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曉玲
中元節,也就是人們常說的七月半,鬼節。據說一進了農歷的七月,陰間就開始過年,一直要延續到七月中旬。很多人家都要祭祀祖先和那些孤魂野鬼。我從來不信這些,若不是鄉下的幾個姨媽輪番打電話來,也沒有想著要過什么節。
其實就是大家在一起聚一聚,吃個飯。現如今,吃飯對很多人來說,已經提不起太大興趣了。我推了牌局,有些應付差事地來到離城不遠的鄉下。這片我兒時生長的土地,如今到處都是一個個醒目的“拆”字,開發商很快就要進場,鄉下的老院子已經拆得七零八落,連老院子門口外公外婆的墳,也很快就要遷了。
長輩們照例在外公外婆的祖墳前擺起刀頭,點起香蠟,給他們送去一大摞五百元一張的嶄新“大鈔”。我和幾個表姊妹輪流在外公外婆的祖墳前磕頭燒紙,然后,一大家人圍坐在一起吃飯喝酒。表姐專門買了鴨子來,表弟把燉得很爛很香的鴨肉端上來,姨媽說這個一定要吃,要“壓”。到底是壓驚還是壓邪氣,幾個姨媽也說不清。我不懂什么叫“壓”,也不想深究,只是一個勁兒地夸表弟的廚藝見長。
長輩們的話匣子一打開就收不住,說的都是些陳年舊事,有些都聽過好多遍了。我早已習慣了這些,和那些表姊妹們一樣,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有一句沒一句地,邊聽邊漏。姨媽也不管那么多,自顧自地說個不停。
“你們外公從來就不信這些,什么鬼節,也從不讓我們搞那些鬼名堂!”我聽到這里耳朵開始尖了起來,覺得記憶中那個永遠穿一件藍布長衫的清瘦老人,用現在的話說,就是一個字——潮。
“你們外婆每年都要偷偷準備一些供果、點心,悄悄點起香蠟,說是供菩薩。你外公不知道,知道了才不得了!”二姨媽說到這里,我們都嘻嘻哈哈笑了起來。外婆是個慈眉善目的小腳女人,一輩子謹小慎微。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我出生沒幾個月就被寄養在川西壩子的外婆家。我在外婆的搖籃里,在外公和幾個姨媽的背上一天天長大,直到六、七歲要上學了,才到千里以外的父母身邊念書。兒時的記憶不多了,但還是想象得出外婆當時戰戰兢兢的樣子。
“那年,你才一歲多,就是鬼節那天,一晃你就不見了!院子里、田壩頭,全家人到處都喊遍了,聲音都喊啞了,連周圍鄰居都幫著找……你外公掄起竹竿,把周圍的幾個大糞坑都撈了個遍,你外婆在一旁急得直掉淚!”
“你們大姐快三十了才有這么個娃娃,要是把娃娃弄丟了,咋個辦?怎么交代?”幾個姨媽不約而同地重復著外公當時的話,情緒有些激動。幺姨又接著說,要不是我隨手推開你外婆住的那間屋,那天我們怕是都難逃過你外公的牛鞭子!你倒好,一個人坐在外婆的屋子里,守著那堆供果、點心,一個人吃得美呢!還對我說,幺姨,快來吃,可好吃呢!”飯桌上所有的人都笑了起來,我有些掛不住,趕緊夾了一塊鴨肉送進嘴里:上輩子我不是偷油吃的小老鼠,就是餓死鬼!
“誰會想到,你剛學會走路,就能翻過那么高的門檻?”幺姨用手比劃著,足足一尺多高!我瞪大了眼睛,越發覺得自己就是餓死鬼投胎。
生活的大門向我們敞開,等待我們的還有數不清的坎兒。那天從鄉下走的時候,我特意回望了一下院子門前那兩個土堆。已經記不清模樣的外公外婆,靜靜地躺在這里,虔誠地護佑著他們的子孫。很慚愧,這么些年,我居然連哪座墳是外婆的、哪座是外公的,都沒真正搞清楚過。雖然每次到墳前敬祖先,長輩們都交代過。
老屋的門檻早已經不復存在,姨媽翻修的小二樓被夷為了平地,兒時的記憶也成了風中的一些碎片……我卻始終不能釋懷,有時還會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