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 艷
如果翻看孟小書的創作歷史,會發現她在初中的時候就出版了自己的作文選,其中一篇作文是放風箏的經歷,她和父親一起放風箏,結果風箏沒飛起來。這篇作文遭到了老師嚴厲的批評,孟小書回憶時依然耿耿于懷,老師認為在作文里風箏必須要飛起來,可憑什么呢?她想不明白。高中開始,孟小書去加拿大留學,在那里度過了她的青春期,這也決定了她的視野比同齡人要更開闊。在加拿大她主修人力資源,輔修藝術設計,回國后又從事電影工作,從她的小說里可以看出影視作品的影響,但同時她也將更多的想象力反作用于文學中。
現在雖然不主張將小說和作者的生活一一對應,但還是能從字里行間中看出端倪,尤其是對“80后”作者而言,更容易從作品里看出他們的生活軌跡:學校、公寓、咖啡館、酒吧、古鎮。孟小書的作品是個例外,她小說里的人物游走在798藝術區,天通苑社區,南五環的破舊小區,河北縣城的CT室里。這些地點更多的出現在社會新聞里,孟小書天生對城市邊緣有著敏銳的好奇心。
發表在《當代》 雜志的《擒夢》 應該算是孟小書的代表作。只讀開頭,會誤以為這是一篇標準的“80后”作品,所以會誤讀,是因為開頭遵循了“80后”創作的典型套路:從“我”入手,再向外輻射。我甚至為那句“有時我在艷陽天下,把手心伸到空中,仔細看掌心的紋路,閉上眼睛,它們會清晰地刻在腦海里”而發出不懷好意的微笑,因為這是一句被改造了無數次的“80后”經典句型:在蒼穹下/陰天下/太陽下/樹蔭下,我伸出手,查看掌心的空洞/紋路。這個句型所以被戲仿,是因為除了咀嚼出一點“明媚的憂傷”以外,空無一物。
我害怕孟小書往這個套路上走,并不是走不通,而是終有一天當這批年輕作家親身接觸社會時,會發現掌心的空洞是涵蓋不下這個社會復雜性的,很容易將關鍵的問題遮蔽掉。但好在接下來的閱讀,讓我有了改觀。
《擒夢》是一個關于“北京夢”的故事,與郭敬明“小時代”所描繪的“上海夢”正好能形成有效的對比。《小時代》的開篇是對于繁華而冰冷的上海排比句似的鋪陳,而《擒夢》簡單兩句帶出了當下北京的變化,“北京在長達五天的陰霾后,終于迎來了艷陽天”“天通苑里人口密集,像是蟻穴”,“他是個地道的北京人,從奶奶的奶奶那輩就開始在紫禁城里扎根了。如今已經挪到了南五環,再過兩年有可能會被擠到河北去。”和上海人對郭敬明筆下上海的陌生感所不同的是,每一個身在北京的人都能感受到“霧霾”“蟻穴”“搬到河北”,已經成了北京生活的標志。
孟小書沒有寫北京的高樓大廈,燈紅酒綠,對這一切,她甚至是有些害怕的:“透過擋風玻璃,前面是兩條耀眼的紅色汽車尾燈,它們像兩條裸露在陽光下的紅色綢帶,閃閃發亮。紅綢帶一直延伸至天際,讓人絕望。有時我站在天橋上,或者從家里的窗戶向外望去,看著幾百兩的自行車與行人,幾千輛的汽車都奔著一個方向去,他們要去到哪里呢?這萬人奔騰的場面讓我感到陣陣恐懼,總感覺像是要出什么事兒一樣。我害怕北京的傍晚六點,害怕人潮攢動的場面,我是一個懦弱而膽小的人。”
