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一九四二》中的女性角色和女性意識

周維維

（青島農業大學 校報編輯部，山東 青島 266109）

馮小剛導演電影作品《一九四二》中的幾位女性形象，在這部苦難大戲中充當了重要角色，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兩個女性角色就是花枝和星星。有研究者認為，“影片在男性導演的視角下，對女性形象的塑造帶有舊社會男尊女卑的烙印，帶有不公平的刻板印象，影片中的女性形象失去了自主性和獨立性，單純受制于男權社會?！盵1]對此，筆者有不同意見。筆者認為，影片中花枝和星星兩個女性角色，不僅不是附屬性的，恰恰相反，她們在電影中充當了災難面前的勇敢犧牲者和家庭命運的轉折者。正是這兩個角色，而不是其他任何一個男性角色，在絕望面前一次次帶來生的希望。

一、兩個主要女性角色的生存選擇

（一）花枝——在身體與食物的一次次交換中“活著”

影片中首先出場的女性是花枝。作為長工妻子，花枝比較漂亮。也因此，她到東家家借糧，會在糧庫中被東家兒子調戲。東家兒子開出的條件是所借糧食不用還，還可以再多給一些。也就是說，當饑荒來臨，花枝的美貌可以幫她多換點糧食。這次事件，隨著土匪的到來不了了之。但就像一個隱喻，預示著此后花枝身體和糧食之間的微妙關系。

隨后的逃荒中，花枝的身體一次次成為可以交換糧食的砝碼。第一次是婆婆重病，丈夫瞎鹿決定賣掉女兒。女兒是花枝身體的一部分。賣掉她的一部分，這是丈夫想到的唯一辦法。第二次是丈夫偷驢失蹤，失去丈夫的花枝以和栓柱發生關系為借口，趁機奪走了栓柱的兩片餅干，為孩子們掙來一點吃食。這一次，花枝的身體，成為一個搶食物的幌子。第三次，在洛陽城外，面對所謂招收“年輕女工”的機會，花枝決定將自己賣掉換糧食。可由于帶著孩子，沒有成功。她于是和失去星星的栓柱倉促結婚。目的是一日夫妻之后，讓栓柱把她賣掉，既換回糧食，孩子也有個托付之人。等于說，她和栓柱的婚姻，看上去讓人唏噓，但本質上就是一場交易。她得到的是可以把自己賣掉，同時孩子有人管。對栓柱來說，一是可以賣媳婦換糧食，二是“餓死前有過媳婦”。即便是在被賣走之時，花枝還與栓柱換了棉褲，理由是她的棉褲“更囫圇些”。自己這個人都已經賣掉，棉褲也要實現其價值最大化?；ㄖμ踊那疤匾鈸Q了一件紅色棉襖，說是討吉利，她最后就穿著那件紅色棉襖，將自己賣掉，坐上了前途未知的馬車?；ㄖ瓦@樣，由于外表還有一定優勢，通過一次次身體的交換，實現了生存的維持。

（二）星星——通過與過去自己的決裂而“活著”

星星出場時是跟著父親躲災的女學生。抱著黑貓帶著書本，一幅不情愿的樣子，學生味兒、s大小姐味兒都很足。此時的星星本有其他命運選擇，可以像同學一樣參加革命，或留校護校。但這些想法都被父親強壓下去。本質上說，還是她并沒有明確的革命意識和獨立意識，因此只能遵從父親的權威。

星星在逃荒過程中最大的變化就是一次次“懂事”。從人都不夠吃還喂貓，到主動把貓讓出來給嫂子熬湯。這種轉變，并不是簡單的“懂事”，而是人在生存危機面前的無奈之舉。一個細節就是星星把懷里揣著的書掏出來一頁頁撕下，放進正在熬貓湯的火里。這個舉動，對作為女學生的星星來說，有一種徹底決裂的象征意味。黑貓某種程度上是星星的大小姐身份的象征；書本則是她女學生身份的象征。煮了貓、燒了書，意味著在巨大的生存危機面前，星星徹底和過去的自己告別，從而“活著”。

隨后，長工栓柱以餅干為誘惑勾引星星，為了餅干，星星沒有表現出清高的拒絕，而是說了一句“等饑荒過去”，然后奪餅干跑掉。無論是大小姐還是女學生，怎么會與長工茍同？這時的星星沒有表現出決絕的態度，就算只是騙栓柱，也是因餅干的緣故。

在所謂的“招工”機會面前，星星選擇了主動抓住機會，主動對挑選之人說自己上過學、認識字。賣掉了自己，給自己一條活路，也給爹和襁褓中的侄兒換了一點救命糧食。因為此時父親已沒有任何其他辦法，這是三人唯一的生機。

在饑荒面前，花枝和星星命運的一次次轉變，其實都是為了“活下去”。在那樣的環境下，“死”是最容易的事情，“活‘才是最難的。她們沒有為了“貞潔”、“尊嚴”選擇死亡，而是為了活著一次次轉變，直到將自己賣掉、與親人分離這樣無奈的結局。為什么不尊嚴地死去，而是一次次委曲求全地活著？這值得我們思考。

