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豐縣開梨花筆會,偏頭痛又來侵襲,躲在房間里休息,善良的主編告訴我不用外出采訪了,就讓被采訪對象到酒店里找我即可,因此小小地感動了一下。
當我在酒店大堂上午十點的陽光里,初見小呂靦腆的笑容時,我的直覺是,這個叫呂永峰的樸實男子,必然會有更多的感動在未來的一小時中慢慢開啟。
38歲的呂永峰,是豐縣范樓鎮十姓莊人,現在常州市武進區洛陽鎮打工,自己買了兩輛卡車做物流,辛勞勤懇,周末從不休息。
與大多數的農民工不同,他略顯白皙清瘦,有斯文氣質,述說的聲音緩慢安靜,他說,其實我也沒什么好說的,就是偶然救了4個人。盡管外出打工數十年,他的普通話依然帶著濃濃的鄉音,透著豐縣人的憨厚和率真。
故事回到2012年6月23日中午,他去給妻子送午飯,在洛陽鎮武澄路遇到兩輛轎車迎面相撞,一輛車的駕駛員當場死亡,另一輛車隨即燃燒,車中四位受傷者已經昏迷,情況危機,小呂并沒有多想,只是沖上去拼盡全力打開車門,他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救人!用最快速度救人!當他筋疲力盡地將第三名傷者拖出的時候,火勢已經蔓延,轎車燃燒的巨大聲響讓人心生恐懼,他顧不得恐懼了,在路人的幫助下將第四個傷者拖出車外10余米的時候,火燒得更大了,隨時都有爆炸的可能,于是,他又將4人拖到距離事故車輛20米遠的安全位置,就在他抬頭松口氣的那一瞬,轎車真的爆炸了!我從小呂波瀾不驚的描述里仿佛欣賞了好萊塢的驚險大片,濃煙滾滾、震耳欲聾的場面即刻重現,這讓我想起“千鈞一發”、“奮不顧身”這些英雄色彩濃烈的詞,以往總覺得這些詞太過夸張太過高大,用在這里卻是恰如其分的表達,說小呂就是民間的“孤膽英雄”并不為過。
隨后“120”到來,“110”到來,小呂默默地離開了現場,他還得趕去給妻子送飯,耽誤了這么久,妻子應該已經餓了。
故事和想象的一樣,第二天,記者根據“120”提供的電話號碼找到了小呂,要求采訪,傷者的家屬拿了禮品紅包登門拜謝,小呂婉言謝絕了。
他救人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出于善良的天性。
有舍總會有得。
2012年7月,他被常州市武進區見義勇為基金會評為“見義勇為積極分子”;2013年6月被常州市人民政府授予“常州市見義勇為先進分子”榮譽稱號;2013年1月被推選為“2012年度常州好人”;2013年1月被江蘇省見義勇為基金會授予“江蘇見義勇為新市民”稱號。諸多榮譽共得到2.5萬元的獎金,我覺得,這獎金真的不算多,對于一個冒著生命危險舍己救人的人來說,2.5萬元的獎勵真的不算什么,但是,并不富裕的小呂并沒有將這些錢全部拿去犒勞自己和家人,盡管這是他應該得到的,他卻聯系了《現代快報》的記者,拿出4500元資助了三名家庭貧困兒童讀書。或者你會覺得這也不算什么,陳光標捐的比小呂多多了,但這并不妨礙我如此理解:小呂的4500元約等于陳光標的一個億,道德層次和精神高度在同一水平,他們對于這個浮躁的社會有著相同的慈悲情懷,在道德底線漸漸被擊穿的時代,他們帶著使命而來,社會需要正能量!
