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來到云南之前,甚至潛意識里對這塊土地的真實性都不無懷疑。它離我日常的生活確實太遠,它古樸的山川地貌、獨特的風俗民情之于我一一縹緲如對月亮上的景物的想象。在中國大陸的南方,沿海地區由于金錢勢力的割據而打破了一切神秘感,而多民族聚居的云南及其依托的那片沉默封閉的紅土高原,保留有太多的人間神話,令我聯想到誕生了文學史上魔幻現實主義的拉丁美洲——譬如博爾赫斯筆下迷宮般充斥歷史感與宗教色彩的新月懸掛的南部平原。凡是沒有神話傳說的地域,注定膚淺蒼白如荒漠一一而安詳于彩云之南的那偏僻的省份,會有一個文人所苦苦尋求的那種歲月與心靈凝注的魔幻嗎?
所以,我一再推遲著踏訪西南邊陲的期限。我不愿現實摧毀內心版圖里殘存的一份夢想。我固執地保持著和它的距離:千山萬水,若是古代的驛使騎馬往返的話要耗費多少個蹄聲如雷的日夜……然而當我在昆明機場站穩腳步,屈指計算,從北京到云南,只用三個鐘頭。現代工業與科技的鐵翼,再次擊碎了我理想主義的空中樓閣。四季如春的昆明,不再是我遐想中九層祥云之上的城廓。
在作為省會的昆明,無法了解真正的云南,原始意義上的云南。大街小巷,到處都是出租車、卡拉OK歌舞廳、證券交易所、通宵電影院,沒有我期待擦肩而過的蠟染的民族服裝、金玉頭飾、熱帶雨林或篝火旁的山歌。除了滇池,只有吳三桂為陳圓圓構筑的金殿還值得一看,那昔日稱霸一方的云南王曾在雕欄玉砌間擁護著付出昂貴代價奪回的曠世美人,確實是春花秋月何時了,白駒過隙,千金買一笑……
我不愿在昆明做更多的逗留。我選擇了前往滄源佤族自治縣的旅行路線。滄源地處中緬邊境,不通火車,從昆明出發乘汽車至少需兩天兩夜的里程。然而,那云蒸霧繞的阿佤山區太令自北方都市遠道而來的我神往了。恰好滄源縣的宣傳部長在昆明剛結束黨校學習,我便搭乘他還鄉的吉普車風雨兼程。
臉膛黝黑的宣傳部長是位正宗的中年佤族干部,一開始由于不相熟識,加上他剛剛在城市里接受了近半年書本與文件的熏陶,他接待我這位來自首都的漢族記者禮貌得近乎疏遠,不輕易言笑,仿佛生怕泄露了內心的秘密。當越野吉普甩掉了尾隨的高樓廣廈、燈紅酒綠,昂首升上海拔2300米左右的盤山公路,在森林、巖石、急流的循環中,這位佤族男子的面部便由雕塑的靜美而恢復了灼熱的血色。我們在沉默中翻越了著名的橫斷山脈。汽車順坡而下,停靠在瀾滄江大橋邊的一座拉祜族家庭餐館,我們拋棄了車廂里攜帶的罐裝飲料,改喝包谷釀造、顏色乳白的當地土酒,宣傳部長變得健談,給我講解桌上山珍野味的烹調方法,并在杯盞交錯中認同了我這位異族的朋友——僅因為我不隱瞞自己的酒量,把他遞來的每一海碗都一飲而盡。
這時我才發現,和少數民族交朋友是件太容易的事,一半靠真誠,一半靠酒量,不需要任何策略與技巧。如果你沒有酒量也不用擔心,只要有真誠就可以。這是一些不借助社交禮節、而完全靠豪爽、誠摯、坦蕩吸引你的人。在他們善良的眼神面前,你會羞慚地卸下城市里披掛多年的偽裝。在這種交往中,你會覺得心與心碰撞在一起——不間隔著肉體、服裝以及禮教之類,就像石頭跟石頭相碰撞一樣,火星四濺。這是人類最不該遺失的取暖措施了。
車過橫斷山與瀾滄江,便步入一個失去年代的世界,高天遠地,林濤陣陣,炊煙裊裊。
由于交通的阻隔及地區的閉塞,構成一個幾近于與政治、經濟、戰爭及大工業無關的原始的世界,民風淳厚、清貧樸素,沿途的少數民族村寨幾乎都有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習慣。為了防火,各家各戶把屯糧的木倉構筑在遠離房舍的山坡,僅僅做好相辨認的標記,卻從不上鎖。這是一個鎖失去效用的世界,一個計謀、貪婪與爭奪失去其市場的世界——這難道不正是人類自古至今苦苦追求的心靈的自由嗎?群山環繞,那些習慣盤旋于城市上空的溫柔或狡猾的鳥類飛不到這里,這里出產的是沐風浴雨、不屑于世俗瑣碎的山鷹。當它低低地掠過我的頭頂,站在阿假山的巖石上,我感覺一伸手就摸得著天空。
車越往山區的縱深里走,盤山公路便迎面走來逐漸增多的少數民族獵人。這是一些服飾鮮艷的獵人,肩扛著上一個世紀的老式火槍,用手持的鋼刀砍伐山坡上擋路的荊棘,你一眨眼,他們就消失在隨風波涌的花木叢中。要知道,山那邊的南滾河一帶密布著原始森林,有可能與你目睹的獵人狹路相逢的不僅有黑熊、云豹、大蟒、巨蜥,還有博爾赫斯《老虎與黃金》里贊美的那種孟加拉虎。宣傳部長向我解釋,在他們民族的原始信仰中,一個男人只有首先是一個合格的獵人一一然后才能成為男人,而男人簡直視自己的獵槍若神物,是不允許婦女觸摸的,因為那上面維系著他的宿命。宣傳部長特意停車邀我登山欣賞產生于新石器時代晚期的滄源巖畫,它們是三千多年前的先祖用赤鐵礦和牛血作顏料,繪制在小黑江及其支流沿岸海拔一至二千米的石灰巖崖面上。我仔細描摹,發現除了表現原始歌舞、宗教祭祀,巖畫更多的內容是動物圖形及人類的狩獵活動,難怪考古專家稱譽滄源巖畫為“狩獵者的藝術”,那生靈活現的野獸輪廓、鐵劃銀勾的運筆線條——注定繪畫者是經驗豐富、動作有力的獵人。如果說原始巖畫是人類最初的藝術,那么最初的藝術家,便是從獵人中產生的。而他供奉于懸崖峭壁上的作品,已是其永恒的獵物,證明著人類對藝術精神的第一次追逐與捕獲。
我不禁為這塊古老土地的深邃遠大而激動了。下山時我特意緊緊握了握身邊這位佤族基層官員的手,以傳達對他們部族先祖偉大的創造力的尊敬與感激!