郭敬明有一個變形的“上海夢”,是1990年代市場經濟興起下,以私有制為主體的“我”的無限膨脹,是上百個名牌堆砌起來的物質廢墟。而孟小書的“北京夢”則顯得虛無縹緲,是汽車發澀的尾氣,“曾經一個朋友對我說,這在路上奔跑的人們心里都存有一個“北京夢”,可北京的夢確實一池浮萍。胖杰坐在副駕駛上,我搖下半個車窗,微風中夾雜著嗆鼻的尾氣。我對胖杰說:“北京的夢可真嗆人。我點了支煙,夢的味道瞬間退散,空氣變得有些清爽,有些消極。”相比我更認同孟小書關于夢的描述,她不是底層文學對城市泣血的批判,也不是新一代弄潮兒對城市天然的親近感,而是一種注定成長于此,不得不接受的無奈和自嘲。她不會批判城市而懷舊農村,相反對于農村她更加陌生,棲身于此,卻又察覺到城市帶給人的異變,只能用這樣一種輕輕吹散“夢”的方式來抵抗沉重的現實。我一直認為年輕寫作者應該是一種五官張開的寫作,用它來對抗新媒體寫作的冰冷,用眼睛看,也用觸覺感知,嗅覺去聞,味覺去品嘗。雖然孟小書把“北京夢”定義為虛無縹緲,但聞著嗆鼻,看著縹緲,觸摸起來像女人的C罩杯,她用語言的魔法把夢變成了一個具象的東西。
《擒夢》里,女主角的名字為秦夢,男主角叫思遠,名字具有深意,女孩想把北京的生活握在手里,而男孩卻心向遠方,他的夢代表著中國新青年的另一種普遍性,“我不是富二代,家里也根本就不管我,我就想通過自己的努力來證明不是富二代也能加入這個俱樂部。我愛車甚至愛自己,你看看我過的日子你就知道了。我覺得沒有誰能比我更懂車了,至少在中國。你說我這算是夢想么?”這是一種幻想著白手起家的夢,這個夢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是被證明成功并得到無限放大的,而背后對于國家體制縫隙的撬動卻鮮有人提及。當下,國家結構越來越完善,各層監管力度加強,除了既得利益者在維護自己的權益以外,白手起家越來越成為一個神話,否則每年考公務員的數量不會持續增長。思遠幻想的是依靠修車致富,這個夢想被作者在結尾狠狠擊碎,他死于除夕前的過度勞累。
縱覽孟小書的幾部作品,會發現她對于家庭關系的焦慮。在《擒夢》里,女主角要守護的夢正是關于家庭,“我的夢想就是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家,我想把我的小猴子放在哪就放在哪的家。家里面對著我的孩子,最好是個女孩兒,還有胖杰”。在《逃不出的幻世》里她這么形容父親:“我不相信男人,可以說是有些厭惡,媽媽和他離婚是對的,他詮釋了男人身上所有令我厭惡的特質。”這是在“80后”作品里時常出現的一種家庭結構,父母有一方缺席,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玩具或者一只寵物。他們要不是帶著玩具私奔,要不就是跟動物對話,或者以極端的出走抵抗家庭的殘缺。《擒夢》里秦夢一邊開著母親賭氣用離婚賠償購買的寶馬,一邊又因為房租的缺口屢屢搬家。思遠在以將房產轉移自己名下要挾父母不要離婚,但極端的方式依然沒能阻止家庭的分裂。《逃不出的幻世》里秦夢父親即將迎娶比自己小三十歲的新歡,而白慕云的家庭里只有失聰的姥姥和自閉癥的母親。孟小書筆下的主人公和他們的家庭都以一種擰巴的方式存在。同時這種擰巴感是他們指認彼此的方式,他們能嗅到一股味道,這種味道未必能讓他們擁有更親密的關系,但是卻在一段時間內彼此支撐著。 《逃不出的幻世》 里,秦夢與白慕云的感情基礎在于“他,極像另一個我。也許,人所選擇的愛人,其實是另一個自己”。但這種關系的建立,也是值得讓孟小書警惕的,“80后”作品里的身邊人,多是自我的陪襯物,大量出現“另一個我”“父母皆禍害”之類的相似構思,主人公把身邊人同化來反襯“我”的與眾不同,但同時也忽略了人物的復雜性,白慕云作為個體的多面性和層次感在作品里沒有得到舒展。