說到這段經歷,小呂講到自己24歲的弟弟,同樣是在哥哥救人的小鎮,2011年春節前夕,一個漆黑的夜晚,弟弟騎著摩托車不幸撞上了停在路邊的大貨車,躺在了血泊之中。半小時內,很多車經過,許多路人經過,但由于種種復雜的心態,沒有人上前及時救助,人類的自私、冷漠再次赤裸裸地照了一次鏡子,怕惹麻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司空見慣。有好心人打了“120”急救、“110”報警,悲哀的是,一切都已經遲了,有些時候,脆弱的生命并不善于等待,當小呂趕到現場的時候,弟弟已經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諸如此類的社會現象提醒我們,道德大廈需要修繕,我們需要反省,難道必須用鮮血才可以喚醒良知嗎?這樣的代價過于沉重。如果多一些呂永峰這樣的人,一些悲劇將被阻止上演,人間將多一些明媚春光。
小呂說,如果那個躺在血泊中的人是你弟弟,你會不救嗎?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淚光閃爍,更多的是心痛遺憾和無奈。善良的小呂希望有更多的人伸出熱情的雙手幫助別人,熱愛生命,珍惜生命,尊重生命。
其實,他并非第一次救人,初中時候就救過同村的落水兒童。善良的人,如夜空中遙遠的星辰,哪怕是細微光線,也能照亮別人生命中的黑暗,有跡可循,貫穿始終。
對于來自蘇北平原的呂永峰來說,有情有義,吃苦耐勞,關愛家人是與生俱來的品質,少年時幫家里做農活,半夜早起去集市賣蘋果是稀松平常之事,并不覺得有多苦。說起2002年初到常州打工的時候,在一家標準件廠里做學徒,每月只有150元,也還是無比平淡的語氣,他說那是最艱苦的時候了,每月60元房租,小屋的簡陋可想而知,剩下的錢要養活一家三口,為此,他經常到田里挖野菜,清炒一下,三餐的菜就都有了,午餐時候,總是躲著工友到角落里吃,怕別人看到他經常只吃白米飯的窘迫。這樣的處境使小呂暗下決心,要讓妻子孩子過上好日子,要靠自己的雙手改變命運。于是,下晚班以后,他從不回家,而是義務幫助廠里技術最好的老師傅打掃衛生,倒垃圾,干雜活,同時偷偷學習他的技術,頗有張良精神。日復一日,師傅終于被這個厚道的蘇北小伙感動了,主動教他如何調試機器,半年以后,機會終于降臨到小呂的頭上,師傅向廠長推薦他去調試機器,也就是廠里技術含量最高的活,工資最高的活,2002年年底,他一個月可以拿到兩千元。
再后來,他自己創業做物流,做人做事誠懇實在,事業漸漸有了起色。
采訪后的第二天,他發來微信:謝謝卓瑪姐,我已經上高速回常州了。
我想起在采訪過程中,他告訴我他的農民父親在他外出打工時告訴他:要想別人對你好,首先要先對別人好,用真心換真心,多做好事,好人總歸有好報。
正是這樸實無華的話語,使38歲的呂永峰成長為常州好人,說到底,他是來自豐縣的好人。
梨花白
我總以為梨花與愛情無關,因為,她太白了,白得像鋪開的宣紙,素質不宜添彩色,只能留白,不能描畫,因為一描畫,就著相了,黑了,臟了,一塌糊涂了,就不是梨花了。梨花的白是白開水的白,沒有故事,清潔,寡意,薄情,一覽無余地浩蕩在春風里。
梨花的白是處子肌膚的白,水嫩,清透,絲滑,無知,懵懂,不諳風情,情竇未開地喧鬧在春風里。
太白的事物讓人不敢直視,隔著云端的距離,欣賞,不敢觸摸,唯恐一觸摸,它就碎了,它比白瓷還白,比白瓷易碎。
