丟失的美

子沫

董橋的書，反復讀過的有兩本：《舊時月色》和《故事》，裝幀設計最好的是《今朝風日好》，非常有感覺，恰到好處地襯托他的文。個人覺得，感受民國，感受民國女子最好的方式是看董橋，文和人都是如此。

董橋筆下的民國女子，“蕭姨長年穿著淺色絲綢旗袍，花白的頭發梳得絲絲服貼，圓圓的發髻永遠插著一枝翡翠發簪，寬寬厚厚油綠得誰也舍不得雕琢?！薄按浯蠼悖氖畮卓煳迨诉€那么纖秀，一雙鳳眼添了幾絲魚尾紋反而更見水靈，配上那管尖尖的鼻子和那張薄薄的嘴唇，十足江南水鄉一樹柔媚的梨花。斜斜的秋陽穿過，窗外的綠蔭照紅了翠大姐的臉。她輕輕巧巧把簪子別上發，抿嘴一笑，有點靦腆?！毙凶邥r暗香細生，坐下時淹然百媚。

那個年代的女子，是真正好看，老了也好看。琴棋書畫，懂詩文懂鑒賞有神有態，沒有女漢子狂硬之風，沒有所謂女權之說，沒有變得不男不女，女人就是女人，靜美嫻淡、傳統女心一丟，就不會好看，董橋說“窗外飄著濛濛的細雨，像宋詞，像元曲”，“艷到濃時流露的竟是小倉山隨園里淡淡幾波煙氣”。都是一種舊時的好。陳丹青說現在模特都好看，也都不好看，像塑料人，因為都一樣，沒有了神韻，而中國女子的神韻，就在眼角眉稍。中國文字傳遞的意境只能是獨一無二，西方人無法意會。為什么我們看不到自己的好？現如今窮人富人都沒有姿態了。民國年代，窮得都那么高昂整潔有范兒，帶著清草和灶臺煙火氣，而現在窮是跟酸和臟連在一起的，是徹底敗落了。那時，連女傭早上買菜去會相好的人，都知道在門口放個小籃：請勿打擾?；顫姸鷻C勃勃。

董橋寫小時候仰慕的鄰居姑娘云姑，油亮辮子，素臉酒窩，一生命運坎坷，高中時愛上流浪畫家，以身相許，掀起驚天巨浪，不了了之，最后嫁到美國三藩市。他們習慣了逢年過節寄賀卡報平安。云姑在賀卡上說：“花時已去，夢里多愁，如果當初要了那孩子，我如今就不那么孤單了。鄰居送我一株白蘭花，這里天冷，總算喚回了你的童年我的青春?！蹦莻€年代的女子，連信都寫得那么滄桑流連好看有情致。如今的女子，大多是與情致二字絕緣了。讀信和寫信現如今是多么奢侈的事。

那是個有紳士的年代。寫老紳士念青先生，客居萬隆，當年五十不到，“鬃霜斑斑，玳瑁圓框的眼鏡襯得眼神炯亮。一身亞麻細布和西裝褲子微微皺出一派瀟灑的風范，帥得出奇。學古文詩詞，自己畫圖，設計洋房，后院半畝地點綴成蘇州亭臺花園，幽趣無窮。幫著他改英文，親手做牛排?！睂Y發夫人若青念念不忘，臨終前還托兒子送了董橋一個竹刻臂擱，雕的是梅石仕女圖，竹色棗紅，手澤鑒人。錦盒內的白娟上寫著：“一九三零庚午早春攜若青游杭州偶得。”那是一個老派的人，念舊不喜新，從一而終，念念不忘，像一壇子陳酒，有盈潤的香氣。我讀董橋，讀的是這份陳年老酒的陶然，讀的是中國已丟失的美，那才是真正屬于我們的好東西，學西方，沉淀的文化味是學不來的。

2012年春夏之交的時候，我去嘉定小城，臨走前去了當地的竹刻館，看到一個小巧的古代仕女臂擱，散發出類似于包漿的光澤，感覺到背后悠悠清涼起來。“包漿又稱寶漿，是說歲數老的古器物人手長年摩挲，表層慢慢流露凝厚的光熠，像貼身佩帶的古玉器化出了一層歲月的薄膜”。我站在臂擱前，時光流轉，千回百媚，靜悄悄看癡了過去。

印象最深的是董橋寫沈從文，說他練漢碑練隸書一練幾十年，寫了一輩子字不覺得自己是書法家，說沈從文三十年代在北平寫《邊城》，院落里有槐樹，有棗樹，每天朝陽初上，他坐在小竹椅上據著紅木小方桌靜靜地寫，每星期只寫一章。“情致那樣閑淡，難怪沈先生真是連寫字都不屑‘向世味上更濃一番了。所謂慢，所謂底氣，就是這么來的?！蹦欠郊t木小方桌，也是一輪舊時月色吧。

編輯 陳陟 czmochou@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