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臨之
唐松喜歡沿著河邊走一圈,順藤摸瓜,圖個痛痛快快,他第一次見到小馮就是在巡邏的河邊?;叵肫饋?,那段時間最輕松了,坐在電瓶車上,只需看看一側的店面,和河里的船,串串風,還有回味下剛吃進嘴里殘余下來的菜味。一組四人,他是和老柯,吃過晚飯就要動工。是一起在所里吃的飯。所里的飯一直不太對人胃口,埋著頭吃飯的時候,總能聽見有人咕噥,讓人覺得有東西刺激耳膜,當有意去查看,卻又消失著,也許并沒有。到了下午,所里基本就是這樣的氣氛了。
這天,他還在細嚼慢咽,想分出搪瓷碗里的白瓜和碎雞蛋,所里昏暗的光線,連這一件簡單的事也成了困難。從吃晚飯算起,開始動身去巡邏街區,晚上要巡查三趟,那邊,老柯已經在敲筷子。
“你慢慢吃,哈,小唐。”老柯在用水龍頭沖洗著碗筷,嘩啦嘩啦的水壓與老柯的性子挺配合。
他們便分了工,老柯騎的是電瓶車,一股風樣,遠遠地把他拋在了后面,連那股風也有點酸臭,只能看到他的后背,老柯的后背看起來發硬,制服上藏了塊很大的白色鹽漬,從夏天到冬天,永遠是這樣;唐松騎的也是電瓶車。
“這個老柯,要趕尸?!崩峡伦?,他還是想著要趕上,心里未免高興不起來,只好戴起帽子。從警局出來,要先鉆過一段黑得發油的巷子。等唐松趕上老柯,老柯正在一家糕面店前等他。唐松騎著電瓶車慢慢悠悠地來了。
“我都等你老半晌了,你也不看看。”老柯在那抽煙,那只握著電瓶車把的手拿了根牙簽,面頰上鼓起來一塊發硬的肌肉,表情讓他看起來有點不屑。
“哦,這樣啊,再沿河邊去吧?”唐松在說分工,如果老柯認同或不表態,他就一路順風鉆進下面的小巷子到河邊去了,表面是咨詢意見,也是把老柯當領導,老柯有年齡優勢嘛,可以揀點優越感。
往常,他就要往河邊拐,多半個小時后才會合,那時巡邏完成得差不多。他不知道老柯怎么等起了他。唐松還不忘把頭上的帽子正了正,剛才為了趕上老柯,都拼了老力,出了微汗。他掃視一番這個稍顯亂雜的街區,目光有點松懈,眼里只有甜美、可人的小馮在晃。
這條街區,唐松也有記過小功。他們這里太喜歡玩牌了,玩的是麻將,自動式的,這陣興起一種新玩法,叫“轉轉麻將”,贏者一旦和牌就下,旁觀的都能參與,一只麻將能圈起十幾個人,抽煙喝酒的、吃檳榔的,鬧哄哄,這幾年來,有些父母整天泡在牌桌子上,成了職業賭棍,只是賭桌一般在隱蔽的閣樓,那是專門賭室,只留逼仄的光線投過來,在街上的唐松望過去,看準那光線,憑著預感,能聽到老鼠一樣的響動,遠至想起看不見的河里的船在洗沙,近至又有那種特有的塑料碰撞的質感,窸窸窣窣,若有若無。所領導也強調過要監視地下賭場,計入年效里。
唐松這一年就抓過幾回,每次都是他當探子,然后四人一起行動,他們四個人分管不同片區,行動卻在一起。想想他從警校剛畢業那陣,是和同是新來的小邱裝賭棍,踩著吱呀吱呀的樓梯上去,看見那場面,他倆然后一溜煙地跑下樓了,對于這樣的小青年,樓上的賭友不當一回事,對于長一張娃娃臉的人,實在不像警察,還別說巡防了。
可是后面幾回抓賭實在無味,每次,在他們老中青配齊的四個干警的注目下,玩牌的人都乖乖就范,本來他們自認為也不是什么大魚,不必付出諸如反抗所造成的代價。再說所里的麻將桌都堆積成山,到了桌滿為患的地步,所領導包括主任也都沒有就捉賭再有過什么重大指示,唐松失去了興趣,只是老柯興趣不減。
“你也不先看看這個岔路口,再過去?!边@時老柯卻說,他的黑黃色的眼一直盯著前方的兩邊店鋪,看起來那些店鋪傾斜,要倒在路中間樣,掉下些七零八落的燈光,半新不舊的融進眼瞳子里?!芭??莫非有……情況?”唐松問,還是有點漫不經心。
“啥子情況喲,鬼才知道呢。玩牌的多起來了。其它不清楚的?!崩峡逻€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面。這么一說,唐松也是緊張起來了,這個年頭,畢竟各種情況多了起來,老柯一提醒,他那兩只聆聽兩邊聲音的耳朵空靈了。他的耳朵變得薄了,擴張了起來,貼在那些窗子里偷聽一樣。入行一久,唐松覺得自己唯一長進的就是這個功用,拷手銬,擒拿術,論真功夫的時候,還沒耳朵管用。
他們已經很久沒一起走過這條街了,街比較窄,但也不偏,除了沒收麻將桌,以前也走過小案,他和老柯格外小心,騎在電瓶車上,把速度降到最慢,抬起頭來接受頭上光線的過濾,什么理發店、米店、小農貿市場、移動營業廳——這條街有兩家,還有家耐火材料廠和戶農村信用社,窗口是自動ATM機,目光掃過,像怕踩碎玻璃了一樣。只可惜時間還不晚,每家都開著光,某種程度上,耳朵比眼靈便。他們沒有察覺到異常,過去半個多小時了。
唐松只聽到一種聲音,就是老柯胸腔里的鼓動,像岳父老馮養的那只懶鸚鵡,睡覺也咕咕。老柯的氣激烈、扎實了起來,像有人拎著他的氣管,能聽見老柯內心的不平。是上緩坡開始的,唐松一直跟在后面。
下了坡就是他和老柯平常會合的地方,那是塊平緩的凹地,旁邊是人們燒烤的地方,叫做“燒烤林”,外來老板搞起來的,視野開闊,白天也是老馮遛鳥的必達之地。老板人比較好,請他們派出所全體吃過燒烤,自從建起都沒出現過什么事,只有次吵架,一個高個子帶著女友來,雞翅、鴨胗什么的吃多了,最后付不起錢,基本算是吃了霸王餐,讓老板報了警,唐松和老柯正好在巡邏,還沒到平緩凹地。
