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沙沙
“這種突擊式、運動式的行為,取得的治理成效絕對是不會持久的,反彈只是個時間的問題。”在民間地質學家楊勇看來,這是一個“死結”,一個政府心知肚明的“死結”。
2014年4月15日,在接到民間環保組織“綠家園志愿者”舉報兩天后,昆明東川區環保局經調查,對違法排污的選礦企業進行了總計50萬元的罰款,責令其立即停止違法行為,并限期于7月15日前完成事故水池和循環水池建設。
“對于礦企排污要有足夠的耐心和定力,要持續圍攻,久久圍攻。”作為主抓環保工作的東川區副區長,朱邵彬接受《民生周刊》記者采訪時表示,不要孤立地看待企業治污,不要低估東川正經歷的掙扎和艱辛。
東川,一座千年“銅都”,在清朝,全國70%的錢幣由東川銅鑄造。然而,昔日采礦的輝煌已經“作古”。2000年,東川成為我國第一座因資源枯竭而被降級的地級礦產衰退型城市,并被改設為昆明市東川區。
如今,在高層一道道“保生態”的緊箍咒中,環境監察力量薄弱、尾礦利用缺失、過度依賴資源模式、民生就業困難等問題逐漸浮現。
“尾礦水不能直接排入小江”
4月12日,綠家園志愿者在東川區因民鎮發現一處選礦企業排污口。未經滲透處理的尾礦水從尾礦庫附近的防洪道傾瀉而下,流入小江,沿途的山體、植被上積滿了厚厚的尾礦粉。
“根據肉眼觀察,這個排污口的流量,每秒至少1到2立方米。”綠家園負責人汪永晨告訴《民生周刊》記者。
對此,昆明因民冶金有限責任公司副總經理張書兵并不承認公司有意排污,而是尾礦庫管道堵塞的突發事故,導致尾礦水從相連的防洪道排出,流入小江。
接到綠家園的舉報后,東川區環保局監察大隊對因民冶金進行檢查,發現該公司有違法排污的嫌疑,隨即對其進行了立案調查。
調查結果顯示,因民冶金未按照環評要求配套建設4000立方米的事故水池和8000立方米的循環水池,就投入生產;不正常使用水污染治理設施,致使部分選礦廢水溢出。
“在任何情況下,尾礦水都不能直接排入小江。” 東川區環保局局長張勁毅告訴《民生周刊》記者,因民冶金的行為已違反《中華人民共和國水污染防治法》的相關規定。
民間組織和媒體盯上東川選礦企業排污,是在2013年4月。當時,媒體曝光的“牛奶河”照片中,帶著白色黏稠尾礦水的小江,流經70多公里,最終在昭通市巧家縣蒙姑鄉、四川省會東縣野牛坪鄉、東川拖布卡鎮格勒村三地交界處,匯入金沙江。
“以前東川產的西瓜在巧家縣銷路很好,果實甜。現在,大家都不敢買了,知道白色的江水有毒。” 下游的蒙姑鄉村民反映說。
《民生周刊》記者采訪發現,長期以來,含硫化鈉、砷、鉛、鋅、銅、鎘等有毒物質的尾礦水、尾礦砂等直接排向小江,造成水體及流域土壤嚴重污染,小江河水變白并流入下游的金沙江,周邊逾百畝土地板結。
依江而座的蒙姑鄉似乎與金沙江沒有關系,該鎮的飲用水源、灌溉水源都不來自金沙江。“媒體報道后,大家知道江水受到了污染。”
“牛奶河”事件的曝光給了東川最致命的一擊,促使東川加快治污的步伐。
數月的整頓中,昆明對沿江選礦企業進行了徹查、整頓,8名被告因污染環境罪被起訴,同時,東川區環境保護局局長、原環境監察大隊大隊長停職檢查問責;東川區環境保護局分管副局長、環境監察大隊副隊長免職問責。
張勁毅介紹,截至目前,東川91家礦企中符合國家環保標準的只有39家,其余都處于關停狀態。“其中,最受媒體關注的小江沿岸的45家選礦企業中,目前仍有23家關停生產。”
“利益驅動讓礦企鋌而走險”
4月13日,《民生周刊》記者與綠家園志愿者,從因民鎮鎮中心,驅車盤山而上,前往高海拔的因民溝與落雪礦區。
因數十年的礦石開采,原始野獸成群的山溝,廠房早已星羅棋布,巨大的鋼架、聳立的煙囪,在落日的余暉里,仿佛一片工業裝置藝術區。不過,路邊滯留的車輛和未干的尾礦殘渣堆,提醒人們這里是一條暫停的采礦生產線。
因民鎮副鎮長祿正權介紹,“因民溝”最輝煌的時候,聚集了10萬采礦人,熱鬧非凡,晚上燈火通明,甚至被稱為“小香港”。后來,由于采礦留下大量采空區、塌陷區和地質災害隱患區,百姓逐漸搬遷下移。“目前,因民溝還有15家選礦企業,都沒有尾礦庫,正在申報聯合投建。”
采訪中,一位當地曠工透露,“聽說有記者來,所以礦廠放假兩天。”
對此,祿正權坦言,按照去年8月下發的《東川區選礦企業環保達標建設實施意見》,沒有配套尾礦庫的礦企,肯定要處于停產狀態。但在利益的驅動下,有的企業會鋌而走險。