二、花枝和星星，不同命運的相同走向

（一）不同命運，同樣的不服

對比花枝和星星會發現，兩人身份地位差別很大，但卻有很多相似之處。

逃荒之初，兩人同樣懷著一種對命運的不服?；ㄖΥ┘t棉襖上路，說圖個吉利。逃荒路上，生死未卜，何來吉利？這樣不切實際的期待里，透漏出花枝對命運的不服。這個紅棉襖，從一開始似乎就意味著一種與吉利背道而馳——悲劇。事實上，花枝最終就是穿著這個嫁給瞎鹿時的嫁妝賣掉了自己，并且當時身上也只剩下紅襖了，連棉褲都因“更囫圇些”換給了栓柱。

星星也是有個性的女子。初上“躲災”路，也懷著一種深深的不服。在還沒有感受到饑餓時，她寧肯自己不吃也要喂貓，就像花枝的紅棉襖一樣，“養貓”成為她執著精神的一種象征。但在真正的生存危機面前，她同意煮貓，并特意表示“我也要喝貓湯”。這是對貓的弒殺，還不說是對自己原本執著信念的弒殺。

花枝和星星前后的變化，都因餓而起。在饑餓面前，“尊嚴”、“個性”破碎一地，不堪一擊。

（二）自賣都成為唯一給家人謀生機的辦法

花枝和星星賣掉自己，都成為影響各自家庭存活與否的重要轉折點。她們都是在各自家庭已沒有任何其他生路的情況下，通過賣自己，為家人換來了糧食。在她們所處的時代社會中，對她們的父親、丈夫來說，賣女、賣妻都是奇恥大辱；對她們自己來說，嫁于二夫、淪落娼妓更是如此。在表面的冷靜之下，兩人的決定，都不是輕而易舉的。如果有其他任何生路，她們都不會做出這種選擇。但在饑餓面前，除了讓自己不能餓死之外，還要讓自己的親人活下去。花枝賣掉自己，自己能活，兩個孩子也能活；星星賣掉自己，就換來父親和作為全家唯一希望的侄兒的生機。

在生存威脅面前，所有長期束縛女性的三從四德、禮義廉恥全都讓位給生存?；钪?，成了唯一哲學。

三、電影中隱含的女性意識

有研究者認為，“整部影片更傾向于塑造‘中國式硬漢’的形象，忽視了女性的角色和地位?！盵2]但筆者認為，恰恰相反，影片含有明顯的女性主義色彩，兩位女性看似輕描淡寫鏡頭不多，卻在人物塑造中隱含著一種對以她們為代表的中國傳統婦女的敬意。

在電影發生的時代，中國婦女仍然本質上處于無地位、沉默化狀態。電影實際上有兩條線索推動著故事情節。一條是顯性的男人線索，如在東家家，從護院，到躲災，再到逃荒，以及逃荒過程中的每一次決策，都是東家決策、栓柱實施。瞎鹿家同樣如此，除了途中賣女被妻子擋下。

與此同時，劇情還存在一條女性的隱形線索。逃荒中幾經磨難，每一次在困境中帶來些微希望的，幾乎全是女人。在東家家，兒媳途中生子，給全家人帶來了“香火得續”的希望；產婦沒有吃的，星星捐出黑貓；影片最后東家不小心捂死了孫子，“活”的信念終于垮掉時，是路邊小女孩讓他重燃生活的希望。在瞎鹿家，娘重病，瞎鹿打算賣女給娘治病，此時閨女就成了瞎鹿能想到的唯一的救命稻草。被妻子攔下大鬧一場后，東家主動借了米，也算暫緩了危機。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當再次陷入絕境時，花枝和星星的自賣，都給家人帶來了生的機會。法國女權主義理論家波伏瓦在《第二性》中指出：“她們比男人更能忍受肉體上的痛苦；當環境需要時，她們能夠鼓起勇氣禁欲；盡管缺乏男性的有攻擊性的魯莽，許多女人仍以她們在被動反抗中表現出的頑強鎮靜而聞名。她們在面臨危機、貧困和不幸時，表現得比她們的丈夫更積極。”[3]

面對巨大困難，在男性之剛強并不能有所突破時，女性的克制、隱忍、以柔克剛，甚至自我犧牲，反而能夠給生活以希望。

劇中有一個細節耐人尋味。當小安去找瞎鹿拉弦子，給了瞎鹿一張餅。瞎鹿馬上撕掉一半吃了，另一個扔進去給家人。花枝搶過來說了一句“哪有半夜吃東西的”后藏好，并沒有讓孩子們吃光——作為女人，她總是會考慮地更長遠一點。

