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魯平
廖靜仁過去是從事散文創作的。他在散文領域的成就令人矚目,并被認為是新時期散文界的一匹黑馬。我對資水的認識,便來自廖靜仁的散文。他對資水岸邊普通民眾的生活和命運的關注,他散文中充滿濃郁風情的吊腳樓,以及在渡口、船只與吊腳樓之間來來往往的各種人物,各種人物的生活世相、他們之間的恩怨情仇,等等,都曾經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現在又讀到廖靜仁關于資水的小說創作,我強烈意識到,廖靜仁有一種鮮明的自覺,那就是用文字再現資水世界,用文字再造一個資水世界,用文字虛構一個資水世界,一句話,用文字為生養他的資水寫一本資水傳記。
這是一個平凡的夢想,每一條河流的兒子都可能曾經萌發過這樣的激情與沖動;但這也是一個偉大的夢想,因為這個夢想的實現或許會讓資水像酉水、沅水一樣,變成一條文化的河流。還因為實現這一夢想的難度,把一條自然的河流藝術化并非易事,它需要超凡的藝術勇氣、把握能力以及獨到的觀念視野。就我對廖靜仁散文的閱讀和目前接觸到的小說作品來看,實現這一藝術理想不是不可能。
據廖靜仁先生自己說,他是從2013年開始小說創作的。短短一年多的時間里,我們讀到了他的多部中篇,《圓滿》《銅鑼》《殘煙》《紅了桃花,白了梨花》《資水船歌》等,總字數接近20萬字。這無疑是豐碩的成績。而且每一部都獨具特色,閃爍著令人炫目的光芒。《圓滿》中縈繞的大愛與大善,《銅鑼》中高聳的樸實與正直,《殘煙》中的壓抑、荒唐與真實,《紅了桃花,白了梨花》中的歡娛、野性與悲劇,《資江船歌》中簡單而溫暖的幸福、平凡而偉大的奉獻……讓人對一條叫資水的河流油然升起神往、熱愛、擁抱之情。
廖靜仁的題材領域十分寬廣,資水兩岸的世界他都可以涉足、都可以把握、都可以書寫。《圓滿》的背景地不僅有作家熟悉的資水、唐市鎮,也有一般人不易把握的場所和地域,即寺廟。作品的焦點有慈善山的慈善寺、唐市鎮的青石板街巷,慈善寺的圓滿和尚一直夢想將慈善山變成蔥綠的花果山,青石板街上曾經秀發飄逸、身段窈窕的大夫慕容白一直在小診所里,不聲不響地做著懸壺濟世的小事。作家的筆端在圓滿和尚和慕容白醫生亮點之間來回穿梭。但世事詭譎,慕容白的丈夫在文革中被冤枉致死,而在一個新的時代到來之后,郁郁蔥蔥的慈善山被開發商看中,面臨被毀滅的厄運。在時代風云捉摸不定的變幻中,清晰而堅定的是,圓滿和尚默默的開荒澆灌、化緣樹苗,慕容白一如既往地在唐市鎮治病救人,更為溫暖的是,圓滿和尚上街化緣途中總忘不掉對慕容白的探視和關懷,慕容白定期上山燒香祈福。圓滿和尚用鐘聲傳遞對慕容白的鼓勵,慕容白用上香、捐助表示對慈善寺和圓滿大師的感激。他們有共同的信念,就是大愛與大善,他們不斷給予對方的還是大愛與大善。這是一種“圓滿”的交往和來往,避免了一切俗套與猜忌,乃至褻瀆。也是一種“圓滿”的結局。慈善山保住了,圓滿和尚完成了師傅和自己的夢想,慕容白的丈夫也恢復了名譽,她享受著唐市鎮和小鎮上所有人的尊重,她依然上山上香,并且只有她懂得慈善山和慈善寺。在作品充滿詩意的敘述中,我們最終看到,一個和尚與一個大夫達到了圓滿的交流,神圣世界與俗世世界達到了圓滿的溝通。在這最后一刻,讀者會幡然覺悟,如果不是如此構思,如何把一個寺廟與一個小鎮、一個診所,如何把一個和尚與一個女性醫生,敘述得如此含蓄、豐沛、唯美、自然。我們不難感受到作家在敘述中所堅持的隱忍和節制,一種精確至極的尺度、一種不急不緩的節奏、一種淡定與激動。