“好的,馬上……我們上。”接到老板電話,老柯活了起來。
吃霸王餐的高個子,唐松他們來時,人比較激動,老柯卻不管對方牛高馬大,當即就給拷上了,卡上手銬,高個子安靜了,眼淚汪汪的,認為老板才是黑社會,他自個給掉進事先布好的陷阱里去了,高個子急切地尋找求救對象,自然他女友無能為力,看著唐松,唐松也不太愿意看這種眼神,別過頭去?;睾筇扑梢矝]怎么管,這事就這么過去了,直到第三天吃晚飯,碰到內勤的小文,才問起那個高個子,說是罰了兩百塊錢的款才讓女的給領走的,離開時都零點多了,高個子剛開始只愿意給一百,老柯說你這樣的,可大可小,大叫擾亂正常經營秩序,判刑兩年,知道么。高個子就低下了頭。
走過“燒烤林”后是大橋,又是重點,他們巡邏完第二遍,就要到大橋那邊和老王、小邱會合。巡邏第二遍的時候,他們上了坡,速度更緩慢,老柯依依不舍地回頭看了后面一眼。唐松也就看見了他那失落的眼神。
“壞了?!逼@時,唐松說。唐松剎住了車。
“什么壞了,么子個情況?!崩峡赂?,看著唐松下了車,在摸褲兜,唐松的褲兜里在震動??刺扑删o張兮兮的樣,他也下了車,撣著頭,身體朝他傾來,那只手早沒了牙簽,眼里迸出黑色的大火花,說不定另外兩個人小邱、老王有新情況。
“小馮她電話?!碧扑烧f。這時,在坡的最高點,他還特地看了老柯一眼。按往常,小馮應該正窩在家里。她打來電話,也許是有什么事?他在執勤,所以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他摁掉了震動把手機放進兜里。
“她找你什么……都老大不小了,還女友?!崩峡抡箽?,忿忿不平,便多說了幾句。
“叫我回去的。”唐松沒有理老柯的茬,老柯這樣子已經很久了。
“哼,叫你回去,就少了好棗子好果子吃了……才幾點,還是第幾趟?!崩峡聡Z叨起來。
他們一起騎到了那個凹地。他們默默的超越了高地,一路聽著老柯瑣碎。到了凹地,正要下車巡視一番,他兜里又響起來了,唐松停下來,理虧的看了看老柯。老柯的厲眼在盯著他穿牛仔褲的口袋,他拿著手機,接也不好,不接也不好。
“你回去吧,響個不停,煩死了。”老柯再也不堪忍受,老柯已經打算單獨到大橋那邊去會合了。
唐松接電話,就看著老柯騎走了,老柯騎電瓶車的時候,就跟騎自行車一樣,慢,即使要過“燒烤林”,他也那么仔細,接完小馮電話時,仍能看到老柯背影,斑駁靛藍的楊樹林里隱藏的老柯如穿迷彩服的背影,唐松心里惆悵,又有些感慨。
到了家,女友小馮正像只蝦一樣的躺在沙發上,看起來病懨懨??吹教扑傻臅r候,看電視的她嘟起嘴,好像回來的唐松只不過是影子,她目光又移到屋里那瓶篙葉上。只有當唐松坐了過來,她才把目光移過來,把屁股挪了點位置,讓唐松能坐下,再一伸手,到唐松的頭上去,把他帽子摘了下來,扔到地上?!笆悄莻€老離婚的不讓你回來?響了三通電話都……”小馮嘟囔著,已經把唐松的手放在了她小腹部的中心。
“哦,這我不知道了。響了三個電話嗎,執勤啊我沒有注意。”唐松裝模作樣地開始掏手機,到家后他才輕松起來,沙發上躺臥的小馮生怕他跑掉,又把他的手重新摁在肚皮上。
“你也不關心下人家,肚子發酸發痛?!毙●T覺得委屈,像其他戀愛的女孩,小馮也容易嬌嗔起來,他們是戀愛的第四個年頭了,但男女朋友都這樣,她握著他的手揉搓。
小馮一說,在他的面前就很容易說個沒完,正是在這樣嬌嗔言語中,唐松恍惚了起來,新聞聯播正在播著,往常這個時候,他都和老柯在執勤。他生出濃濃的困意來,只有抽一根煙來對付。這么說,他懷念起忙碌的巡邏,片警就是干這樣的工作嘛。
抽煙的時候玩起了手機,看電視的小馮扔了個抱枕到他身上,騎跨過來。甜言蜜語的聊了陣重慶人開的麻辣燙,是家江津人,搞的小黃魚火鍋挺不錯,痛肚子是不是給他中午送飯送的……聊著越發發困,關電視,準備睡下,等到去一趟廁所,他的手機又響了。才九點多,緊急?有新情況?唐松站在衛生間門口看小馮,小馮有點不耐煩了,“是不是那個臭離婚的,煩不煩!”她一手抓過手機去,唐松還在猶豫,“睡覺睡覺……”小馮催促道。
等到天亮,唐松又要去所里了,還是想趕過去看看。小馮說陪她上醫院的,晚上就商量好的,一般情況,小馮也不可能讓值夜班的他回來??墒窃缟洗┮路臅r候,他說等他中午回來。本來這天是禮拜六,也不是他值班,可是一想,他覺得有必要趕去一趟。昨晚又確實是老柯電話,當即他就料到有情況,比照昨天老柯的特殊表現。當然,平常老柯就有事沒事愛給他掛個電話,等他接,老柯都是哦,哦……嗯唔的含濁回音,沒事一樣,嗯唔后最多加句,哦,摁錯鍵了,喝酒了……可他又老打來電話騷擾,滿不在乎的口氣,那么干嘛老打電話?有病嗎?下班后,老柯給唐松電話也許只為消遣下時光。
唐松到所里的時候,是在長凳上看到坐著的老柯,老柯握著一只水杯,水杯里是杯老色普洱茶,左手夾好一支煙,抬著頭,眉開眼笑的跟主任說話,唐松到時他也沒注意,他和主任的說話說不來是寒暄,也說不上純粹與昨晚上有關,反正含糊的說操辦喜事、慶功。他們說得很熱和,主任也沒注意到他唐松。大腹便便的主任邊和老柯說著,邊進了辦公室,只有主任已經在辦公室里接電話響起一聲“喂”傳來,老柯才把目光對準唐松。
“哦呵,來了,昨天晚上的好戲錯過了,我說你要錯過的。”
唐松是跟在老柯背后跟著他進他們警務室的。老柯駝著背,像豐收把他的脖子壓彎了,脖頸上掛滿了獎章,從后面能看到老柯迷人的笑,平常那臉上是一些干涸生硬的皺紋。