四、絕望中的自我意識蘇醒

中國傳統女性長期受倫理道德的壓制，在家庭生活中完全屈從于男性，沒有自我意識和獨立地位，生活的第一責任是“延續香火”，第一要義是“服從”。在平靜安穩的生活狀態中，這種牢籠歷經一代代人的編織，無比堅固和結實。所以對女性來說，掙脫牢籠、獲得獨立的代價十分昂貴；同時，身處安穩日子時，她們掙脫的愿望本身也不強烈。只有在巨大的沖突來臨時，當男人也沒有什么好辦法，女人的辦法才不會被看做“頭發長見識短”，才能進入男人的視野。盡管無論如何，賣掉自己都不是一個好辦法。

花枝和星星是中國傳統女性面對苦難時的一個縮影?；ㄖ托切巧砩媳憩F出來的在苦難面前的堅強韌性和犧牲精神，已成為中國女性長期以來繼承甚至遺傳的一種精神基因：在有希望時決不放棄，咬牙堅持；在沒希望時首先自我犧牲，保全家人。這些女性的個人價值，在安穩生活中往往體現為對細碎、繁瑣生活的操持，以“勤儉持家”的平庸形象呈現。只有在災難面前，以往的家庭結構打破，她們的自我意識才有機會蘇醒，獨立地位才能夠獲得。

（一）“夫權”消失，為自己做主，花枝賣身

當災難來臨，女性最初還是遵從男性，但男人的決策并不靠譜：瞎鹿打算賣掉女兒，被花枝拼命阻攔才得以保全；財主家丟了車子、懷孕的兒媳婦又需要坐車，是花枝點頭同意，才給了孕婦更多生機。直到婆婆去世、瞎鹿失蹤，籠罩在花枝頭上的夫權牢籠完全消失，她才有了自己做主的權利。所以，當全家人再沒有一點可吃的東西，而前路依然渺茫，花枝有權利決定賣掉自己。她用賣掉自己的方式，給了栓柱“餓死有老婆”的待遇，交換條件是，別賣孩子——等于也給了自己孩子生機。

（二）“父權”權威不再，為自己做主，星星賣身

星星選擇賣掉自己，是給自己一條活路，也給她爹、侄兒一條活路。這其中，有自己求生的本能，也有對家庭盡責、對父親盡孝。星星在躲災之初想要參加革命，在父權的壓力之下，她沒有自己命運的決定權。直到饑荒面前父親一點辦法也沒有了，父權權威喪失，星星才有了對自己命運的掌控權——“既然你養不了我，我自己去尋一條活路”。不過這時，她唯一能選擇的，也只剩下賣身。

在困難面前，她們兩人都展現出比男性更強大的韌勁兒和心勁兒，成為困苦面前的一道轉折之光。在環境突變下，她們以精神的昂揚，賦予女性價值一種特殊的空間張力。

對花枝和星星們來說，“夫權”、“父權”消失后，奮力沖開傳統道德限制所尋求的，并不是自我個性的張揚，而是家人更大的生存保障。影片中，她們最后的抉擇，給人一種心靈上的巨大沖擊和精神上的巨大震撼。但在那樣的環境之下，觀眾對她們的道德判斷也發生了變化，絕不會對花枝撇下孩子改嫁和星星淪落為妓進行批判。相反，在那種境況中，觀眾也如同電影里的男人們一樣，想不出更好的“活著”的辦法。觀眾自動轉換角度和心態對她們進行重新審視，就能看見這種自我犧牲背后，仍然是中國傳統女性的一些基本品質。

五、結語

《一九四二》是一部講述中國人民苦難歷史的影片，絕望無止的逃生坎途、多舛命運的堅強掙扎成為影片的主要基調。影片并非以女性為主，卻真實地展示了女性面對災難不斷爆發出的堅韌生命力。早已有社會學家指出，女性其實比男性更能適應環境，更經得住災難的打擊。作為一名母親，在一無所有的境地中，賣自己救孩子，與其說是一種自我犧牲精神、一種母性的光輝，還不如說是一種舐犢情深的本能選擇?；ㄖψ宪嚕呦蛭粗\，“別賣孩子”是她對栓柱的唯一請求，或者說是她對外在世界的唯一請求。影片中，饑餓的花枝將這句話說得有氣無力，沒有任何淚水和嘶喊。但那種欲哭無淚，無不讓觀眾動容。能活著就都活著，活著總比死了強；不能活著就自己犧牲，讓孩子活著，這就是花枝的基本哲學。

影片最后，老東家到了陜西，家人卻全沒了。于是他決定不再逃荒，逆著人流往回走。人流中有人喊：“大哥，怎么往回走哇？往回走就是個死?！彼f：“沒想活著，就想死得離家近些?！笨梢娺@時老東家的生存信念已經垮掉。直到碰到一個同樣失去親人的小姑娘，“妮兒，叫我一聲爺，咱爺倆就算認識了?！毙」媚镅銎鹉?，喊了一聲“爺”。老東家拉起小姑娘的手，往山坡下走去?！澳芑钪突钪钡男拍?，再次被一個女性點燃，影片的“活著”哲學，再次凸顯。

[1][2]湯嫣. 女性主義視野下的《一九四二》[J]. 電影評介.

[3][法]西蒙娜·德·波伏娃. 第二性[M]. 鄭克魯，譯.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