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麗
上世紀八十年代后期,“新歷史小說”登上文學的舞臺,成為小說創作格局中的先鋒力量。它以與“革命歷史題材小說”對立的姿勢,有意識地逸出傳統歷史小說規范的思想與主題范疇、置換其重大題材、消解其敘事規范,表現出一種新的哲學觀、歷史觀,從而獲得新的文本特征和相應的歷史意義。但是新歷史小說在共性之下,因作者選材、手法的不同也呈現出不同的面貌。劉震云的中篇紀實小說《溫故一九四二》作為新歷史小說較為獨特的一枝,發表之時即引起了創作界和評論界的關注。而近年其改編電影的上映,更是掀起了對于其歷史敘事的討論。筆者認為這部小說以大事件的切入視角、小人物的歷史言說、紀實性的嘗試風格和生命本位的時間觀,體現出其在意義層面上的獨特之處。
時間決定了歷史轉瞬即逝的特征,面目難以捕捉的特性。逝者如斯的歷史,能夠存在的只有幾種方式:文本記載、實物呈現和民眾的口耳相傳。西方新歷史主義對歷史理論的貢獻是確立了歷史的文本性和文本的歷史性。詹姆遜在《政治無意識》中說:“歷史并不是一個文本,因為從本質上說它是非敘事的、非再現的;然而,還必須附加一個條件,歷史只有以文本的形式才能接近我們,換言之,我們只有通過預先的文本化才能接近歷史。”①按照新歷史主義理論家的觀點,我們至今能夠了解的一切有關歷史的敘述,充其量是一種歷史的文本。歷史靠文本為自己賦形,在文本中保留自己的雖死猶生的生命。海登·懷特認為:“如何組合一個歷史境遇取決于歷史學家如何把具體的情節結構和他所希望賦予某種意義的歷史事件相組合。這個做法從根本上說是文學操作,也就是說,是小說創作的運作。”②基于此,懷特認為歷史作為一種虛構形式,與小說作為歷史真實的再現,是不分軒輊的。歷史學家的工作類似于一個小說家,他筆下的歷史文本具有一定的虛構性;那么小說家也可以通過具體的情節結構以及歷史事件的組合,來建構一個歷史文本。站在今天回望歷史,歷史能夠提供給我們可供我們發現、闡釋、信服的文本少之又少。新歷史小說作者憑借新歷史主義提供的識別參照,激發了創作的靈感、燃起重新認識歷史的激情,于是解構歷史與重構歷史成為他們的一個寫作的支點。作為新歷史小說家的劉震云,試圖打破歷史與文學的疆界,重建一個文本的歷史,這就是他的《溫故一九四二》。紀實小說中,通過對“我姥娘”“花爪舅舅”“范克儉舅舅”“韓書記”的現時記憶和回憶選擇,借助美國的《時代周刊》、英國《泰晤士報》、重慶《大公報》的報道,嘗試了一次歷史文本的重新組合。
“新歷史小說第一個明顯的特征是對重大題材的更置與替換,家族史替代重大政治事件成為新歷史小說所青睞、所選擇的最主要的題材內容。”③不同于一般新歷史小說的小題材、家族性、私密性的特點,劉震云在這部小說中直面的恰恰就是傳統歷史小說關注和著眼的重大公共性歷史事件。1993年,劉震云在完成了故鄉系列小說后,在嫻熟地解決“怎么寫”的問題后,在以先鋒的姿態完成塑形后,在新歷史主義小說泛濫之時,他又完成了一次成功的突進,開始重新思考“寫什么”的問題。這一次,他從題材上打破了新歷史主義小說的慣例,將視線投向嚴肅沉重的重大歷史事件。這看是退后,實是一次超越;這既是反思,也是一種新的嘗試;這是對“新歷史小說”家族性、私密性題材濫觴的一次反撥,也是對“新歷史小說”創作意義的一次掘進。當歷史的嚴肅性被小說家們嬉笑戲謔的態度所消解,當歷史又一次在“新歷史小說”中失去了自己的本來面目,當“新歷史小說”對歷史的重新敘述和再度編碼變成了“一種言說”“一種話語”,反思就變得尤為可貴,應該怎樣去面對歷史,應該在解構的同時,去建構什么?任何一位作者經歷否定之否定,方能完成自己螺旋似的寫作成長。這一次劉震云將視線投向“階級”