老柯沒有問他昨晚怎么半途回去了,他心里清楚是小馮惹的禍,但他不喜歡說小馮,唐松也沒見老柯開過玩笑,中老年喜歡在年輕人那開些葷玩笑,黃色什么色他都沒有。
“你沒看吧,去那間黑屋子里看看,”坐在凳上,老柯說,他還是迷人的微笑。
一說黑屋子,唐松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準是又來新人了。還別說,昨晚,老柯真給碰到新情況了。事情是這樣的,當時,老柯獨自一人經過燒烤林,到了大橋,他本來打算折回去不和老王小邱他們會合了,正要扭轉車龍頭,他接到小邱電話,小邱那邊氣喘吁吁。老柯,趕緊來。說話輕聲,警察遇到緊急事物冷靜處理的一貫方法。
老柯耳朵尖了起,在哪。老地方,娛樂歌手。老柯往后看緩坡,多少號人。人有點多的。要不要帶家伙。小邱那邊嘀嘀的響,要的,又說唐松呢。別管他,守屋去了。
老柯快馬加鞭地趕回了所里,他是去拿真家伙。走的是江邊的路,那里近,就是在江邊給唐松撥的電話。他從來不走這里,過去如風,他一直想不清這個鳥地方有什么好耍,值得唐松每天去巡邏。
鎮上唯一的那架電梯又打架了,在老街,老地標那里,他們鎮,這架電梯是個生事機器,娛樂歌手開業兩年多,在它的電梯里打架已經不是第一次,第一次很簡單,就是為一個女孩慶生,雙方灌多了酒,然后上了電梯,電梯里,下馳的速度讓一方的人覺得好笑,異樣,他把這種異樣發泄出去,這人叫另一方狗毛,另一方也感到異樣,反擊,狗卵,雙方就這樣起了口角,發展到挑釁的揪衣襟到推搡到打架。轎廂里劇烈搖晃,電梯出了故障,上不去,是娛樂歌手自己報的警,等唐松他們操著警棍趕到,慶生的女孩正抱著頭蹲在電梯口哭泣,女孩畏葸得很,姣好的臉讓人抓破,白亮的一對奶子,從吊帶裝里都要凸射出來,老讓唐松想起岳父老馮的那些用孵蛋器孵的鳥蛋。
最近一次,給老林他們碰到,因為抽了刀子,這次血腥,重傷一個,輕傷無數,重傷的送到醫院,也是死里逃生,距離心臟只差兩厘米,唐松去電梯里取證,滿是血痕累累,像紅漆涂了一層,牛血一樣。這事讓電梯封了一陣,連帶這棟七層樓上面的娛樂歌手一起封停,他們派出所貼出封條。不知何故,后來娛樂歌手又開了,還是那架老電梯。
唐松一直想不清電梯里怎么會打架,莫非是來夜總會里談判來了?后來,又有所明白。是小馮幫他想明白的。那時,他倆初墜愛河,有時男女之事,真讓人想不明白,也易讓各方起沖突,愛恨是兩個極限嘛,用看淡的角度想想,也就明白。
有了前例,他們都要對電梯特殊關照下,每次經過娛樂歌手,都要抬起頭,朝燈紅酒綠的它格外的瞟上幾眼,然后才快速地騎過去,只是這年沒有起案子,沒人提起,當它正常了。其實,一直不正常,你看,這次叮當的,又冒出來了。
這次萬幸的是雙方沒有動刀。雙方是帶了刀的,刀子這天唐松也是見著的,專業砍刀,和影視片里的一樣,鎢鋼刀。只是它沒發揮作用,是因為雙方還沒想到要對方的命的地步,拿刀子來提防和“出現萬一再說”的情況居多,然而不到一分鐘里,雙方打紅了眼,刀子眼看要抽出來。要拔刀見紅的時候,英勇的老王到了。
老王穩如泰山,練過散打,拿下幾人都不在話下,帶著伸縮棍、手銬正停在電梯門口,他好像特意奔這架電梯去的,來個守株待兔。上班時一直全副武裝,不像年輕巡警。電梯下到一樓,電梯里在砰砰的激烈,宛若爆米花在高壓鍋里炸響,肉體無意的碰到轎廂的鋼皮擠出沉悶聲。
“出來!”老王摁了電梯開門,動作敏捷,已經做好準備了的他拿著伸縮棍指著電梯里,扎馬步,大戰臨前的咆哮著,同時用目光示意后邊的小邱聯系老柯,就是港臺電影里警察敬業的神態?!罢境梢慌牛紫?,老實點?!崩贤跤柍獾?,對方六七個青年,看他是拿警棍、戴頭盔的老巡警,也就乖乖就范,蹲下,不敢造次。老王等來的是火速趕來的老柯,老柯在沒有聯系上唐松后,經電話請示所長,從保險箱掏出了真家伙。
唐松在所里的黑屋子見到了打架的人。昨天都登記了。這次打架的年紀都不小(這同樣帶來一個新困惑,為什么打架,然而有些事,不管結不結案,連警察也搞不懂),個個像霜打的茄子。而老柯比老王更要細心。老柯鞍前馬后的查看手銬,看名字有沒有記錯,審問有沒有前科,做好備案。還能看到老柯的腰檔里那個黑色的真家伙在晃,老柯故意系成這樣的,把它的繩略微拉長,來讓那些打架的人看到威懾。老柯親自當審訊員,審完將近中午,既然來了所里,那么也要幫忙,唐松充當陪審。搞得筋疲力盡。
“好了?!钡鹊嚼峡抡f完,唐松才回了警房,先休息下,也沒打算在所里吃午飯,所里的飯,他實在不想吃,沒胃口,雖然這次所里肯定會搞得好一點,因為處理了一樁接近刑事案邊緣的群毆,這對于他們來說,別人的滋事肇事,別人的不幸,某種程度上,對于他們是大幸,世上才有警局和派出所。然而這對于每個警員最貼切的心理來說,這也是非常矛盾的,內心抉擇不知該如何處理。
對于入行已久的年輕警員來說,尤其是件難過的事,他是這樣,小邱也是這樣。當然,至于他們,解決的辦法不像外面的人那么極端,雖然有警匪不分家的謠言,他們選擇的卻比較沉默,就是私人性質的抽煙喝酒,兩個年輕警員聚在一起,來杯悶酒,抿一下,互相看著對方的眼窩子、酒窩子、嘴窩子。也不說話。每次喝酒回來,他都伏在水池邊吐,悶酒實在不好喝,這時,小馮心痛地說,“你怎么老是喝酒啊。叫你別喝,你怎么又喝了呀。”小馮的嘮叨是他治病的良藥,女人的細聲碎語就有這樣的好處,能間接幫男人把情緒發泄出去,特別是當碰到一個愛你的女人。
