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淚，行程有多遠

王文勝

那一年夏天，下起了50年一遇的大暴雨。雨停以后，政府立即組織相關部門組成數個救災小組，分片包村展開救援。作為一名醫務工作者，我參加了其中的一個小組，到幾個偏遠的村莊救災。

我們來到一個叫做“花子溝”的小山村，經過實地考察和村領導介紹，得知村里受災不很嚴重，除了幾間老房子倒塌外，另有十幾家屋里進水，所幸沒有人員傷亡。正說著，村書記忽然一拍腦袋叫起來：“壞了壞了！有個地方我還沒去看，快，我們一起去看看！”看他著急的樣子，我們也沒多問，便跟著他出了村子。

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有時候水流沒過膝蓋，有時候雙腳陷進泥里拔不動，有時候四周都是水根本看不見路。正納悶這是往哪兒去呢，發現已經走進了一個山溝里。四下打量，就見幾排平頂的石頭水泥房子，大部分窗戶上都沒有玻璃；山上沖下來的雨水在房子周圍形成一道道溪流，水流旁邊有小雞小貓的尸體。書記邊走邊介紹：這是外地打工人員聚居的地方，房子是以前部隊遺留下來的廢棄營房，所以沒有房租。為了圖便宜，也為了互相照應，這里住了20多戶，成了一個小自然村。

聽到動靜，陸續有人從屋里走出來。書記走到一個滿身泥水的漢子面前說道：“對不起，我們來晚了，你們這里情況怎么樣？”后來知道，他是這個自然村的“村長”，據他說，家家都進了水，糧食損失了不少，家禽家畜也死了不少，有一戶房子倒塌，一個老人受了傷。書記急急地問道：“孩子們呢？有沒有受傷？”村長說：“還好還好，都沒有受傷，只是教室被淹了。”隨后我們來到了孩子們學習的地方。

來到最前邊的一間平房，只見十幾個孩子正在泥水中忙碌，有的用臉盆從屋子里往外舀水，有的用鐵锨往地面墊沙子。他們一個個滿臉泥水，只露出一雙雙烏黑的眼睛看著我們。我踩著泥水走進他們的“教室”，眼前所見給了我強烈的震撼，淚水一下子盈滿了眼眶——這哪里是什么教室啊！四面的窗戶上殘留著一片片塑料布，本來是用來遮風擋雨的，現在已經被風雨摧毀了；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是一洼一洼的泥水，兩堆碎磚上橫著一塊水泥板，應該就是他們的課桌了，旁邊是零亂的馬扎和小板凳；一面石頭墻的中間位置，用水泥抹出一塊四方的平面，上面還有模糊不清的粉筆字跡，顯然這就是他們的“黑板”了，可那上面竟然連黑漆都沒有！

一個同樣滿身泥水的20多歲的年輕人，跟我們一一點頭算是打過招呼，轉身又去忙著往外舀水。村長告訴我們，他就是孩子們的老師，十幾個孩子唯一的老師。短暫的照面，我沒有記住老師的相貌，可是他身上那件沾滿泥水的背心，前前后后布滿了窟窿，深深地刺痛著我的心。

從書記那里了解到，這些外來打工家庭的孩子，因為交不起學雜費而放棄了到附近的公辦學校讀書的機會，由“村長”找了一個讀過高中的小伙子來教他們，每家每戶或多或少，湊幾百塊錢就算是他的工資了。小伙子深知大家的困難，所以也不計較錢多錢少，他所能做的就是竭盡全力當好這些窮孩子的“老師”。

救災任務結束后，我回家把這件事講給妻子和女兒聽。女兒正上小學，從小衣食無憂，她根本不相信這是真的，于是我和女兒約定過幾天帶她去親眼看看。

我為“老師”買了兩件襯衫，為每一個孩子買了一個鉛筆盒，另外還專門買了一瓶黑漆用于刷“黑板”。周末到了，我開車帶著妻子和女兒來到了那個小山村。進山溝車子沒法開，我們就下車步行，小路兩旁的果樹花草和潺潺溪水，令女兒異常興奮，在她看來今天的活動很像游山玩水。離教室還有一段距離，我們就聽到了一陣陣讀書聲，顯然，孩子們已經從暴風雨帶給他們的災難中走出來了。