阿佤山的居民們無不知嘵《司崗里》這部口頭流傳的神話史詩。司崗里,是佤族關于天地形成、人類起源的傳說。“司崗”,滄源一帶的佤語解釋為葫蘆,“里”,為出來之意——即佤族是從一只大葫蘆里走出來的。為了表示對先民們開天辟地精神的崇敬,一些佤族部落酋長便紛紛自稱葫蘆王,明清之際的漢文典籍里便有把滄源一帶稱為葫蘆王地之說。這是一個既類似盤古開天地,又類似圣經中挪亞方舟的神話:沸騰的洪水淹沒了大地,世上的巨人都死光了,只剩下天神達梅吉和一頭母牛,達梅吉和母牛交配,母牛懷孕產下一個葫蘆,葫蘆一天天長大,里面有了說話的聲音。達梅吉在葫蘆的底部砍了幾刀,砍掉磅蟹的頭和人的尾巴,人類和世上的精靈都出來了。這是一部佤族自己輝煌瑰麗的《創世紀》。我一直在想,對于人類的起源,為什么各個人種、民族都擁有充滿詩意的傳說——而這一系列傳說本身又不無相似性?
難道在史前確曾有過一個令恐龍與巨人滅絕的洪水時代,檣傾楫摧,唯有那碩果僅存的余脈構成我們血緣的淵源?達梅吉的刀和盤古的巨斧同樣具有推陳出新的性格,演繹人類從混沌天地中脫穎而出的過程,為什么都要借助這種具備神意、非人力可為的刀斧手形象?只有一點可以肯定,人類自古即對認識自我、發掘自身起源充滿熱情,才能在眾口相傳中藝術加工出這一系列詩情畫意的神話。
事實證明這確實是一塊沉默于東方、因為古老而充滿魔幻的土地。探險家,把你的手深深插進灼熱的紅土高原,便能感悟到血脈的循環,便能像植物的根一樣牢牢攥住滿滿一把歷史。我們從昆明到滄源的途中,曾經在地名拗口的祿豐縣博物館里,參觀了新近從該縣地界內發掘出來的恐龍標本。那史前的“巨人”只剩下一副骨架的化石,但我仍然覺得它空洞的眼窩是有表情的,它居高臨下地巍然屹立于陰涼潮濕的展廳里,鳥瞰著我們這些歲月走廊的匆匆過客。可以猜測它的那種姿態,是主人的姿態,是以這塊神秘土地的主人的姿態,迎送著日出月落……
小憩在瀾滄江畔,我特意赤足走下堤岸捧起河水洗了把臉——潛意識里更祈望它能使我清心明目。我簡直窺視到水面上寫有一行繁體的文字,那是順流而下的漢樂府民謠:“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夜行的越野車風一樣掠過順山勢排列的佤族或傣族村寨——公路有時甚至從一座村寨的中間穿過,由于車燈的照耀,吸引了好多路邊的孩子,他們從黑暗低矮的竹樓、草寮里鉆出來,向我們燈火通明的車輛歡呼。路畔山坡還出沒著一對對青年男女,月光使他們的金銀衣飾螢火般閃爍。宣傳部長告訴我:這是幽會的情侶去山頂月光明亮的地段唱山歌。那一進城就靦腆緘默的宣傳部長,這時已像任何一位清風滿袖的佤族小伙子一樣輕松快樂,他大聲哼唱起一首無名氏創作的民間情歌:“月亮升起來,山寨靜悄悄,風兒輕輕吹,心兒多舒暢,彈起我心愛的小三弦,我心上的姑娘快快來……”這首情歌的曲調,一點不比我在城里聽的那些流行歌曲遜色——尤其是在這樣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在遠離塵世的重重大山深處,心就像一部閑置許久的書被音樂的空谷來風掀動了,我簡直懷疑自己已被席卷到月亮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