又到了唐松想喝悶酒的時候,不是因為沒沾到老王和老柯的光,而是想到上面那些繞不去的矛盾的緣故。
老柯從黑屋子出來就到主任辦公室里去了,他們一直在聊,大概是在為昨天的事分析,按主任辦公室里討論的氣氛,看來這次事情性質挺嚴重。
“小唐,一起吃中飯呀,大家聚聚嘛?!敝魅我磺帽緛泶蜷_著的那扇警室門,來叫唐松。
“我要趕去家里,小馮有事,她身體不太舒服。”唐松說,主任在掃視他們的辦公室。老柯在他旁邊。要是其他年紀大的同事,比如老王、老林聽唐松說小馮有事,都會迫切地來問下是什么情況,嚴不嚴重,要不要上醫院,老柯卻沒有,老柯扭轉過頭來,正和比他高半個腦袋的肥胖的主任說話,還是說剛才在辦公室聊的話題,看來興致未盡。老柯對他唐松的女人從來就當不存在,所以他打電話,早晨、中午……只要老柯想得起。
和主任說完,老柯高興的來對唐松說,那啥事,走什么急,下午要去現場。老柯還真當自己是主人翁了,沉浸在勝利里,唐松認為老柯未免太夸張,他鎖起了抽屜。
回到家,他心里仍很不高興,悶悶不樂的樣子,小馮看出了端倪。
“怎么了,你也不舒服起來了?怪事!”看到姍姍來遲的唐松,小馮說。小馮因為肚子痛上午一直在家里,沒上班。唐松還是沒有發話,點起一根煙,那么燃著,憂傷的燃著。或許他在琢磨帶小馮去醫院的步驟?!澳浅綦x婚的又折磨你了,我告訴你你們所里都是……當然我是說年老的。”可能是被病痛折磨,也許等急了,溫柔的小馮也一改常態,對于他近似發呆的抽煙,小馮看著唐松,眼里晶瑩的水懸而不滴,跟警察也有錯嗎?
唐松和老柯搭檔的警察生涯,如果重回來說起,要從唐松和小馮好上時開始算。小馮是鐵廠子弟,老爸老馮退休前搞鐵廠治安的,每次廠里有些治安問題,周邊村民堵大門口啊,滋事生非啊,都要報告派出所出警,老馮身高一米七,人稱馮大蓋子,早年就有吹牛的習慣,把廠的治安管理對妻子王芝芳吹得天花亂墜,來襯托他老馮的高大全,退休后更是如此,恰好妻子王芝芳從襪子廠內退在家。當然,老馮對老婆吹,那是老兩口的生活情趣,而對于好孩子小馮來說,她確實對警察抱有莫大的好感。鐵廠是唐松他們城南派出所的片區,在河邊碰到唐松,當閨蜜王蘭介紹,說唐松是城南派出所的片警呢,她心理萌生出來更多的是好事,父親老馮退休后開始養鸚鵡,那陣她特別反感鳥籠里的屎臭味,他們很快就好上了。
工作上成了搭檔,剛戀愛的時候,唐松就帶小馮去看過老柯,為了表示對老柯的尊重,工作上贏取老柯的配合,去老柯家里,小馮帶了兩瓶上好的雕花酒。對于柯伯伯,他和小馮是熱心的去的。
可是老柯沒把小馮來看他當一回事。早在前幾天,唐松就給老柯說了,老柯當時就沒怎么吭聲,表示下歡迎什么的。唐松也沒想到老柯心里有想法,就想老柯是離婚的,下班后沒人陪,去看看他而已,就和小馮去了。那天,老柯人也是在家的,休息日,沒地方去。
等到來了,門一打開,老柯像個陌生人,聳立,隔著防盜門的紗窗,對他和小馮瞅了半晌。特別是對小馮,那火辣辣的眼神能把人嗆了,很毒的在打量:瓜子臉,中等個,面孔還算有點白、奶子和屁股湊合起來還算葫蘆型……這個專門針對奶子和屁股的詞匯,是老柯的專業術語,對于老柯來說,這個描述可比什么白亮圓滑精準多了,快過電腦掃描。老柯的眼神在那渾身散發大蒜味呢,讓唐松很不舒服,怎覺得和在哪些場合相似,回過頭來一想,哦,是對犯人的。
他們倆總算進了老柯的屋。老柯一身短衣短褲,衣褲皺巴巴的,穿拖鞋。這也沒什么,小馮禮貌的叫了聲柯伯伯,老柯說坐,他們在沙發上坐了下來。他們來時,老柯本來在看足球,可是,這下風向又變了,老柯毫不近人情的將小馮帶來的花雕酒當場打開嘬將喝了,一邊喝,一邊問?;臼且粏栆淮?。出生哪呀,街上還是農村,具體哪條街,靠河邊,哦打魚的?賣菜的?哦,自由職業,你啥工作,商場人員,哦,鞋柜賣品牌鞋,還是審訊犯人的模式,殺氣騰騰,連一旁充當潤滑劑的唐松都沒法施展。
“老柯,不能這樣的。”唐松笑呵呵的提示老柯,可是老柯還在詢問,他當辦案了。
好在后來一問一答問完了,他和小馮聊天了,老柯落一邊了,小馮說柯伯伯你還是看電視吧,老柯開始看起電視,不看足球了,翻看菜單,從湖南臺跳廣東臺,到東南衛視,再從中央七套到貴州臺、青海臺,又重新翻到了湖南衛視,他愛看警匪片、槍戰片,狗血劇他都不愛看,周末,也實在沒什么好電視劇,他回過頭來瞅瞅唐松和小馮。
有要送客的意思。
“老柯,下館子我們先吃頓飯吧……你看,小馮也是第一次,好不容易啊?!卑磥砬暗募榷ǔ绦?,唐松把請老柯吃飯說了出來。當然他知道老柯送客的意思。
“不用了吧,再說,我也沒什么好送的。”
后來,老柯雖然下了樓把他們送到了臺階的出口,客套而生硬地對他和小馮笑,說好走好走。但是可以說,這次讓小馮與老柯見面是相當失敗的。與在所里上班時,唐松和老柯見面時的氣氛完全不一樣。
也就是說,這樣的見面不如不見。他們的情緒在走在路上的時候發酵,小馮不是警察,她可按捺不住性子。
“憑什么對我使眼色呀,憑什么我受氣呀,憑什么呀。”小馮說著,氣沒法從她狹小的咽道里排出來,她越生氣越說,見唐松在那覺得好笑,回過頭來對準唐松,“原來你們警察是這樣的呀?!?/p>
她這一說引得唐松噗嗤一笑,他只好解釋說,你看見過的老王就正常吧,小邱就正常吧。老柯嘛,到底是離婚的人嘛,也可憐,小馮就反駁,我看老王,也是有點這個傾向,小邱,小邱嘛,還好,至于以后會不會難說,你說可憐,那么誰來可憐我?