當我們走進教室，看到那些簡陋的“課桌”、灰白的“黑板”、鋪滿沙子的地面，剛才還嘰嘰喳喳像麻雀一樣歡叫的女兒一下子愣住了，她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臉上的笑容被震驚所取代，然后，眼淚就那么一點點一點點，悄無聲息地滑落下來。

老師很快就認出了我，繼而拉住我的手憨憨地笑。我讓妻子把鉛筆盒一一發給孩子們，出乎我意料的是，女兒也從自己的書包里拿出了許多東西，有糖果，有牛肉干，甚至還有一整盒的巧克力。她默默地把這些東西分給所有的小朋友，教室里一片寂靜。最后，女兒來到老師面前，從書包里拿出兩盒粉筆，聲音低低地說：“老師，這塊黑板用白色的粉筆寫字看不清楚，以后您就用這些彩色粉筆吧。”女兒有些哽咽的話差點讓我流淚，真沒想到，小小年紀的女兒雖然嘴里說不相信我說的事情，可她還是默默地做了這么多，而她買這些東西沒有跟我要一分錢，全用她自己攢的零花錢，女兒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表達她的愛心啊！

我拿出那兩件襯衫遞給老師，小伙子推讓著堅持不肯要。我說：“你看看你身上穿的背心，都滿是窟窿了，這兩件襯衫你換著穿啊。”小伙子還是不肯要，嘴里囁嚅著不知道要說什么。看我有些急了，老師的臉漲得通紅：“這……這……我穿這個挺好的，如果……如果……能不能把這衣服退了，我想，這可以給孩子們買好多作業本……”眼淚再一次在眼眶中打轉，可我強忍著。我不能在女兒面前流淚，也不能在這些孩子們面前流淚——我給他們的不應該是憂傷，而應該是安慰和快樂啊！

我們臨走的時候，一個叫“朵朵”的小女孩拿來一只漂亮的蟈蟈籠送給女兒，里邊有一只亮綠色的蟈蟈正歡快地叫。朵朵說：“姐姐，這是我自己用麥秸草編的，以后你聽見它的叫聲，就是我在想你了。”女兒緊緊地摟著朵朵，淚水再一次從她臉頰上滑落。

此后的一段日子里，我和女兒又去看望了孩子們幾次，女兒用零花錢給他們買了本子和鉛筆，還有一些他們從來沒有吃過的各種零食。

幾個月后的一天，我的診室來了一位腿部受傷的小女孩，我一看，正是送蟈蟈給女兒的朵朵。她在放羊的時候從山上摔了下來，腿上被石頭劃開一道很深的口子。我仔細地為她清理包扎了傷口，然后告訴她還要注射預防破傷風的針劑。朵朵用她烏黑而純凈的眼睛望著我，輕輕地說：“叔叔，我不要打針。”“為什么？你要知道不打針是很容易感染的。”“我不怕感染，我沒事的。”朵朵一再堅持。她可能不懂這方面的常識，于是我很嚴肅地對她說：“你怎么不聽話呢？叔叔可是為了你好。”“叔叔，我不是不聽話，我……我是想把錢留下來……該給老師湊工資了。”朵朵的這一句話，徹底擊潰了我的防線，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自從那場大雨后，幾次我都咬著牙不讓自己流淚，但這一次我終于失敗了。多么懂事的孩子啊！艱難的生活教會了她多少東西？

面對復雜的社會，我們學會了圓滑；面對世態的炎涼，我們學會了不流淚。然而，當你面對純真，面對柔弱如朵朵一樣的群體，眼淚還能忍得住嗎？一滴淚，從心里涌出，先到眼睛，再到臉龐，最后摔碎在地上，是一趟需要多久的行程？

當然，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值得慶幸的是，在社會各界的關心下，“朵朵”們早就走進了寬敞明亮的教室。不過，這段看似尋常又非同尋常的經歷，已經成為我和女兒共同的精神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