孟小書的《爸爸不是我殺的》,是唯一一篇正面描寫父親的作品,卻充滿著弒父的恐慌感。導演嘉華為了追求電影藝術,不顧父親的反對堅決報考電影學院,當他開始發現藝術創作艱難的時候,想重新求得父親的諒解,卻遭到拒絕。他一次又一次陷入到殺掉父親,奪回主動權的噩夢之中,一個聽父親話的“我”跟一個掙脫父親庇護的“我”相互較量,在夢境中他用父親販毒這件事賦予殺父的合理性,實際上是為了實現藝術夢想而掃清障礙。在這種夢境現實的不斷交替中,尋父與弒父的掙扎中,嘉華最終走向了自亡的道路。這是一個很復雜的文本,孟小書做出了一個結構性的嘗試,雖然在細節的處理上不夠精致,但這應該是我讀到的“80后”作品里少有的正面描寫弒父的作品。如果把“80后”的命名放入文學史考察發現,無論是國外“垮掉的一代”“68一代”還是中國的“五四新文學”都呈現出一種對抗形態,延續了古希臘的弒父文化。而“80后”一直生活在父輩的陰影之下,與父輩和市場是一種合謀的關系。《爸爸不是我殺的》正是主人公在這個陰影下,揮刀弒父的表達,但同時他又陷入到了無父的恐慌中,發現在追求藝術道路里遇到挫折時,最想向其證明自己成功的人已經不在了,這種殺父又尋父的交替,造成了這篇小說的張力。
《錫林格勒之光》是一部心理小說,女主角在一次中車禍受傷,開始了漫長的躺臥,“我”像是《變形記》里那只大甲蟲,突然發現熟悉的一切都變了。“我”的老公一面應付工作,一面伺候自己康復,而“我”卻發現這可能僅僅出于于他對自己車禍的內疚。“我”的朋友用錢來補償愧疚,“我”躺在床上就像被爭著付賬的賬單,突然覺得這種庸俗的補償方式已經傷害到了彼此的友情。單位里人力資源冰冷的宣布考勤制度,領導精細地算計克扣的比例,機械化的處理方式讓“我”產生了辭職的年頭。而更難堪的在于被束縛在床上的“我”的狼狽,孟小書細致地描寫了一個連排泄都無法自理人的無助,“我用力收縮小腹,以至于臉已經快憋得快要爆炸了,在一陣眩暈后。我一股腦地把一整夜的尿全部,一滴不剩地尿在了床上。我感覺到我想躺在一汪滾燙的熱水中央,潮濕的印記在床單上一點點地逐漸擴大。我驚慌失措,一動不動地躺在這里。我不忍心掀開被子去看現在的情況有多遭。我的腳趾頭像禿鷲一般鉤著,一動不動,甚至連呼吸也停止了。”在經歷了這一切后,“我”不再對康復抱有期望,因為發現生活已經在這段時間里像橡皮泥一樣開始出現了裂痕,在“我”健全時那些從不會注意到的細節在停滯的時間、空間里被統統放大,“我”的眼鏡像一臺高倍數的顯微鏡,將生活割碎,不由地產生了抗拒的心理,覺得應對也是一種苦難。《錫林格勒之光》層次性地寫出了一個受傷女人復雜的心理變化:煩躁、焦慮到害怕和一種生活變質了的絕望感,不是簡單的自怨自艾,而是將自己受傷的腰椎變成了一個觀察世界與人性的幽深通道,“我”窺見到生活就像天花板上黑漆漆的污點,不再雪白。小說用了內心獨白、回憶、聯想、幻想等多種表現心理活動的手法。“我”不斷地回憶車禍的現場,那場景里出現的一切變成了眼下揮之不去的夢魘。“我”在甜蜜的夢境里小便失禁,在現實里因為恐懼而焦慮,雖然“我”的身邊充滿了親朋的關懷,但卻感到從未有過地孤獨。在那一刻我開始思考生活的終極問題,這是一個無法自主身體的人唯一能做的事情。小說具有意識流特征,在自由聯想中經常出現時空交錯、思維跳躍等。和《變形記》相同的是,我們都應該注意到作品背后的社會背景,在一個混亂的世界里,人際關系、社會形態都發生了異化,“我”拖著受傷的腰椎瀏覽微博新聞,卻發現世界比“我”更悲慘。