從老柯家回來,小馮就將心里的氣,連同老柯的怪事,告訴了爸媽老馮和王芝芳,就是那天下午,當時老馮在聽收音機,聽女兒回來這樣一說,將信將疑,狐疑地回過頭來盯著女兒那張干凈白皙的臉,而王芝芳在打毛線衣,她可一直在警惕的聽著,分析女兒的話,本來就不信老馮的吹噓個性,這時她附和道,這樣啊,哦,好,走著瞧唄,反正日子久著呢,不是兒戲……說到結論了,說完老馮遛鳥去了,遛的是那只看起來很呆的紫金剛,而對于屋里的唐松和小馮來說,真落了個以待觀察。
當然,他們還是霸王硬上弓了,床也上了,趁老馮去學太極,岳母王芝芳去玩娛樂牌了,當著那只紫金剛的面,紫金剛給他們做了老長的一段伴音。男女朋友談到第二年,隨便搪塞一個理由,說小馮要自考要好好學習,小馮就搬過來住了,按正常的男女朋友發展順序,早就應該結婚??上Эㄔ谝粯冻绦蛏?。
而出于對這一樁程序的好奇,也是對老柯的恨,唐松自然打聽過老柯離婚的內幕,宛如找到了老柯辮子般,內心里不知抖落了多少遍。老柯三十幾離的婚,孩子成家去了廈門,至于離的那女的是廣西跑水路的,女的走水路后有去無回,也沒有再回到老柯身邊。老柯就這么單身的一人過著,以前離婚是太忙,現在單身也是忙?,F在老柯喜歡自己給自己找事。所里的人都提起過老柯那事,猜想著的說,陽痿嘛,只有這么想。這是詆毀。唐松和老柯一起在澡堂子洗過好幾次澡,他見過老柯身體,老柯常年不碰女人,那家伙碰到一點水壓都會很自然的翹起。老柯也絕沒有同性戀傾向的。所以詆毀都是無事生非,可也讓唐松好好的想了一想,只可能是忙碌讓老柯形成的怪癖,忙碌把他們警察鍛煉成了像貓一樣多疑的性子,像鷹一樣犀利的鐵性——誰會喜歡一個非正常人呢,不管是不是警察。這有點道理。
老柯這次見了小馮,就再也沒有問起叫他柯伯伯的小馮。唐松和小馮談戀愛后,他第一次見岳母娘王芝芳過生日那次,唐松要去買個蛋糕,他說要請半天假,老柯說的話差點讓他背過氣來,“天啊,你還沒把葫蘆給甩掉啊。”“那葫蘆你也碰得……”
看,他把小馮給叫成葫蘆了,按她的體型、她的身體曲線,女人長成葫蘆不是很好嘛,很多女人巴不得長成這樣。也就是說,老柯這是捉不到小馮缺點,沒有辦法后才硬塞進來的鄙視。后來小馮來所里給唐松送飯,好幾次,看老柯忙,她也給老柯捎過,老柯回來后看到飯卻不吭一聲,說句謝謝啥的。小馮后來也就不帶了,唐松也當然知道老柯想把關系緊張公開化,從此,唐松也不好再叫小馮送飯,以免小馮和老柯產生尷尬。
就是這么一回事。
小馮和老柯的矛盾來了,老柯沒有再關注小馮,他對小馮的結論早就出來了,卻不代表小馮在關注他老柯。小馮本來是與唐松打算馬上結婚的,卻因老柯,懸而未決,她有點恨唐松的搭檔?,F在,小馮尤其關注老柯對待那碼子事的態度,她倒要看看他是真碰不得,還是假碰不得。這是她找的突破口。這得到了唐松的默默支持。他和小馮想一處去了。他急于了解老柯對女人的真正態度。老柯雖然從來不開那玩笑,但不代表他不關心那事,難道他和普通人不一樣嗎?
那么就要說男女那事了,說河邊船里的事吧,別看那些船往上游開去,幾乎要沉到水里,那是貨船,這些年多了些娛樂船,那些船上干啥的都有,就跟岳父這幾年喂養的鸚鵡一樣,花花綠綠,娛樂船是他們所里的重點盤查對象,只是,唐松走了這么多回河邊,除了碰到小馮,那碼子事還從來沒有,只聽所里的大侃那個“中王”王建說過。
要說也說“家宜”里發生過的,“家宜”是家庭旅館,坐落在老柯單獨巡邏的那街上。他們所里的人倒是抓過娼,那是極稀少的,唐松就職以來,也就前年發生過一次。
本來是不會有這個特殊情況的,不知道是誰,和幾個搞內勤的女同事一起,在所里吃中飯的時候,老男人們為了顯示他們巡警、外勤的威風,見老柯在悶不吭聲的扒飯,也是為逗他老柯一笑,才開了玩笑。后來沒想這事立項了。誰也不知道申報人,就是這個老柯。哈哈,同事的玩笑給他升智了。
原有態度是以為老柯會犯迷糊,不愿意上,臨到出發了,發現老柯在列。老柯申報的這事到局里是一拍即合,分發下來由他們所里主導。他們就只有執行了。頭個月沒痕跡,后面就露尾巴了,那幾天剛下了點春雨,河里的杓鷸、白鸛在那跳著呢,成雙成對,潤物細無聲嘛,剛好也利于男人和女人做那事,他們數個便衣走在街面上,耳朵全部放開,像警犬一樣,專門聆聽那種聲音。
他們就查了“家宜”。宛如從天而降,沒作任何準備。雖然便衣,“家宜”坐臺的老板還是認識的,當場就控制住了她,他們上樓去,拿了從外往里開的鑰匙,挨房挨門的查,聆聽那種聲音。到了門口,他們的耳朵里擱了一種監聽器,是專門從局里申請來的,有放大功能,房間里面的聲響就聽得一清二楚。按他們的經驗,如果是夫妻倆,男女朋友絕不會跑到這種地方做那種事。不過要經監聽器驗證,如果搞錯了也很麻煩。果真核實無誤。“快點,你給錢呀”“這么快,還沒好,嗯,啊……老子”……“不許動!”