“鎮上也會配合區環保監察大隊巡檢,但力量和力度都有限。只能說,我們檢查的時候,企業確實生產,沒有偷排。”
張勁毅沒有回避監察力度薄弱的問題,“東川區環保局監察大隊共有15人,每天分組跑兩個地方,跑完東川91家礦企就需要近2個月時間。”
在2007年之前,東川百姓區并沒有強烈的生態環保意識。據接受采訪的人士介紹,“尾礦放江中”曾被當地百姓誤認為是珍惜礦業資源的行為。
但是,在近年環保重壓下,仍有礦企偷排的現象,因民鎮一位干部認為,這與基層政府“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軟管理有關。“其核心還是當地人的生計難題。”
“老百姓每家都有一到兩個人在礦企打工。此外,由礦業衍生出的服務行業也解決了大量勞動力就業問題。”據這名干部估算,在因民鎮就有7000余名本地戶籍勞動力與礦業企業息息相關。
據東川區安監局局長黃大龍統計,東川采礦有998口洞,1860個采點,全區直接從事采礦業的有2.36萬人,但圍繞礦業勞動的近10萬人。
事實上,為治理小江污染排放問題而產生的影響在東川已經顯現。
黃大龍介紹,采礦、選礦、治礦等與礦業相關的就占了國民經濟的80%左右。“‘牛奶河’的陰影,導致全區礦業產能減少45億,財政收入減少4個億。直到現在,只有不到四成企業恢復生產,近5萬產業工人因此失業。”
懸在頭頂的一個個碗
“牛奶河”事件后,東川區提出對各尾礦庫建設采取事件倒逼工期的辦法限期整改:今年 7月30日前,未達標的礦企如果沒有實質性動工,將一律實施永久性關閉,并鼓勵企業以聯建的方式投建尾礦庫。
何為實質性動工?“最起碼,項目要進入申報省環評。”張勁毅估算,在建的尾礦庫可容納約1億多立方米的尾礦渣。
然而,面對一個個將被建立在山川之間的尾礦庫,黃大龍不無擔憂,認為這是懸在東川頭上的“定時炸彈”。
“多可怕啊,這就是一個個懸在東川頭頂的碗,里面盛滿了水。如果有一場不可控的單點暴雨,引發泥石流沖垮尾礦庫,就會引起次生災害。”
據他解釋,尾礦庫通常由筑壩攔截谷口或圍地而成,因具有高勢能而成為泥石流災害的危險源,一旦遇到洪水等災害易導致潰壩,就會造成重特大事故。除了安全事故,以漿狀體形態存在的尾礦,還容易對地下水和周邊生態環境造成影響。
“其實作為安監系統來說,我們是不同意在東川建那么多尾礦庫的,太危險了。”黃大龍認為,建設尾礦庫有4個不利因素,投資成本大,選址難,服務年限短以及庫容小。
“從環保的角度來說應該建,但從安全的角度來說不適合建。所以,我們要嚴格控制選址。選址得安監局論證,前面選址批準了16個,現在真正開工建設的有7個。”
危險絕非止于分析。東川素有“世界泥石流天然博物館”之稱。僅在因民鎮,1984年5月就發生過泥石流,短短20多分鐘,117人被砸死或淹沒,30多人受傷;2001年7月,約3.8萬立方米的山體突然下滑,沖毀并掩埋了3幢房屋,造成41人被掩埋。
除此之外,囤積的尾礦渣如何再利用也是困擾東川的重要問題。對于尾礦的利用率,接受采訪的各部門并沒有給出明確答復。
“如果尾礦庫被填滿,只能采取封庫保存的方式。我們還沒有找到有效的途徑,沒有得到論證。”如何攻克尾礦利用在實踐中的缺失是黃大龍近年來研究的課題。“我們向國家發改委申報一個項目,就是東川的尾礦綜合利用。如果這個尾礦不利用起來,東川建100個尾礦庫都不起作用。”
據了解,由于我國至今還未開展全國性尾礦資源專項調查評價,使得尾礦相關政策落地與調整缺乏數據支撐,尾礦綜合利用仍處于困境。
“這種突擊式、運動式的行為,取得的治理成效絕對不會持久,反彈只是個時間問題。”在民間地質學家楊勇看來,這是一個“死結”,一個政府心知肚明的“死結”。
他建議,東川不能過度依賴礦業經濟,要在國家政策支持下,尋求轉型,重新定位。此外,現有礦業企業應進行淘汰整合,調整目前遍地開花式的開采布局。
對此,朱邵彬表示認同,東川也期待借助《全國資源型城市可持續發展規劃(2013-2020年)》實現可持續發展。按照規劃,國務院有關部門將在項目建設、資金投入、體制機制創新等方面給予東川積極支持,幫助解決規劃實施中遇到的重大問題。
“我們也在反思經濟結構問題。一直以來,東川都在依靠礦產資源,甚至是不惜一切環境代價的礦產資源,這樣的經濟結構是難以維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