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小說的“超長”之憂

○ 黃思索

近年來，網絡小說海量增長，讀者群迅猛，大有獨挑網絡文學大梁之勢。然而，網絡小說越寫越長的趨勢也成為困擾網絡文學創作的一種獨特現象。2007年，初露鋒芒的《后宮·甄嬛傳》全長154萬字；2011年，天蠶土豆的《斗破蒼穹》達到全長532萬字；雷云風暴的《從零開始》更新到今年5月23號為止，竟破天荒的達到1688萬字……原本能在半年內連載完結的作品如今至少一年以上，幾十萬字規模的網絡小說幾乎銷聲匿跡，動輒上百萬字的“超長篇”作品成為了網絡小說的主流。這類“超長”寫作除了形成龐大作品存量和讀者群之外，也帶來了一系列不可小覷的問題。網絡小說如何走出“超長”困境值得探討。

一

時下的網絡小說出現超長寫作，大抵成于下述幾個誘因。首先是源于有償閱讀模式。早期的網絡小說都是免費閱讀的，到1999年底，“榕樹下”“文學城”“黃金書屋”等幾家大型文學網站為了爭奪讀者，開始擴充小說數量，提高連載速度，開發訂閱功能和購買獨家版權等，激增的商業價值使得網絡小說的有償閱讀成為必然需求。2003年，起點中文網推出了較為可行的有償閱讀模式，經過10余年的發展，這種有償閱讀模式已逐漸形成系統。讀者若要閱讀收費章節，需先通過充值、現金兌換虛擬幣，從而注冊成為文學網站的會員。有些網站推出了會員等級制度，等級越高的會員購買等量小說的價格越低。

對網絡小說作者來說，作品的篇幅與其經濟收入直接掛鉤，有償閱讀模式猶如一針興奮劑，刺激著作者不斷更新作品和拉長篇幅。“商業文學網站根據網絡小說的點擊數量、更新速度、已有字數、題材選擇、故事構造等標準來決定是否簽約作品，被簽約的作品將被分為免費章節和有償閱讀章節，網站根據每章字數收費，每千字每讀者3-5分不等，作者則從簽約作品產生的收入中按50%到70%不等的比例提成。”①在有償閱讀時代，不僅作者的收人水平與小說長度直接相關，簽約合作的商業文學網站也頻頻出臺各種規章制度和福利優惠以鼓勵創作“超長篇”。如2008年盛大文學推出一系列針對網絡作者的薪酬、獎勵制度，旗下起點中文網規定作者每天必須更新1萬字付費章節才能拿到每月1000元的全勤獎金。在如此巨大的“日產量”壓力之下，寫手一般不愿意去創作一部新小說，因為重新開始設計情節、人物耗費的時間和精力與收入不能成正比，相反，集中精力將某部作品的篇幅拉得越長，累計的讀者越多，排行榜名次也越靠前，按字計費的收入以及各種獎金福利也就越多。至此，網絡小說從表達情感的“創作”轉向了追求市場的“制造”，按字數計費的有償閱讀模式正推動著網絡小說大軍朝著“超長篇”的方向慣性滑進。

其次是與“讀者至上”的宗旨相關。如果說紙筆寫作時代作家面對的“讀者”是模糊的，只需考慮整體的閱讀期待，那么在網絡寫作時代，“讀者”已經化身為嚴苛的雇主，他們的要求可以迅速而直接地呈現于作者面前，這對網絡小說向“超長篇”發展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在網絡小說創作中，作者每天需在固定時間更新幾千上萬字內容，讀者則用數十分鐘左右的時間來閱讀并互相討論。久而久之，讀者容易閱讀成“癮”——每天追蹤網絡小說成了一種生活方式。此外，由于互聯網極強的互動性，讀者的討論和要求會直接影響作者對后續劇情的建構。這種交易性的互動在作者與讀者之間形成某部作品之下的“情感共同體”，讀者若不舍得一部作品輕易結束，便會啟發和鼓勵作者一直寫下去。尤其不容忽視的是，網絡小說的讀者群以青少年為主體，他們的審美情趣和娛樂需求恰恰將網絡文學的娛樂功能和欲望宣泄功能無限放大了。新興的電子媒介強勢改變了他們思維模式和審美方式，即習慣于接受直觀而有刺激性的信息，而不擅長在冷媒介的環境下發散想象和思考。按照尼爾·波茲曼在《娛樂至死》中的說法“這是一群喜歡看而不是想的受眾”因此，如今類型化、產業化的“超長篇”網絡小說將這種“娛樂至死”的精神推向了新的高峰。讀者只需付少量費用即可沉浸在作者制造的高產白日夢中，獲得不受約束的代替性的滿足。創作戰爭類網絡小說《戰地狼煙》的作者菜刀姓李(李曉敏)就曾說，傳統文學和網絡文學真正不同的地方只是在于決定作品命運的人變了：以前是編輯決定作品生死，到了網絡上更多地是由讀者來判定作品的命運。讀者就像一只無形的手，牽引著網絡小說作者圍繞著市場利益和大眾口味而創作出超級長篇巨作，只要讀者想看下去，寫手就會一直寫下去，小說的文學性和作者本身的承擔感也已經被這條越來越長的“貪吃蛇”吞噬得所剩無幾。