這幾乎是與悄無聲息的旋開門同時發生的,逮個正著。然后快門、拍照,鏡頭關閉完畢,后來的是登記和審訊,這都上了報紙,以表揚他們派出所明察暗訪工作的高效以及明察秋毫,不放過任何一絲違法犯罪現象。
小馮卻不這么看。
“原來,那個死離婚的有這種愛好,哦嗬……”
唐松回來說給了小馮聽,當說到拿監聽器的有老柯,小馮哈哈大笑。是那種很鄙夷的笑。當然,唐松知道得更多,其實沖進門進去的正是老柯。
發生這事后,他也像小馮一樣的想過,老柯憑啥給他臉色看呀,憑啥作弄他們小青年呀……也就是這次查“家宜”完了后,小馮警告過他,說不能再和這個怪人在一起做事了,唐松細細一琢磨,竟然也真覺得老柯有點怪,他立即就找領導說想換個片區,換下空氣,和老王、老林、小邱組合都行,實在不行調崗。主任答應了,說看著辦吧,反正你們片區你也呆久了,換下再調回來也行嘛??蛇@讓所長一知道,還是所長高瞻遠矚,他大手一揮,不行,你們片區情況非常特殊,事雜,一般的人奈何不了。又感慨道,這個老柯呀,老柯??此L痛心疾首的模樣那是相當的了解老柯。
經這一鬧,沒有調崗也沒有換片成功,只是,他和老柯分工成功了,這仍是小馮的主意,每次值班巡邏到那個岔路口,他自動分配自己到河邊看風景去。
有些時候,小馮要求唐松戲弄老柯一下。比如說再次遇到查房和查嫖娼的情況,讓老柯上,他可以到一邊歇菜去。剛開始是這樣,唐松也覺得沒問題,可是有時候唐松也煩,說,你怎么也老是跟老柯過不去呀。
“我就是看看他那個方面有沒有問題……死離婚的,來阻礙我。”小馮已經有了點驕傲,閃著狡黠的雙眼。
到現在唐松調動也沒成功,唐松如今又想到調動了。
他送小馮到醫院里后,拿到了小馮的檢查報告,事情有點糟,彩超顯示宮外孕,幸虧尚好,不是十分嚴重,還只有肚子痛,沒想到出來這一碼子事。
當成一件嚴重的突發事件,小馮家立即召開家庭會議,準岳父老馮在翻看女兒的彩超圖片時,顯得毳毛橫生,眉頭緊鎖?!澳窃趺崔k呀……嗚嗚?!毙●T捂著肚子,可憐巴巴地盯著老馮,而在一邊的岳母王芝芳沒有吱聲,只是在打毛線衣,戴起了老花鏡,戴老花鏡的她面孔清瘦而又嚴峻。
“做手術唄,那就,有什么辦,只有這樣辦?!弊鳛橐患抑鞯睦像T先開了口,還是男人冷靜,老馮心想沉默不是辦法,但作為粗人的他也沒有什么好主意。
“那我能不能要小孩啊。唔唔……”小馮痛苦了起來,捂起了肚子。一副可憐樣,埋怨地看起沙發上像木頭人的唐松。
生育問題讓老馮就難以回答了。老馮眺了一眼妻子。王芝芳作為生過孩子的女人,至少也有點經驗,她應該清楚,至少她懷小馮的時候,該考慮過也有宮外孕的可能。每個女人都要做這道選擇題,這是老馮作為男人都能想得到的??墒?,作為母親的王芝芳卻是眉頭緊鎖,當年,她沒考慮過女兒這種情況。
最終一家四口都沒有辦法,他們的眉頭越來越凝重。
唐松已經想是他的過錯了,問題是他帶來的,平常,忙得沒有時間顧得上照顧小馮。一說起忙,這時,意外的,驀然的,老柯那個蒼老、工作起來拼命的身影躥了出來,客觀上來說,很多時候,他是老柯給帶動忙起來的,所以才忽略了小馮。
“小唐,不應該這樣的,馮敏都這樣了,你怎么也該表個態?!币娞扑蓯炘谀牵瑴试滥竿踔シ冀K于目光犀利起來,鋒利的對他閃了下,“上醫院也行,是吧我們?!边@話,她卻是看著丈夫老馮那張肥厚的嘴說的,話語里充滿對老馮這些年吹牛誤導的怨恨。
“哦,這?!倍扑尚睦锴宄?,其實小馮一家心里已經默契達成統一意見了,一致認為是他唐松的疏忽,女兒才這樣,至于別的什么原因,老柯、領導什么的,去他媽的,他們都管不著,現在要解決的是他們的寶貝女兒馮敏同志的身體健康問題,那么性質很嚴重。
“小唐,你也不要老是忙工作,你還是抽個時間來多多看看小敏呀,人都成這樣了,你看這事辦的,做父母的能不擔心嗎,唉,也不知咋說好,唉……”準岳母王芝芳又開了口,顫抖的嘆息,眼眶紅潤,那份對女兒身體的擔心,那份焦慮溢于言表。
“我試著先請假……看看吧。”唐松終于開了口。
這么一來,小馮就不能在唐松那呆了,要搬回父母家去了,匆匆忙忙的整理東西,叫出租車送小馮上車時,唐松幾乎看到了老柯的笑,那張黃褐的老臉得意洋洋起來,笑得很放肆。
他到了所里上班,老柯已經又在忙了,在桌上整理案宗,電梯里打架的那些人,到頭來,沒有查到更重要的犯罪痕跡,連有前科記錄的都沒有,所里最終也只做出拘留七天、罰款五百的決定,這樣的結果不太可能,卻是事實,老柯的大案、要案夢自動攻破。
好幾天來,老柯都很泄氣,所以又主動承擔整理起案宗來,他只是想盡快忘了這倒霉事兒。等到老柯整理案宗完,在喝開水,開始要做這天的巡防記錄準備時,他對老柯說,這些天晚上不能巡邏了。老柯因為忙,當時沒有完全聽懂,等聽懂了,他站起身來,“什么?”