孟小書善于寫對話,和其他“80后”必須用轉述的方式所不同的是,她能還原對話的原貌和情景,這并非易事,這需要對生活細節觀察的功力,而不是游離在外。“80后”不使用直接引語,因為無法還原人物話語,只能加以轉述,將原本豐富性的多層次的話語,轉述為淡漠或者嘲諷的調子,細細咀嚼卻發現其實千篇一律,并且需要進過一層的轉換,才能體會到作者之意。孟小書的語言直抵內容,又有著北京女孩的風趣幽默。《雕塑師》這篇驚悚小說,卻是以兩個閨蜜的斗嘴開始:“我說栗子,你能不把‘文藝’這倆字天天掛在嘴邊上么?你以為往墻上掛點兒東西就文藝啦?‘文藝’這詞兒不是這么表面化的東西。懂否?”“你一談起戀愛腦袋就跟勾了芡似的,完全不轉個!”越是輕巧,越是在結尾造成驚悚效果的反轉。
我曾指出過去“80后”作家由于接受了同樣的語文教育,并且受到了網絡語言和視覺語言的影響,在語言上習慣過分地使用形容詞,簡化動詞,因此可以被稱為“形容詞寫作”,因為形容詞是衡量一個學生作文好壞的標準之一,詞藻的華麗已經到了對敘述產生阻礙的地步。在孟小書的作品里,形容詞很少,而大量出現的是動詞,動作推動著情節發展。這本來是一部小說基本的寫作方式,偏偏被“80后”改變了規則,用形容詞烘托情緒才能讓故事發展一小步。孟小書的寫作依靠一個一個連貫的動作完成,雖然不能說完成地圓滿,但畢竟她重新回到了一條正確的道路上。
作為孟小書的朋友,又是同齡的批評者,我必須指出她作品里值得改進的地方。由于她留學在國外,并未受過系統的文學訓練,在小說的創作上暴露出了一些問題。首先是語言的不精細,原生態并不等于粗糙,一個字一個詞也可以給人一擊即中的感覺,但在用詞的精準度上以及句法上,孟小書還有待提高。第二,她作品的結構較簡單,除了《爸爸不是我殺的》里,她用了一個類似于《盜夢空間》的套層結構,其他都是線性敘事,在敘事的多樣性上還有待開掘。這需要有對生活的敏感度以外,更有對于經典文本的熟練程度,“80后”將經典推倒后,自創規則,卻又陷入到重復的怪圈里。
同時,我認為孟小書值得期待的是,正因為她成長環境的不同,才沒有了“80后”作品里那種憂傷到狹窄的內心描寫,她筆下的人物是生動的,卻也是寬闊的。細細品讀,你會發現她承載了對社會對家庭以及對自我的多重思考,這種思考是相互交織的,卻不是極端的。“80后”容易把感情往極端處理,仿佛這才能凸顯自己的個性,但事實并非如此,隨著他們年齡的增長,會發現這個世界有更多的灰色地帶,人性里的無奈不能妄下判斷。通過孟小書剛剛開始創作道路的起步之作,我們可以看見她在試圖表達對當下的感知,這種感知雖然還沒有形成系統,但擷取碎片也可見這些感知的準確性:新一代家庭關系的不穩固,城市奮斗的無通道,社會結構的異化,都是值得新一代作家關注的事情,而不僅僅是沉溺于自己的感情中,孟小書已經在自己的創作里開了一個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