梨花只有白和美,唯獨缺少富,它不是白富美的女人。沒有妖冶的蕩漾之美和花開富貴的雍容之態,如果偏要說它有貴氣,那么它是清貴之氣,它只適合開在天高云淡里,開在無邊月色里,它比月光更清更冷更白,梨花院落溶溶月,玉容春寂寞。
春天,行走在豐縣的百年梨園里,想起宋代一種叫做梨花白的酒,雅意彌漫,可惜難再尋覓。也想起何家英的畫,晚清沙馥有《梨花侍女圖》,何家英的工筆畫中也常有梨花,著白衣的少女在春天的梨花樹下,或躺、或佇立、或低頭撿拾花瓣,氣氛恬淡沉靜優美,那些梨花白得淡雅、白得秀骨姍姍,樹干黑得嶙峋蒼老,高古與天真并存,在疏淡而充滿節奏的敘事里,女孩的臉上總是藏著一抹隱秘的哀傷,揮之不去,何家英說:“婉約和憂傷的東西最能騷動人心。”
在何家英的工筆中,美是惆悵的,梨花也是惆悵的,東方式的審美乃至情感總是內斂含蓄,欲說還休的節制和自控,像梨花那么疏淡那么冷,固執地徘徊于寂冷而壓抑的美學之中,不可言喻。西方人的審美往往是濃姿艷態,肆意縱情,連瓶里的插花都是一大簇玫瑰,蓬勃熱烈地盛開,絕不是梅寒水瘦梨花淡白的意境。
梨花的白來自大唐,“開元二年,上以天下無事,聽政之暇,于梨園自教法曲,必盡其妙,謂皇帝梨園弟子?!薄袄鎴@弟子白發新,椒房阿監青娥老”,家國興亡,世事滄桑,多少故事在梨花下上演,多年感嘆在梨園中飄零,不只是唐玄宗如此風雅,在梨園里絲竹繞梁,上演《霓裳羽衣曲》,曲終人散后無可奈何,《紅樓夢》里的十二官,十二個姑蘇買來的小戲子都住在賈府的梨香院里。早春,梨花先開了,空氣里彌漫著揮之不去的香氣,沁人心脾,梨花樹下唱昆曲,潔白的花瓣輕悠悠落下一朵,又落下一朵,笛聲清亮亮的,在樹梢上繚繞不去,“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聽得林黛玉三魂六魄都去了,頹靡繾綣,散漫無際,和著梨花的白,和著燕子的呢喃,多么纏綿,那么美。梨花總是白在良辰美景中,和人生中的賞心樂事相陪伴,賞心樂事原本稀有,如同一部拖沓冗長的大戲,精彩部分不過是一小段折子戲,值得鼓掌的地方只三兩聲就完了。梨花白得似一抹輕云,軟軟地踏在輕云里,一路走來,一路盛開,哪管繁花落盡之后的哀傷,只需欣賞并享受當下的美好之事,記得并珍惜。
那天在梨園,月色之下,二三文友,喝著小酒,在梨花白的樹下,著縹緲的白衣,翩翩然,有韻的,唱了一段《貴妃醉酒》: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
楊貴妃為了梅妃和唐玄宗使小性而醉意闌珊,女人的失意心痛總是和愛情有關,和梨花無關。梨花白得無心,怎么會痛呢?梨花讓人羨慕,它只負責唯美,它不負責心痛。盡管白居易非要這么寫楊貴妃: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硬是把大唐的漫漫艷情和浩浩狼煙與梨花扯在一起,但是梨花,是多么地無辜,梨花不負責“人生長恨水長東”這樣沉重的命題,只負責輕輕淺淺的白,在自然的規律里有序的白,在良辰美景里裊娜地白著就可以了。它白得那樣小資情調,孤清地唯美著,惆悵東南一枝雪,于是,整個春天都是惆悵的。
梨花不需要政治和歷史的命題,它照樣白得很美很文藝,它的妙年潔白,風姿郁美和金錢權力都無關。那些俗粉的艷遇也和梨花無關,雨打梨花深閉門,春情無限懷人幽遠都是桃花杏花荼蘼花的事情。
梨花那樣白,白得只能成為背景,它是春天里所有艷情故事的背景,它影像高清,但不是主角。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