民族”的問題上,直面歷史大事件,以“民間”為中心正面轉述并還原歷史事件的全過程,勾勒出事件變化的寬闊場景。它的重心不在于一定要反映壓迫/反抗的因果關系,而在于表現當這種潛在矛盾激化的時候,民族所面臨的嚴峻考驗和質問,以此體現出其小說在意義層面上的獨特之處。
“題材的分類實際上是一種張揚/抑制、取/舍、保留/排除二元對立的等級監察機制。……事件的‘大’或‘小’意味著‘誰’(主人公)和‘什么’(生活內容,經濟類別)將構成作品描寫的對象,意味著被描寫事件絕對值的大小及意識傾向。”④小說題材的“大”與“小”不僅關系作品要旨,而且還是作者文化視角與價值立場的直接體現。劉震云選取的這個公共性的災荒事件,有著頗有意味的“大”與“小”的辯證關系。大饑荒是一次大事件,因為死了300萬人;但是在當時戰爭語境下,300萬無名個體的死“無非是小事一樁”。大饑荒是一次大事件,但是身經災難的“我”姥娘卻因為歷次過多,“已經忘得一干二凈”。所謂的“大”與“小”構成了強烈的反諷,帶著后現代式的質疑,帶著對歷史的嘲諷,帶著對人生命運的慨嘆,更帶著對民族命運的先鋒思索,作者“順著枯燥泛著霉尿味的隧道回到一九四二”。
歷史可以被置換為對歷史的書寫,然而書寫的限制因素不僅包括時間、空間、性別的因素,還有權力話語、主導意識形態、文化氛圍等共同營造的歷史語境。福柯的權力話語理論開啟人們去洞察歷史文本在制作過程中權力運作的秘密,識破對歷史真實解釋權的壟斷。劉震云的農村生活背景以及“官場小說”的創作經歷使得他關心人、關心普通人、關心生活在權力話語遮蔽下的普通民眾的生存。這一次他將建構的權力交給了事件中的小人物,普通民眾對于歷史的言說,間或成為歷史的另一種文本存在。歷史的事實不一定是“真實”,事實在歷史中可以受到任何觀念的左右,所謂的“真實”只能出現在人們追求真實的觀念構造和話語闡釋中。左拉說過:“真實有著自己的聲音。”這個聲音應該是由事件的親歷者自己發出,方為最接近真實。
作者安排的敘述者有我姥娘、花爪舅舅、范克儉舅舅、49年前的縣委書記,對于每一位敘述者而言——這是一段漫長而又沉痛的逃荒史。“我這些采訪都是零碎的、不完全、不準確的”。這種回憶式的敘述不僅靠想象,靠拼貼,還要靠語言的連綴鋪陳,靠敘述者個人的心情主宰和組合,因而呈現出殘裂、破碎的狀貌。雖然歷史的本真狀態是客觀存在的,不依人的主觀意志而轉移,但是人對于歷史真實的把握和描述卻注定要以人為起點。站在50年后的今天去挖掘歷史、去敘述情節,勢必會有個人經驗的記憶選擇和自我塑造。這種個體對歷史碎片化的建構不可能具有宏大敘事框架中連接的有序性。于是,“我”打開了被塵封已久的歷史大門,借助美國《時代》周刊記者白修德、英國《泰晤士》報記者哈里遜·福爾曼的報道,在還原白修德與蔣介石的對話中,體悟到蔣介石在賑災前后的別有用心,從拋包袱到為了維護形象而賑災。對于歷史中所謂的大人物而言,無名個體在歷史上是沒有位置的,哪怕是死,甚或是無數個無名個體的死。