廖靜仁當然不只是會寫青石板小街與寺廟,他也擅長刻畫資水岸邊的基層干部。《銅鑼》和《紅了桃花,白了梨花》都是典型的代表。《銅鑼》中的“黃銅鑼”從教師、宣傳部專干、教育局長等一步一步成長為縣長,與中國很多基層干部的成長軌跡沒有多大的區別。這樣的干部的職業生活并不容易寫出藝術感和藝術特色。《銅鑼》的引人注目便在于,作品并不把注意力集中在黃銅鑼的職業生活上,而是在黃銅鑼與妻子雪紅梅不冷不熱的婚姻生活中,穿插敘述黃銅鑼的職業生活,并反復將祖先傳下來的銅鑼作為符號和象征不斷強化。因此使得一個以刻畫基層干部為開端的作品,演繹得更像一個帶有地域文化特色的婚姻題材類作品,更令人驚奇的是,作品中沒有婚外情、沒有二奶三奶、沒有三角戀等等常見的虛構。黃銅鑼與雪紅梅婚姻破裂的根本原因,不是因為黃銅鑼地位的變化,不是因為家長里短的家庭矛盾,不是黃銅鑼貪污腐敗也不是因為雪紅梅年老色衰,而僅僅是因為無論黃銅鑼的職務怎么升遷,在雪紅梅的眼里,永遠是一個老土,如同他的那面祖先的銅鑼。雪紅梅的強勢和高傲不會因為黃銅鑼當了縣長而改變,黃銅鑼不會因為當了縣長而放棄銅鑼,而銅鑼代表的是黃銅鑼的血液,代表的是從井灣遺傳的本分、善良、樸實、正直。因此,可以說,是兩種不同人生觀和世界觀的沖突,導致黃銅鑼與雪紅梅的矛盾始終不可調節。把黃銅鑼,把一個縣長,置于一個井灣男人、一個永遠不會放棄銅鑼、不會背叛銅鑼的農民的位置上來刻畫,是《銅鑼》超出一般基層干部題材作品的關鍵之處。同樣的是,在《紅了桃花,白了梨花》中,作家把女縣長陶花紅也放在井灣社會里來寫,把陶花紅當做井灣的一個女人來寫,盡管作品花費了不少篇幅描寫陶花紅在政治進步上的努力,作品也事實上寫了陶花紅對官場語言和套路的老練和熟絡,但外面更多的感受到陶花紅是一個有欲望的女人,與井灣的普通女人一樣,她渴望瘋狂地做愛、渴望被郭閹匠一次次征服,她也會像普通女人一樣溫存和柔情似水。這是真實的人性,但卻很少被真實地描寫和刻畫。這在同類題材中不能不說是一個特例。
也許廖靜仁更熟悉或更擅長講述的,是資水兩岸普通人的世界。《殘煙》和《資水船歌》就是這一類作品的代表。《殘煙》講述了一個家庭悲劇,一場火災奪去了巖爹一家三口的生命,但外人很難明白火災的緣由,也很難知曉火災發生前到底發生了什么,也很難徹底辨別三個被燒死的人的姿態和身份。這個從頭到尾充滿壓抑氛圍的作品,極其隱晦地暗示,在群山莽莽的老山界,人們有著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關系,比如巖爹與他的兒媳山伯母、巖保隊長與他的兒媳。少女棗花看出了這一可能被冠以“不倫”的習俗,并認為“齷齪”,但正如巖爹所說“一地一鄉俗”,這種公公兒媳之間曖昧的關系也許是山村接受、認可并延續了無數代人的習俗。從作品中看不出兒子的警惕和不滿,比如山寶是否知曉父親與自己老婆之間的曖昧、是否充滿警惕或不滿,巖保的兒子是否知曉父親與自己年輕老婆之間的關系,等等。巖爹擔心這一古老或不倫的習俗為外界不解或不接受,所以特地提醒篾匠“就怕你們平地人在我們這山高皇帝遠的地方也有少見多怪的時候哩”。意味深長的是,巖爹提醒篾匠是以德高望重的長輩,是以大山學識淵博的知識分子身份開場的。他的威嚴、深奧、銳利,讓平地來的篾匠畢恭畢敬,同時也讓我們明白,在老山界公爹與兒媳之間的關系是公開的或正當的或被默認的,不是一個家庭如此,是一座山都是如此。這一敘述邏輯發展,突然讓我們陷入空白、不知所措、無可奈何,并疼痛無比。所幸廖靜仁并不總是講述令人壓抑的資水世界。