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因素是傳媒產業化的催生所致。如果說體制化創作的傳統文學是一項“事業”，那么市場化的網絡寫作則是一種“產業”，網絡文學的“超長篇”困境便是產業化的副產品之一。如今網絡小說的盈利模式已經不再局限于單純的有償閱讀模式，而是將小說內容一次生產、多次開發利用，使網盈利式不斷趨于多元化，包括紙質出版、游戲開發、網絡廣告、電影和電視劇改編、動漫改編、話劇改編、有聲讀物等，其作為文化創意產業上游源頭的價值也日益凸顯。如網絡小說《爸爸，我懷了你的孩子》，改編而成的50集網絡自制劇《我懷了你的孩子》2013年開年通過樂視網的PC端、手機端、Pad端、TV端同步上線，上線5天流量即突破1000萬。②在百度發布的“2012十大熱搜電視劇”榜單中，由網絡小說改編而來的電視劇竟然占到了三席，其中改編自流瀲紫所著的同名小說的《甄嬛傳》紅遍各大衛視，隨后實體出版共7冊，另有改編漫畫《甄嬛傳·敘花列》。然而，遍觀此類產業化程度極高的作品不難發現，篇幅越長、人物越多、劇情越復雜的網絡小說，越容易被改變成影視作品，加之作品和作者在網站排行榜已占有一席之地，一部“超長篇”在產業化的道路上更容易如滾雪球一般賺得盆滿缽滿，于是，寫出這樣一本萬利的超長篇，便成為許多網絡寫手追求的目標。值得注意的是，產業化對超長篇的影響終將只是一個過程，作為娛樂類網絡應用，網絡小說的盈利模式將會像網絡游戲那樣經歷一個從收費到免費的變革，隨著網絡內容正版化的推進，打造可持續發展的產業鏈將是網絡文學最明智的歸宿。有關數據顯示，2010年我國手機閱讀用戶數達到2.3億，全年市場規模則突破30億元。③或許，這將帶來各種終端和介質整合的可能性，市場有如大浪淘沙般最終將洗滌網絡文學的浮華與泡沫，不僅有利于網絡小說“超長”趨勢的改變，更將創造出可觀的新市場，它帶給網絡小說的將是鳳凰涅槃后的重生。

二

網絡超長篇讓作者時時面臨被“催更”的煩惱，也讓有心上網閱讀的人望而卻步，這種狀況畢竟是一種異常而非正常，除了可以迎合市場之需外，并不能給文學審美和藝術創新帶來進步。因而，根治網絡小說“超長”的痼疾成為引導網絡文學健康發展的重要課題。

1．回歸質量，崇尚經典

網絡小說以篇幅代質量的寫作讓網絡文學形成了“質”與“量”的巨大落差，傳統文學倡導的“經典”觀念在網絡喧鬧的文學狂歡中失聲了，如研究者所說：“網絡文學的話語平權機制抹去了人們對于文學神圣性和敬畏感的向往，網絡越來越以自己的祛魅方式揭去文學經典的詩性面紗，拋棄經典的認同范式，回避經典那永恒的韻味，擠兌經典的生存空間，文學還有能量用經典來為人類圈起一個精神家園嗎？”④從讀者的角度來說，閱讀經典是受眾對于作品的高位選擇，是用崇敬的態度去深度品味文學審美大餐，從而在蘊涵深邃思想和永恒價值的經典當中汲取心靈的養分。網絡超長篇帶來的結果是用浩瀚的作品量和冗長的篇幅遮蔽了傳統文學經典的光芒，沖淡了網絡文學本就稀薄的文學質量，以至于浩瀚的作品之中留不下幾顆珍稀的明珠。隨著產業化的成熟，網絡小說越來越重表達而不重創新，網絡技術的無窮復制回避了藝術經典應有的沉積性，文學的詩性品格在速成與速朽的循環代謝中被稀釋，網絡文學無力從品質上與文學經典形成正面對抗，卻能依托技術配置的人氣推力不斷突破邊界，它讓“數量”戰勝了“質量”，“技術”戰勝了“藝術”，繼而讓文學經典觀念遭遇了“高處不勝寒”的雪藏。然而，網絡小說并非是讀者文化消費的惟一途徑，讀者在自由選擇的引導下，自身的文學素養和欣賞趣味會不斷提高，對作品質量的要求將會越來越嚴格。如今，網絡文學需要的不再是爆炸式的繁殖，而是質量和文學經典價值觀念的回歸。網絡小說的當務之急是適當地控制作品篇幅，在短中見創意、短中見功底，精細地進行構思，巧妙地修飾語言，在技術自由的維度上謹慎地書寫，在產業化的路途中確立起高質量的方向。