新歷史小說家擺脫線性歷史觀的影響,會“把一些富有轉折或關鍵意義的歷史事件重寫為一種欲望或偶發性的記憶”。⑤在文本敘述中,劉震云關注并刻意強調了這種“偶發”的關聯性與“關鍵”的意義,進行了具有反諷意味的歷史敘述。1943年至1944年日本大舉進攻河南,以六萬軍隊殲滅國軍30萬軍隊。關鍵原因是“他們發放軍糧,依靠了民眾。民眾是廣大而存在的”,國民政府拒絕援助災民的原因是戰事緊張,而恰恰是這一原因帶來的卻是其戰事失利。“當這個問題擺在我們這些行將餓死的災民面前,問題就變成:是寧肯餓死當中國鬼呢,還是不餓死當亡國奴呢?我們選擇了后者。”民眾先是以死亡的姿勢俯首于冷酷的拒絕,繼而以生存的姿態嘲諷于宏大的戰爭。作者把被篩選和遺忘的個人在歷史中的生存境遇、個人在歷史中生的渴求和死的掙扎,做出異樣解讀,著力突出了被社會排斥在邊緣的普通受難民眾的生存體驗,從而使真實的民眾的聲音從權力遮蔽處浮出歷史地表。
“‘新歷史小說’在敘事方式上的明顯變化就是通過將全知全能的外視角改換為限制性內視角(第一人稱“我”和第三人稱替代敘事人),從而使被敘述的事件(歷史)打上了個人性、秘密性的印記,變‘客觀呈現’為‘主觀呈現’,歷史事件內部的關系性質被重新敘述、重新解釋,歷史事件的意義內涵被翻新和改寫。”⑥抗日戰爭是1942年大饑荒的背景事件,在建國后的各種藝術形式的反復敘述后,成為了一個意識形態事件,其意義早已超出了事件的本身。在歷史教科書和傳統倫理道德中,它的形態和語義早已被固定下來。通過災民來看待這場戰爭,這就給本段歷史打上了個人性、主觀性的色彩。國軍因為戰爭的原因而將河南這個包袱拋給日軍,日軍因為發放軍糧而輕易得到災民的援助取勝國軍。這一段夾雜著災荒的戰爭歷史已經不能單純用殘酷和血腥概括了。所謂的合理其實是對生命的踐踏,所謂的不合理其實是對生存的渴盼。戰爭的合理性受到人文主義的詰問和質疑。生與死的關系,生命與戰爭的關系、生存與愛國的關系、民眾與國家的關系,因為個人的敘述,使得這些關系變得糾結纏繞,意義模糊不清,答案令人震驚。當然任何歷史敘述都是敘述者立足于現時視野的再創造,這部文本的“真實”同樣也是有待辨析和詢問的。而文本的意義則在于知識分子的意識形態借助民間敘事而潛入文本,去發現歷史暗區和荒謬中的備受煎迫痛苦掙扎的個體生命,去記錄無情泯滅的生命是如何被歷史的謊言所漠視。民間壓抑已久的聲音登上文學殿堂,表現出了作者對個人主體性和個體生命價值問題、歷史境遇中的個人生存問題,尤其是更易受到個體傷害和結構型漠視的底層民眾的生存問題的關注,展示了站在終極人文價值立場進行歷史敘事的可能性。
無論是線性歷史觀還是系統歷史觀,存在的前提都是永恒而又普泛的時間維度。誠如海德格爾所說“歷史是生存者的此在所特有的發生在時間中的演歷”⑦,時間性是歷史的本質屬性,在構成歷史的現在和未來的時間維度中,有無數個體生命的一次性的時間性存在。歷史敘事如何處理好自己的時間結構,在時間維度中解決歷史時間與普通個人時間的關系,在一定程度上表現了敘事者的歷史觀,也就是他對歷史與個人關系的認識。劉震云為重溫這段幾乎已被這個民族淡忘的歷史,走訪災難的幸存者,完成調查體紀實小說《溫故一九四二》,準確還原了1942年中國的大時代環境。在這一敘事過程中,敘述者的人生經驗和價值立場決定著歷史圖像的面目。采用紀實體的方式來完成歷史的再敘述,以生命本位的時間觀完成對歷史的再建構,對于劉震云來說,顯然是一次意識明確的嘗試。文本立足于現時對歷史進行個人化闡釋,作者在文本中,力求穿透時間的帷幕,從人文價值的角度出發,重新敘述歷史,完成了對于所謂的真實歷史的質疑,他也由此成為這場災難的又一名記述者。以一種戲謔化的敘事揭開歷史的面紗,穿越歷史的隧洞,走進了1942年,在對這些歷史事件做共時性的梳理對比時,凸現了被遺忘已久的300萬人的死以及歷史對這300萬人死的安排與遺忘。紀實的方式給這一年的歷史賦予了新的維度,呈現出民間生命本位的歷史觀和時間觀,同時也給我們的閱讀提供了更多真實的感受。