《資水船歌》就是一個陽光、溫暖、酣暢的資水世界。一個依靠擺渡的駝子,一個不敢奢望愛情和婚姻的男人,一個只能用資水澆滅滾燙欲火的男人,卻意外因為救人獲得了寡婦王翠娥的愛情。王翠娥的性感、年輕,桂駝子的佝僂、年老,讓資水岸邊、讓井灣所有的男人都充滿羨慕、嫉妒。貧窮得只有一條船的桂駝子在船上隨著波浪做愛,在無人偷窺的江水裸泳嬉戲,他們以船為床、以天為被,過著簡單而幸福的擺渡生活。但在挽救一條被山洪沖走的貨船的過程中,駝子與老婆雙雙被洪水卷走。兩個從不被人重視和注意的普通人,在危急時刻義無反顧的犧牲,讓井灣和資水獲得了更加豐富的內涵。
這是我能讀到的廖靜仁小說的概貌。這是一條河流的概貌。對資水,我相信,很多人與我知道的一樣少、一樣有限。對自然的河流,有一套規范、準確的科學語言來描述,對與人類息息相關的生命意義的河流,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描述,從成長、從記憶、從情感、從人生、從命運等等的角度來敘述,因此讓我們對河流與人之間的復雜關系獲得更加深刻的理解。自古以來,人類逐水而居,人類依賴河流生息繁衍,生存發展,因此,從小說的角度書寫一條河流,無疑要刻畫生活在河流兩岸的人民,無疑要深入河流兩岸人民的命運和社會生活。在這個意義上審視廖靜仁的小說創作,我們可以鮮明地感受到作家的追求和努力。
首先,廖靜仁的小說建構了一個資水人物畫廊。在我所讀到的幾個作品中,有技術精湛、身材魁梧、面寬額闊、雙目有神的閹匠,有在女性與女性領導雙重角色之間壓抑掙扎的基層干部,有由農民脫胎而成縣長的“黃銅鑼”,有美麗而不幸的小鎮醫生,有善良執著的和尚,有殘疾的船夫,有風韻火辣的寡婦……這一個個資水岸邊不同時代不同命運的人物,行走在資水兩岸的山間小路或青石板小巷,讓在他們身后亙古湍流的資水成為有生命的河流,有意義和價值的河流。這些人物中的大多數都帶有資水的烙印,有鮮明的地域特征。郭閹匠的聞名不僅因為他閹割手藝和長相,更因為馴服女人的手段和功夫。郭閹匠經不住陶主任和干部體制的誘惑,一步一步被陶花紅束縛走上機關和干部的人生軌道,但此種改變命運或身份的方式因為建立在陶花紅對欲望的貪念上,因而注定會釀成悲劇。這樣的人物在山村或農村并不鮮見,他們比一般男人精明能干,但面對命運的重要時刻又表現出特有的老實和憨厚。郭閹匠是井灣的能人,是井灣女人眼里的英雄,面對要閹割的動物,他胸有成竹,是個訓練有素的藝術家,但對井灣以外的世界和生活,他就是一個不及格的小學生。公社干部陶花紅也是作家刻畫得較為成功的女干部。對女性干部的塑造,作家們要么回避她們欲望和本能的那個世界,要么把她們作為更為強勢的男性干部的附屬品來描寫。而在廖靜仁的筆下,陶花紅既不是某個領導的相好,也不是為了事業而拼命壓抑自己的女強人。她是既追求事業又保持著旺盛欲望的真實女人。她默默傾聽山村婦女對郭閹匠的議論,想象郭閹匠是一個什么男人,她悄悄觀看郭閹匠藝術表演式的閹割,她利用握手的機會勾郭閹匠的手心,她主動支開周圍的人安排與郭閹匠的幽會,她把郭閹匠調進單位、控制郭閹匠的社交……無論是規劃人生進步還是滿足欲望沖動,陶花紅都做得周密、隱秘,不露絲毫痕跡。這是一個內心豐富而真實的女性干部,如果這樣的女性干部穿梭在平原或城市或郊區,你難以相信的話,那么說她行走在資水,也許你會打消疑慮,因為資水是獨特的,資水的女人也是獨特的。黃銅鑼這個縣長也不同于其它地方的縣長,他是資水養育出來的縣長。黃銅鑼一出生就刻上了資水的歷史和姓名。他的父輩祖輩世代在資水岸邊的山村里履行著值更的職責。銅鑼與他有著與生俱來的淵源。