看到老柯的錯愕,肯定是天花板上掉下來一大塊,打了他只有稀疏幾根發了的頭。
“老柯,我家里出事了。晚上要請假,你和小邱他們聯合查訪吧,我和你說一聲。”有岳父岳母的催促,唐松這次堅定了主意,其實他也不必聽老柯的,他們平等,他有自由的權利。
老柯沒聽見般,埋頭繼續做他的巡防記錄準備,其實,他是聽到了,只是他不愿意聽到這樣的結果而已。唐松也知道老柯聽到了,老柯是不愿意而已,并且也能想到是小馮的事。唐松出門,向主任去請夜假時,老柯再沒跟他說話,與往常不一樣。
唐松暫時的夜巡結束了,平時他四點就下班,每天給小馮帶一副藥回去,都是當歸、紫草根、莪術之類的,每天早上在來上班的路上把藥抓來,上班的時候放到桌子上,到下班再帶回去。夠吃一天。而他下班的時候,上夜班的老柯匆匆來,每次都能看到他桌上有一包用黃皮紙包起來的中藥。老柯用眼白掃過來,又掃過去,上夜班的老柯沒跟唐松說話,即使說話,也是流于客套了。感覺和當初他送唐松和小馮下樓梯時的表情一樣,有點假,虛假,這時,唐松想向老柯解釋下,可是話到嘴邊不知該如何說起。
這樣過了一陣時間,離開夜間巡邏一久,所里考慮到唐松的實際,他也就徹底調到了白班,這時間段是與上夜班巡邏的老柯完全錯開了。而那陣,所里的事多起來,都是些抓賭的事,就發生在老柯經常獨自一人巡邏的街上。賭博像牛皮癬,卻讓他們個個眉頭緊鎖,感覺到后期更會發生什么,可能會爆發個大毒瘡,突然立在眼前什么的。眼前的忙只是預兆,是發條日益擰緊,不能松懈,會有個更大的爆發力出現在后頭。
與以前不一樣的是,賭博只發生在白天了,與夜班巡邏的民警開起了玩笑,于是,唐松白天工作的時候,整天都在外面,他把藥也就帶到身上,外面的事一辦完,就騎著電瓶車帶著藥回小馮那邊,每天都是日理萬機、時間緊湊了。
“那個離婚的,是不是不開心呀,我想想就不正常?!泵刻欤●T見唐松帶著藥回來,知道他這一整天都沒見到老柯,她便有點小開心。對于小馮的琢磨,唐松也沒說什么,他也一直覺得虧欠小馮。
也不能說老柯什么,老柯忙碌起來的那副神態,唐松也看不慣,好像全天下都欠他的,但老柯是鋼鐵衛士,老柯是久經沙場的戰友,再說,私下說他的人夠多了。有天,去吃中飯,白班的老林、老李在所里嘀咕,以為他們在討論飯菜,原來在討論老柯,看唐松來,他們說支持小馮的。原來,他們早就知道老柯和小馮的疙瘩。當時他和小馮拜訪老柯的同時,也拜訪過白班的老林、老李的,他們自然知道老柯,說到老柯,年紀更大的老林便不由自主的說開了,柯求東是不是出大問題了……唉,他的問題已經出了很久了。說到這,油滑的老李莫名其妙的大笑。至于這后面久到什么地步,當時大家閉口不說。
最后一次他們討論的時候,所里罕見的響起警報,教導員吹起哨子,這是緊急集合口號。教導員吹口哨,集訓和看電視視頻的時候有過,唐松碰到的還是第一次。所有干警、連同內勤的女同事都緊張萬分,立刻放下飯碗,朝所里的小廣場云集而去,傾巢出動,所里領導都在小廣場等他們。所里剛接到上級指示,在他們的轄區,竟冒出一個全國通緝犯,這個通緝犯做了好幾樁案,奸殺騙搶賭全干,五毒俱全了,在全國造成了很大的影響,令人棘手的是,具有反偵察能力,身上帶匕首,還有豐富的駕駛經驗,會駕車,歷經幾案都能生存下來,可謂不簡單。沒想這次在唐松他們的地段冒了頭,剛剛上午的時候,在從市里來的方向,攔截了一輛桑塔納朝鎮上駛過來。是車主報的案。據跟蹤人員說,他挾持車子后下車還吃了碗桂林米粉,現在他們所里的工作是,調集所有上班警員,馬上展開攔截,排訪、外地人登記,和局里統一展開工作。在局里統稱為“抓頭”,接下來要設置布置路障,唐松每天都在現場,穿著“工”字形黃綠色的執勤服,守著路障,直到晚班接班。
“抓頭”的事忙了大半個月,最后以嫌犯再次冒頭,試圖強行闖路障,困在警群里被捕才得以告終?!白ヮ^”的事影響重大,局里舉行了表彰,所里也舉行了慶功會。而這主要是白班的功勞。
慶功會在酒樓里,唐松和小文一桌坐在一起,小葫蘆仙酒喝多了,小文迷糊了起來,話頭就多了起來,嘴掌不了風了?!袄峡拢雌饋恚皇悄遣“?,可是他的病看起來又越來越重……”不過,這只是同事們說笑而已,小文與老柯又不存在沖突,老柯想與人有沖突的只有小馮,而且仍在發酵,起作用。
經過一段時間的調理,小馮身體日益見好,水盈盈的豐腴了起來,臉色也西紅柿般的紅潤,一度讓唐松蠢蠢欲動。剛忙了那樁案,所里準許他休息調整下,唐松便有時間經常來小馮家吃個中飯。最后一場是吃羊肉火鍋、刀切牛肉片和喝啤酒,小馮也不停地給他們倒酒,他和老馮吃得酣暢淋漓,老馮聽廣播了,唐松當著岳父母的面很自信的求小馮:“敏敏,咱們回去吧,回去吧?,F在沒事了?!?/p>