2．用藝術“拐杖”走出“賣字”泥潭

網絡小說越寫越長的背后是藝術性的缺失，很多網絡寫手談到自己的寫作時坦然承認“不懂敘事方法，寫的時候根本沒有對結構、敘事做考慮，想到哪兒就寫到哪兒”。這種自由散漫的類似超現實主義的寫法無疑把日常敘事與文學敘事混同起來，網絡日常語言敘事代替了傳統的精致文學敘事，大大削減了文學的審美。⑤此外，網絡寫作容易千篇一律，陷入模式化的結構，眾多網絡小說不自覺地表現出“欲望刺激——欲望滿足”的敘事套路，甚至出現了以網絡技術為基礎開發的“網絡小說生成器”，只要輸入主要角色、故事類型等幾個簡要關鍵詞，程序就能自動生成一篇像模像樣的網絡小說。可見，這些逃避了文學創作藝術規律、向市場收益和大眾口味獻媚的“超長”的網絡小說必然是在審美性與文學價值上大打折扣。除了敘事結構的設計，要擺脫以“賣字”為生的困境，網絡創作還需要在篇幅上有一個濃縮精華的基本原則，以最少的篇幅傳遞最大的價值，“以少勝多”“以點帶面”“借比起興”“互文見義”等藝術手法都能減少作品的“注水”程度，避免讓網絡寫手淪為“賣字”機器。那些隨心所欲的杜撰，漫不經心的表達，情緒化的宣泄和矯情造作的裝腔作勢，抑或詞不達意、文不對題的言說等，都是網絡小說超長篇常見的詬病，根治它們需要的則是用“藝術”的拐杖來走出“超長”的泥潭。

3．創作者的修煉與承擔

自網絡文學誕生以來，文學創作不再是“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而逐漸演變成一種悅心快意或吸金斂財的生產活動，作品往往淪為一種文化快餐。“削平深度模式、平面化、零散化、生活化、娛樂化等后現代主義品格在網絡文學中得到淋漓盡致的表達。網絡寫手毫不遮掩地表達對物欲的追求、對現實的失望、對感官刺激的癡迷、對社會責任的逃避，充分體現出自戀、自卑、自棄的后現代情調”⑥，這些消極情緒的趨向也無不體現在網絡超長篇小說中。網絡小說數量多、篇幅長，它給整個文學界帶來的以量代質、速成速朽的創作狀況是令人擔憂的。原本抒發情感、發揮才情的網絡小說，在市場化、產業化的浪潮下沾滿了金錢和欲望，寫作的責任和良知、作家的使命感和作品的文學性也就成了無根無依的、被遺忘的信念，創作者為了滿足讀者的欲望而寫，為了“碼字”賺稿費而寫，為了出版改編獲名“大神”而寫，這無疑是對主體承擔的一種卸落。網絡“超長”作品泛濫，問題正在于長篇小說是較難以把握的一種文學類型，它涉及到的人物、結構、敘事極其龐大而復雜，作者把握歷史與時代的能力、他的世界觀和價值觀、他的哲學素養以及寫作技能都關系到長篇小說的質量。在浮躁的文學環境下，網絡寫作時間越來越長，犧牲了作者接觸真實世界、體察民間疾苦的機會。面對網絡小說“超長”的困境，網絡作家應該有充分的自律意識，以自我約束堅守文學的人文本位。在自由寫作中堅守一份責任感和承擔感，利用好自由與限制之間的藝術張力，讓網絡小說以自己的價值而不是篇幅來成為當代文學一個歷史節點。當網絡小說的市場逐漸成熟之時，質量和精品的回歸將是大勢所趨，唯有使作品蘊含厚重的文化意蘊、精致的藝術技巧，唯有使作者承擔起對讀者、對社會的關懷和責任，網絡小說才能花常在、樹長青，健康繁茂地生長。

注釋：

①黃子棋、李遠哲：《網絡小說有償閱讀模式及其影響》，《中國圖書評論》2014年第1期。

②孫川川：《網絡文學與影視產業齊飛勢不可擋》，《東方今報》2013年1月14日。

③彭子菡：《淺析中國網絡小說產業的發展和盈利模式》，《經營方略》2014年第1期。

④歐陽友權：《網絡文學概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33頁。

⑤張檸：《網絡小說的文學性和新標準》，《文藝報》2013年12月11日。

⑥歐陽婷、歐陽友權：《網絡文學的體制譜系學反思》，《文藝理論研究》201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