“1942”是一個具有時間意義的數字,但它又不僅僅作為一個數字存在,在它的背后隱藏著無數的秘密等待挖掘。文本中的歷史時間跨度只有幾個月,可是充實在這一歷史時間中的,是災民的個體生命時間,他們由求生到死去的個人生命歷程。正史在這個時間段所必須書寫的內容被作者淡化處理。作為歷史的背景充實在這個特定的時空框架里的,是一個個逃荒家庭中的災民們、男人和女人們、大人和孩子們在這個逃荒歷史時間中的遭遇,是作為民眾主體在這一年所無力掌握自身命運的悲涼,是歷史的車輪碾壓過這無數個體生命時間的無奈。河南災民的逃荒史在一定程度上成為1942年的歷史,災民的逃荒歷程也在一定程度上折射映襯了1942年的世界動蕩、戰爭掠奪、官場腐敗。劉震云將他觀察歷史的眼光,由權力中心移至普通民眾的逃難生活中,顛倒了傳統歷史小說的常規方式。作者捕捉到了大饑荒中死亡人數的兩個數字——1200和300,0000,一個是官方的1200,一個是可能接近真實的300,0000。將這生命數字納入冰冷的歷史時間框架中,當權者的欲蓋彌彰和歷史時間的血腥冷酷使觀者震驚而憤怒。劉震云的敘事策略是以具體個體生命的此在的生存填補歷史時間1942所留下來的巨大歷史空洞,由一個個災民的時間性存在所構成的普通民眾的群體命運,來解釋歷史時間所理應包蘊的人性內涵。這就是劉震云的生命本位的歷史觀和時間觀,也是劉震云對歷史中普通民眾的個體命運的思考。
宏大歷史因對歷史必然性的強調而成為偉人的、大事件的歷史,歷史的書寫者“蔣委員長”認為:“餓死三百萬人不會影響歷史”,而他的個人利益才是決定歷史車輪前進方向盤。于是幾千萬災民的救濟在歷史的書寫者那里被擱置起來,300萬人的生命被作為包袱從歷史的火車上拋擲下去。歷史流程本是不確定的,但是因為歷史書寫者的“合理的歷史目的”而變成了一場確定性的事件,所謂的更重要的事件成為漠視個體生命的理由。“丘吉爾感冒”在歷史上享有言說的權利,而300萬人的死亡卻沒有相應的位置。“歷史歷來與他們無緣,歷史只漫步在富麗堂皇的大廳”,對歷史書寫背后探秘,體現出了作者人文主義的敘述立場。
小說的可貴之處不在于敢于敘述300萬人的死亡,不在于溫故一段被遺忘的歷史;而在于作者采用一種消解和深掘的姿勢,重新書寫重大歷史事件的另一種文本,重新闡釋歷史的真相,力圖還原真實的歷史。作者對死亡背后的探尋,對歷史書寫的編碼機制、敘事功能和其背后隱含的話語權力的質問,對個體在歷史中的生存意義的確定,表現出了一位作者的嚴肅的人文精神和文化反思意識。這部小說既是作者對“新歷史小說”家族性、私密性題材濫觴的一次反撥,也是完整闡揚自己關于“生命本位”理念的正面表述,體現出其小說在意義層面上的獨特之處。
注釋:
① [美]Jameson,Fredric,The Political Unconscious:Narrative asa socially symbolic act,CornellUniversity Press,1981:67.
②[美]海登·懷特:《作為文學虛構的歷史文本》,張京媛主編:《新歷史主義與文學批評》,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65頁。
③④⑥孫先科:《“新歷史小說”的敘事特征及其意識傾向》,《文藝爭鳴》1999年第1期。
⑤盛興軍:《藝術真實的困境與出路》,《文藝評論》1997年第5期。⑦[德]海德格爾著,陳嘉映、王慶節譯:《存在與時間》,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