小馮卻沒有答應,她眨巴著眼,老馮他們在紋絲不動,這次老馮聽了唐松的央求,根本就沒反應,聽廣播的他抬起頭來,很優雅的舉起雙手,像拉小提琴,在用牙線反復的雕琢般的剔著牙齒上那些發臭的肉的殘末,而岳母王芝芳火鍋后在低頭看報。她沒有受酒精的荼毒。鐘表嘀嗒嘀嗒,那一刻唐松心急如火,可是急也沒用,看來他是吃錯藥了,那么總不能按著老馮和岳母王芝芳的頭強迫吧。
“只有真正的結婚才搬過去的。不會像以前一樣了,那么犯傻,這樣的犯傻我們再也不會了……”這是準岳母王芝芳說的話,終于由岳母王芝芳晾出了如三八線一樣固若金湯的底線。
見母親強勢起來了,小馮也只好說,“唐松,你先回家吧?!碧扑墒怯X得驚悚的走的,老馮那只紫金剛在那尖著嗓子,很俏皮地叫,“傻啊傻,傻啊傻,你傻啊,你傻?!?/p>
走出小馮家門時,他內心酒氣翻滾,雙臉赤紅,汗流浹背,恨不得摁住它在水里走幾遭,突然又覺得自己不如老馮養的這只鸚鵡。
從小馮家回來,他躺在沙發上看著天花板想了好幾天,他當然知道,岳母的話是專門說給他聽的,話中有話,也就是到他該辦事的時候了,先動動腦子,到好好地來取悅下岳父母,來彌補上次小馮出意外的時候了。
這是端午前面的幾天,唐松的心里急得跟發條一樣,剛告罄的抓捕搞得他心理仍緊張兮兮的,還沒松懈下來。好幾個月,唐松已經很久沒有見到老柯了。好奇的是,老柯沒參與慶功會,可能主要是白班的功勞,這次不知何緣故,老柯沒有來蹭這份功??墒撬F在的事已經不關老柯事了,老柯管不著他唐松。
現在他只想竭力抓住現存的幸運來驅趕不幸,而如今的老柯,對于他來說只是很好的印證了老生常談的話:老柯的生活是萬不幸的,如此而已,除此他和老柯還有什么好談的呢?
端午的前天,小馮來找唐松了,當然又不免卿卿我我,像最后的瘋狂,都有種難解難分鵲橋相會的感覺。這天他倆一起吃了飯,不過她是來提醒他的,對于這個二愣子,她心急,她說,“虧你是警察呢。”走到過道上又說,“你想想呀,端午怎么個表現法?想清了嗎?!?/p>
想清了,當晚,唐松和小馮去了超市,買了四大家魚和海鮮中的墨魚、鰻魚、帶魚,有老馮愛吃的羊肉、雜碎,岳母王芝芳愛吃的奶饅頭,滿滿一車的吃物和食材拉了回來,塞在小馮他們家的冰箱里。忙碌了大好幾天。節前的中午,趁午休時間,他又挑空去了下市場,買了兩個西瓜,西瓜是無籽的,用白色的纖皮線捆好,他還看好了艾葉,城里一直有送艾葉的風俗,綠油油的捆了一把,扛在肩上,他準備先去單位。這已是最后的準備。
到了所里,他碰到小文,她正在辦理大廳的窗口午休,見有人頂著綠油油的艾葉往所里的后面走,便探出頭來,看清是唐松,她從窗口露出個笑臉。
“老柯在,呀,去哪里?給老柯買的吧?!毙∥脑诖蛉?,哈哈哈的逗樂起來。
想到老柯,唐松笑不出來。
老柯真在辦公室,他正戴著老花鏡在看資料,看見唐松肩上滿是艾葉,提了十幾斤的西瓜,他摸了下頭發,他覺得自己老了,臉上皮膚樹皮一樣,黃褐,土黃土黃,還沾滿老年斑的顆粒,雖有一定油性,卻不再屬于他,他再往下摸,摸到胡子,那是束生硬的草茬,他下了決心,看了下對邊的唐松。老柯見唐松在看自己摸臉,他放下了老花鏡。
“唐松,回來了?來,我們說一件事,如何?”
對邊的唐松沒有吭聲,就等著老柯談話,看他到底怎么談。而老柯是事先在腦子里準備好了的,他用普通話講,像一頭餓狼,開頭就說小馮,想吃掉她一樣,他說那小馮的事……小馮,我也觀察了這么久,絕情吧,她父母那么說,看能不能斷。盡早斷了吧,現在還成了藥罐子不是?不是我說你,孩子肯定不能生了,你應該能想到后果。
他惟獨沒有去看唐松的臉色,唐松的臉色就和犯人作案時的臉色一樣難堪。
“變態!”這兩個字像磚頭像巨雷,急速地從他腦子里涌將出來,只是讓他優良的控制力給鉗緊,然而,他憋住了這兩個字,其他的詞又滾滾砸來,看來,這次無論如何,他也不想掩飾自己了,哪怕再也不干警察這份工作。
“我唐家的事,你老柯家管得著嗎?——還別說他老馮家的事!”
看它響的,振聾發聵,在無休止的隆隆發怒,停留在下午的太陽照在滾燙的白色墻壁上面。那里有些亂糟糟的臟污和手印。對于老柯,唐松都不知道是怎么說出來的,也許還是受了那樁大案的影響,外面只見綠脖鳥做起配音,是只綠頭畫眉,在那很煩地嘰叫。
唐松已經扔下了綠油油的艾葉,很粗魯地放下,門“呯”一聲朝外走去。也不清楚在他之前,小馮已經跟老柯談過話,見到他的艾葉,老柯才出此下策;當然,他也不清楚小馮正春風得意地等在外面,塵埃落定,韁索切斷,只剩濃厚的膽汁味在那叫警房的空間里蔓延擴散。
老柯重新戴起眼鏡,與往常一樣在那嘮叨個沒完,生氣個沒完,唐松是怎么生氣的?果真因為鐵廠的馮敏嗎?女人有這么厲害嗎?老柯嗚嗚嗚地哭了起來,像小孩一樣,咂吧著開裂的嘴,哆嗦顫抖著,他真想下河來個冷水浴好好醒一回,到了知天命的年齡,他要想想,這么多年,該總結下不明就里的事兒。而唐松走出警房那陣騎上了電瓶車,一陣風地朝那個黑巷子里駛去,自從騎上風馳電掣的電瓶車后,他啥事也沒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