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
我忘不了農具木把兒上的那些圓圓的節子,
那一雙雙眼睛曾打量過一個小女孩如何在鋤草的間隙
捉土豆花上的蝴蝶,又如何在打豬草的時候將黃花菜
捋到一起,在夕陽下憧憬著一頓風味獨具的晚飯。
看一個農民的活計做得是否地道,打量他家的農具便知曉了。
農具一般被放置在倉棚中,或者被掛在山墻上。放在倉棚中的,是鎬頭、犁杖,而掛在山墻上的,是耙子、鋤頭和鐮刀。農具似乎與樹木有著親緣關系,農具的把兒幾乎都是木柄制成的。你能從光滑的農具把兒上,看到樹的花紋和節子。那些大大小小的木節一個個圓圓的,有黑色的,也有褐色的,好像農具長了眼睛似的。
農具當中,我最憎恨的就是犁杖了。有了它,我們就得干牛做的活兒。由于家中沒養牲口,用犁杖耕田時,爸爸就把我們姐弟三人當成牛,套在犁杖上,讓我們拉犁。我一拉犁就有屈辱的感覺,常常是直著腰,只把繩子輕飄飄地搭在肩頭。這時父親就會在后面叫著我的乳名打趣我,說我真不簡單,能把繩子拉彎了。我父親是山村小學的校長,曾在哈爾濱讀中學,會拉小提琴,他那雙手在那個年代既得寫粉筆字,又得摸農具。
農具當中,我不厭煩的是鋤頭和鐮刀。鋤頭的形態很像道士帽,你若把它倒立著,儼然是一個清瘦的道士站在那里。鋤頭既可用于鏟除莊稼中的雜草,又可給板結的田地松土。我扛著鋤頭去田間勞作,一般是到土豆地里去。土豆一般要鏟三次,人們稱之為“頭趟、二趟、三趟”。我喜歡鏟二趟,我愛那些細碎的土豆花,它們會招來黃的或白的蝴蝶,感覺是在花園中勞作。干活乏了小憩的時候,躺在被陽光照耀得發燙的泥土中,感受著如絲綢一樣柔曼滑過的清風,愜意極了。清風拍打著土豆花,土豆花又借著風勢拍打著我的臉頰,那些嬌柔玲瓏的花朵如蜜蜂一樣蜇著了我,讓我臉頰發癢,那是一種多么醉人的癢啊。渴了的時候,我會到田邊草叢中采上幾支酸漿來吃。它長得跟竹子一樣,光滑的身子,細長的葉片,它的莖能食用,酸甜可口,十分解渴,我鏟地時就不背水壺,因為酸漿早已存了滿腹的清涼之汁等著我享用。
我父親是個知識分子,他伺候莊稼的本事與他的教學本領是無法相提并論的。我們家的地不是因為施肥過少而使莊稼呈現一派萎靡之氣,就是壟打得歪歪斜斜的,寬的寬,窄的窄,白菜和豆角往往長著長著就露出根莖,阻礙了它們的成長,所以進了我家園田的莊稼,很像是被送入孤兒院的棄嬰,命運總是不大好。
我不止一次聽見鄰人在路過我家的田地時,發出的“嘖嘖”的叫聲,那不是贊賞的“嘖嘖”聲,而是惋惜,好像我們辜負了那肥沃的田地似的。我們家的農具,也因而比別人家的要邋遢許多,鋤頭上銹跡斑斑,鎬頭和犁杖上攜帶的塵土足夠蓄滿一只花盆,鐮刀鈍得割草時草會發出被劇烈撕扯的痛苦的叫聲,如烏鴉一樣呀呀呀地叫,而不是鋒利的鐮刀割草時所發出的刷刷刷的如流水一樣的聲音。而那些地道的農家,農具總是被磨得雪亮,拾掇得利利索索的,該放倉棚的就放在倉棚里,該掛在山墻上的就掛在山墻上,不似我們家的農具,一律被堆置在墻角,任憑風雨侵蝕,如一群衣衫襤褸的乞丐。即便如此,我還是熱愛我們家的農具,熱愛它的愚鈍和那滿身歲月的塵垢。
我喜歡鐮刀,是因為割豬草的活兒在我眼中是非常浪漫的。草甸子上盛開著野花,你割草的時候,也等于是在采花。那些花有可供觀賞的,如火紅的百合和紫色的馬蓮花,還有供食用的,如金燦燦的黃花菜。用新鮮的黃花菜炸上一碗醬,再下上一鍋面條,那就是最美妙的晚飯了。我打草歸來,肩上背的是草,腰間別的是鐮刀,左手可能拿的是一束馬蓮,右手握的就是黃花菜了。所以我覺得豬的命運也不算壞,它一天到晚除了吃就是睡,窩里的草還來自于芳菲的大草甸子,比耕田的牛馬要有福氣,可惜它的命太短太短了。看來單純為了人的口福而生存的動物,總是薄命的。
而今,我們家在山村小鎮使用過的那些農具,早已失傳了。它們也許流失到別人手中,依然被農人的手把握著,春種秋收;也許它們已經在被廢棄的老屋中靜悄悄地腐爛了,成了一堆廢鐵。但我忘不了農具木把兒上的那些圓圓的節子,那一雙雙眼睛曾打量過一個小女孩如何在鋤草的間隙捉土豆花上的蝴蝶,又如何在打豬草的時候將黃花菜捋到一起,在夕陽下憧憬著一頓風味獨具的晚飯。我可能會忘記塵世中我所見過的許多人的眼睛,那些或空洞或貪婪或含著嫉妒之光的眼睛,但我永遠不會忘記農具身上的眼睛,它們會永遠明亮地閃爍在我的回憶中,為我歷經歲月滄桑而漸露疲憊、憂郁之色的眼睛,注入一縷縷溫和、平靜的光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