他的名字記錄著家族的職業和命運,也銘記著母親的品行和遺囑。母親以銅鑼為鏡梳妝打扮并教育他常常對著銅鑼照照自己,這一常年累月的潛移默化最終雕塑了黃銅鑼的秉性,成為影響他命運的決定性依據。當然,桂駝子更是資水的駝子。他的人生和命運與資水融為了一體。他依靠資水的渡口謀生,資水給他送來美艷的寡婦和兒子,最后資水也帶走了他的生命。其它的人物,如風情、野性、大膽的少婦吉冠英,懵懂的光弟,村支書光先,倔強的少女棗花,隊長巖保,等等,都帶著資水的波光閃爍在作品的文字之間。這些人物共同托舉出一條性格鮮明,血肉豐滿的河流——資水。
其次,廖靜仁在探索影響資水人民命運的歷史邏輯和現實困境方面進行了有意義的嘗試。廖靜仁所寫的人物誠然都生活在資水兩岸,但影響這些人一代又一代生存發展的并不是資水,或者說不僅僅是資水。在《紅了桃花,白了梨花》中,無論有多少女人喜歡,無論自己在井灣活得多么滋潤,郭閹匠都難以克制自己對成為機關干部的沖動。這一心理正是陶花紅可以成功控制郭閹匠的奧秘。盡管最終郭閹匠的命運以悲劇結束,但一直以來,渴望走出山村、走出農村,渴望擺脫農民身份的,豈止是郭閹匠?豈止是一個郭閹匠?農民改變自己的命運,希望進入、分享、把握更大的世界,這是一個千百年來就存在的夢想,但歷史和社會為此提供的方式、手段和機遇幾乎沒有,或者說微乎其微。這是農民命運的宿命。某個角度講,中國社會的近代化和現代化發展,正是為了向包括農民在內的每一個人提供更加公平和更加豐富的機會和手段,而不是像郭閹匠那樣只有憑著身體的原始本能。在《圓滿》中,歐陽青因為曾經接觸過被打成現行反革命的地下黨負責人李正,而被抓走,并被錯誤地槍斃。這一發生在20世紀70年代的突然變故,改變了年輕慕容白的一生,也讓唐市鎮失去了一位醫術高明的大夫。從而讓慕容白不僅僅是一個繼承和完成丈夫職責的女人,更是一個試圖普渡蒼生的虔誠的居士。在《銅鑼》中,黃銅鑼因為被誣陷,不僅住進了醫院,而且錯過了再次當選縣長的機會。但他也因此獲得了反思自己人生的機會,并做出與雪紅梅離婚、回到井灣的決定。黃銅鑼看似頓悟的選擇,其實是對官場不健康生態的無可奈何。超越官場生態困境遠遠不是黃銅鑼的個人努力能夠企及的,它需要政治文明的進步和成熟。這些人物所遭遇的歷史和現實的理性和非理性因素,雖然在資水以外的世界也存在,但一旦它們與生活在資水的具體的人物相聯系,便成為了資水的歷史細節和社會內容。
其三,廖靜仁的小說成功地創造了資水地域符號。在上述所提及的作品中,都涉及唐市鎮、井灣。作品在不同的地方,對唐市鎮和井灣的地形地貌、氣候物產、社會風情,等等,都給予了細膩而豐富的描寫。這些地域背景是圓滿、黃銅鑼、郭閹匠等資水人物活動其中的空間舞臺,20世紀以來的中國社會進程是他們活動的時間軸,由此得以構造出資水社會的立體空間。可以想象,唐市鎮、井灣這些資水符號將隨著廖靜仁的不斷創作、不斷豐富和深化,最終將成為尋找、閱讀、理解資水的文化符號,如同我們今天理解湘西與沈從文創作之間的關聯。這是一個小說家最大的貢獻和榮耀。
廖靜仁有自己熟悉的資水,他出生和成長在資水,并與資水一直往來;他有自己的藝術理想和追求,這就是寫出資水的前生今世;他也有不可否認的對生活的把握能力以及講述資水世界的實力。目前廖靜仁的小說作品已經向我們證明了他的藝術實踐是極有成效的,因此,我有理由相信,他能寫出一部引人注目的資水傳記;我也相信資水會超出它在河流層面的價值和地位,而成為一條文化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