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豐縣

趙晏彪

接到邀請參加 “有情有義豐縣人筆會”的通知后，“豐縣”讓我充滿想象。昔日造得“豐沛”一詞，大抵源于“豐沛縣”的皇帝劉邦。漢高祖劉邦乃沛郡豐邑人（現在江蘇省豐縣），能夠生造出一代帝王的家鄉如今怎樣？一個建立了大漢王朝，但因品德行為又普遭歷代文人和史學家們的質疑，豐縣對我充滿了誘惑。當然，劉邦皇帝的一些故事幾乎家喻戶曉。

當年楚漢相爭正酣，項羽將劉邦的父親押到了兩軍陣前，揚言要煮了劉邦的父親。劉邦說：“我的父親就是你的父親，你要烹你的父親，也分給我一杯湯喝！”

有一次，劉邦被追兵所迫，為了減輕車載重量，劉邦便幾次將自己的女兒和兒子推下車，只顧自己逃命。更有甚者，劉邦瞧不起儒生，竟然拿起儒生的帽子往里面撒尿！

況且誅韓信、英布，殺陳豨、彭越等早已傳為佳話。“其祖上如此德行，今人便有情有義乎？”組織者乃吾友人也，聽后哈哈一笑道：“劉邦德行暫且不議，今日豐縣人的確是有情有義，非一般城市可比。百聞不如一見，若我所說乃虛假之言，從此你我割袍斷義可否？”我倆皆大笑。

下了火車，雨水便捷足先登地到了豐縣。難見春雨，略有煩躁的心境頓感舒暢了許多。京城無雨已半年余了，想象著沐雨踏花的雅趣，急匆匆放下背包，便步出賓館。

豐縣比我想象中要靜謐淡雅，空氣中泥土混著花草的馨香，撲鼻而來。抬眼四望，豐縣名氣雖大，但絕無帝王將相的派頭，倒是一株株大樹小枝，翠如碧玉，盛開的梨花，如白雪般在萬綠叢中格外跳眼，這景象有如一幅鄉土美景圖，懸掛于眼前。

久居北京，霧霾像個強盜剝奪了我們自由呼吸的權力，豐縣竟還我以意想不到的呼吸自由，綿綿春雨，空氣新鮮欲滴。我貪婪地呼吸著任何金錢都難以購買到的清新空氣。平日里咳嗽纏身，百藥無果，常常煩躁不安，未曾料到的是，站在豐縣的土地上，呼吸著干凈的空氣，意外的收獲竟然是不再咳嗽了，我為險些錯過此行而內疚。正當天馬行空享受雨中散步的雅趣時，一把雨傘悄然遮在了頭上。

“趙老師，雨下大啦，咱們回吧。”側目一看，原來是縣文聯的小李，我笑著說到：“這里不比北京，難得不是黃泥雨，淋淋好舒服。”

我們邊走邊聊：“劉邦史稱沛公，是沛縣人吧，跟你們豐縣有什么關聯？”

“劉邦生于豐縣，他的祖墳就在我們豐縣，明天我們有安排去參觀劉邦祖墳。后來劉邦到沛縣做了小官，沛公流傳廣泛，所以人們誤認為劉邦是沛縣人。”

“你們是不是以劉邦故鄉而自豪呀？”

“是很自豪，但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古人輝煌與現在的我們并沒有多大的關系，做好現在的自己最重要。”小李說著話鋒一轉：“豐縣很長時間沒有下雨了，各位大作家一來就帶來了春雨，真是貴人呀。”

“那要托劉邦的福喲……”我們說笑著回到賓館，我這時才發現小李的衣服全淋濕了，因為他一路上一直在替我打傘，自己的衣服淋濕了卻渾然不覺。心里忽悠了一下，想起友人對我說的話：“豐縣人有情有義，不經一事豈可信服？”我遞給小李一條毛巾：“快擦擦，你們做事很重視細節，豐縣人果然有情有義。”

“這點事不算什么，要說豐縣人有情有義的故事多啦，”小李如數家珍般地向我講述了非典時期一位豐縣人的故事。

2003年北京爆發了“非典”，正在北京打工的張先俊收拾起行李，踏上了返鄉的汽車。車到終點站山東單縣后，他打了一輛出租車回王溝鎮，行至單縣終興鎮時，他突然感到身體發燒，胸悶而且開始咳嗽。張先俊突然緊張起來：是不是自己染上了“非典”？張先俊怕傳染給司機說到：“師傅，我就在這兒下車吧。”司機迷惑不解，但看到張先俊態度堅決，只好應允了。從終興到王溝鎮，還有30公里，此時天已經黑了，張先俊扛著行李步行回家。到達大劉集村時，他已疲憊不堪，口渴難耐。他望了望路邊小渠里的水，但他擔心污染了水源，強忍著繼續往前走。

第二天凌晨，精疲力竭的張先俊終于走到了村口，此時，他多么想一步跨進自己的家門。但他沒有，站在離家50米的大坑旁，使盡全力喊來妻子，對妻子說：“不要靠近，我可能得了非典，快拿水來，我很渴。”妻子拿來水，張先俊從行李包里拿出來隨身攜帶的塑料杯，讓妻子退后二十米，放在了一塊石頭上，告誡妻子倒水時不要碰杯子，就這樣他們夫妻一進一退，張先俊一連喝干了五杯水。緊接著對妻子說：“快喊咱娘和孩子來。”

