留兩三天又得前往下一站演出。

外地人聽不懂他們在唱什么，但共鳴的文化情感是相通的，這并不妨礙發自內心的喜歡，見到張喜民他們張口就是“伙計們，抄家伙”。大家情緒振奮。

去年在西安演出，一天之內連演三場，老藝人們連換衣服的時間都沒有，一場演完，立馬鉆入大巴趕往下個場地，中途還有警車開道，“要不然就趕不上時間，有點明星趕場子的意思。”張喜民笑了笑說。

光大民俗文化產業

將老腔吸納入集團的文化產業項目中，通過整體規劃和運作，使散落民間的優秀文化資源借助高層次的經營平臺得到開發和延續發展。

傳統的表演，一臺老腔皮影戲通常要唱一個本戲和三兩個折子戲。本戲往往長達3個多小時，折子戲很短，一出不過幾分鐘。而現在的演出，每個節目都很短，長的不過10分鐘，短的只有兩三分鐘。

前前后后，黨安華為這個老腔班子編排節目70多個。常演的是兩臺晚會、23個節目。一臺晚會叫“老腔原生態作品音樂會”，另一臺叫“老腔音畫·活著”。每臺晚會時長近1小時。對于傳統段子，黨安華只取其高潮部分。

可這樣的編排方式也是經過了多年磨合，黨安華甚至和老藝人發生爭執。為適應市場需求，他特意找專家給老腔填寫新詞，老藝人覺得“沒有老詞朗朗上口”。

黨安華有他的想法,傳統老詞大多是歷史戰爭描寫,適應不了現在市場觀眾的需求,他們渴望聽到新鮮、貼近當代審美的唱詞。

如何平衡市場需求和老藝人心里的堅守，成為黨安華能否成功的關鍵。后來，林兆華多次來華陰看他們彩排，給黨安華上了一課：“對于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和發揚，只做減法，不做加法。”

所謂減法，就是把生活的東西全部拿到排練場，再把不適合舞臺的東西拿掉，剩下的就是藝術，“比如坐姿、習慣動作、說話方式等不適合舞臺表演的元素統統去掉”。

但第一次登臺時老藝人們“聲情并茂”的演出還是讓黨安華心里一驚：“壞了，最真實的東西沒了，老腔講究的是喜怒哀樂全要發自內心，這才是演出的最高境界。”

好在林兆華和黨安華的及時糾偏，老藝人們這才逐漸放下心理包袱，恢復了他們最本真的演出。

這么多年，黨安華一直在嘗試藝術上小范圍的改良求變，一段唱詞、一段樂曲，他都要和老藝人們反復琢磨，直至找到最適合老腔韻調的表演方式。

值得一提的是,將老腔做成文化產業的嘗試已初具雛形。華山景區管委會成立了華山景區文化傳播公司,老腔培訓中心第一期培訓班出來的十來個學徒都是該公司的簽約藝人,他們屬于華陰老腔的二隊。

老腔《關中古歌》獲得2014年央視《直通春晚》入場券 袁景智/攝

據張建民介紹，簽約之后，他們每月可從公司領到1500元的基本工資，外出商演的酬勞另行結算，一月下來，每人基本上有2000多元的收入。

“我們的工作就是給華陰老腔提供一個載體，結合華山的旅游平臺和資源，不斷向外宣傳咱們的華陰老腔。”華山景區文化傳播公司總經理李衛業說。

得益于老腔火爆的市場影響力，如今，老腔班社止住了相繼解體的頹勢，包括“軍民班”“喜民班”和“新民班”等在內的班社逐步壯大，各地自發組織的老腔演出團隊數量亦不斷增長，豐富了觀眾的文化需求。

此外，老腔作為一種藝術形式，也突破了華陰的地域范圍，得到越來越多文化公司的青睞，并帶動了區域民俗文化產業的整體發展。

陜西雨田民間文化藝術傳播有限公司就是其中的范例。雨田公司將黑陶、華州皮影、華州老腔、阿宮腔等多種文化形式集合在一起，以“公司＋基地＋農戶”的文化產業經營模式來運營民俗文化。省委宣傳部和省文化廳領導觀看完老腔后，對其藝術魅力大為贊賞，并鼓勵雨田公司大膽創新文化產業之路。

以老腔的成功為例，省發改委經濟研究所所長薛健撰文稱，將具有較高文化價值和觀賞價值的農村文化產業資源，吸納入集團的相關文化產業項目中，由集團進行整體規劃、包裝和經營，使散落民間的眾多文化資源，借助高層次的經營平臺得到開發和延續發展。

對于黨安華帶領的一隊藝人，除了每年五六萬元的收入，他們的主要任務就是老腔在藝術上的不斷提升，以及更為重要的傳承使命。

2014年開春，培訓中心計劃開辦第二期老腔培訓班，“只要有人愿意學，不管年紀多大，我們都免費教，100個人里面只要出來10個，甚至兩三個人才，對于老腔的傳承就是功勞。”黨安華說，“只要有人還在唱，老腔就斷不了。”

2013年10月，河北衛視一檔比賽節目邀請華陰老腔前去參賽，節目組點名要求張喜民16歲的孫子張猛參加，“孫子來了就代表華陰老腔的傳承人”。當張猛唱完壓軸時，包括著名影星張鐵林在內的四個評委面前的燈齊刷刷亮起，順利過關。

2013年12月18日，黨安華又一次組織張喜民他們開始新一輪排練，他們眼下的任務是1月中旬遠赴澳大利亞參加悉尼音樂節，以及央視的《直通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