面對隨后趕來的白發蒼蒼的老母親，張先俊哽咽著說：“娘，我得了非典了，沒有多長時間了，我不能盡孝了，您老人家多保重！”隨后囑咐妻子：“咱娘70多歲了，把咱娘照顧好，替我行孝，帶好兩個孩子。”妻子、老娘和在場的親人泣不成聲。張先俊雙膝跪在地上，淚流滿面地說：“娘，我給你磕最后一個頭吧！”說罷，不顧兩個孩子高聲哭喊：“爸爸，爸爸。”以及老母的聲聲呼喚，張先俊頭也不回地朝著鎮衛生院走去。

或許是張先俊的行為感動了上蒼，經專家會診，張先俊被診斷為急性支氣管炎，排除了患非典的可能。一場虛驚！張先俊作為從“非典”疫區返鄉主動接受隔離檢查的第一人，在危情面前表現出的高尚情操，被當地人稱為有情有義的豐縣人。

張先俊的故事感動了我。大家都認同這樣的道理，世界上好人占大多數，這個基本判斷完全合理。但世人卻不一定知道，一個好人，未必是個有情有義之人。我是把好人和有情有義之人分開來看的。

做好人，比做有情有義之人容易得多，因為好人可以是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明知不對，少說為佳”、“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人，而要做有情有義之人，就必須具有道義、恩情上的排他性。有情有義之人不能放棄行善的立場，不能放棄德操與良知，既不能見利忘義，更不能在沒有任何利益、沒有任何風險的情況下，就放棄了情義。說到底，做有情有義之人的難度，在于有情有義之人的人文情懷本身，就是一種孤立的高尚情操，要堅守這種情操，就要有煢煢孑立的丈夫氣概，就要從蕓蕓眾生中分離出來，成為人中之人。

“非典”的話題讓我夜不能寐，而且第二天的采風也魂不守舍，無論是百畝梨花的壯觀，還是桃林美景的艷麗，都不能讓我興奮起來，腦海中總縈繞著“張先俊雙膝跪在地上”告別老母妻兒的畫面。

迷迷糊糊中我進入了夢境，夢中又遇大雨來襲，奇怪的是，大雨總是追著我，我停雨停，我跑雨追，當我狂奔至一處寺廟前，廟門緊閉，只有一株大樹屹立在寺廟旁。我躲進那株大樹的懷抱，大樹開滿了淡紫色的小花，香氣襲人。雨水雖大但終不能淋到身上，屏息仰望，滿目是樸素恬靜的笑臉。片片花瓣兒在雨中起舞，四散飄落，像千萬個小精靈，在枝葉間低低地盤旋，最后紛紛揚揚地落下，宛如為大地鋪上了一層地毯，不忍心踏上去……“鈴鈴”，此時賓館叫醒服務的電話響了，好夢醒來，天已微亮。

早餐時我將所夢講述給了文友，友人得意洋洋地笑道：“不知道那是什么樹吧，沒有梧桐樹招不來金鳳凰。”

“是梧桐？”

“附近七里八鄉只有豐縣才產梧桐樹，你說這事怪不怪？有情有義的豐縣人不僅僅出了張先俊，還有趙本增，他的故事可以讓文聯張主席給你講講。”

友人之語撩拔起我的求知欲。張副主席用很平淡的語調告訴我，趙本增只是個普通投遞員，從臨時工做到正式鄉郵員，有一件事特能表現小趙的有情有義。

2006前，《郵政周報》刊登了一篇《農民的貼心人》的報道，文章報道了趙本增在鄉村郵路上資助困難群眾的事跡，八年間想方設法地照顧孤寡老人，長期資助12位貧困學生，正準備購買一臺筆記本電腦，方便梳理投遞農戶信息的想法。一天，趙本增收到一封來自北京的來信，一位叫張普善的82歲退休工人，在得知小趙的品行后寄上3000元錢。

趙本增不肯要張大爺的錢，張大爺說這錢用在幫助困難群眾身上吧，隨后又寄來1000元……

趙本增不想拂了老人家的美意，用這筆錢資助了8名貧困學生和2名身患殘疾的農民，并及時寫信向張大爺詳細報告了資助情況。

“有情有義豐縣人筆會”結束了，盡管我沒有見到想要見到的人，但有情有義豐縣人的形象已然深入吾心。其實，情義教化，在中華典籍里隨處可見，即便是民間婦孺，也知道情與義是人之為人不可或缺的內涵。世人皆知情義無價的道理，但是，在現實生活中，卻少有人能以情與義行事。

“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或許豐縣的趙本增、張先俊永遠不能像劉邦一樣進入青史，但我相信，他們的故事和有情有義的壯舉一旦廣為宣傳，定會后繼有人。

劉邦的謀士張良憑借一本《素書》幫助劉邦贏得了天下，《素書》中有一段落話說得甚好：“樂莫樂于好善，神莫神于至誠。意思是說，人世間最大的快樂就是幫助人，讓別人因為我們而有所得，而世間最大的智慧則來自真誠，讓自己的心靈寧靜坦蕩、虛靈不昧。”

回北京的火車上，我想象著越來越多的人，從好人的隊伍中無畏地站出來，堅定地選擇了做有情有義之人；想象著越來越多的人，選擇了那種需要克服人世間做人的困難去行動的人格，會為我們這個社會帶來什么樣的溫暖雨露，帶來什么樣的精神浸潤，創造出什么樣的價值芳菲呢？我想象著那幅美好的景象，如果誰肯為這世界投射一縷陽光，那么誰將會贏得萬物蔥蘢！

車停了，終點站到了，可我的想象依舊延續著。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