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開七首

江非

讓我摸摸你

讓我摸摸你，節日中的陌生人

你憂郁的懷中的小曲和咕咕的鴿子

讓我摸摸，你的黃昏

和黃昏中門檻上的黑夜和黎明

摸摸你，起床后第一位向東走路的人

言說者和那些為休息日而出生的人

給予河水贊頌與禮貌的人

和慶祝語言的人

讓我摸摸我的家鄉

它在冬日中深藏麻袋的豆子

它的昨日和過去

它有一顆美好的落日

睡在天上，猶如睡在它古老的書架上

讓我摸摸它們吧

我早已不再年輕

早已不再想人為何

要在人世上留下自己的生日和死亡

如今除了撫摸，我已經一無所有

撫摸就是一頭溫柔的動物

我把它養在我的手心里

這樣的動物在夜晚走近你的門口時

它的眼里沒有別的

只有柔情和在孤獨時與人類的片刻凝視

世界末日

這些天，我去了一趟世界末日

我在那兒坐了一會，又走了回來

那兒的天色真美

晚霞像一匹無限的綢緞

世界末日，黃金一樣的日子

我坐在那兒

坐在那黃金一樣的山上

看見山下的海洋也是黃金的

人們相互寫來的信

也充滿了黃金一樣的言詞

我坐在那兒，也想給你寫一封信

在世界末日

告訴你什么是金黃的墓地和天空

什么是世界末日

可是那兒的天色太好了

一個被好天色照耀的人

無法給別人寫信

也不愿告訴別人他已經來到了世界末日

今 晚

今晚是一個沒有故鄉的孩子

今晚這樣的孩子很多

他們用筆蘸著雨水

給故鄉寫信

不論在紙上寫什么

都沉入靜默的海底

今晚他們只能靜默

緊挨著那些名叫未來的孩子

靜默就如一列看不見的火車

把孩子送到外婆那里

她從懷里掏出糖果

糖果也是一種甜蜜的沉默

今晚只能如此

有空間卻沒有一間

住人的房子

就是一片無人區

你使勁地往里扔石子

也不會打疼那些沉默的孩子

你往那兒打電話

電話響了很久

也沒有人接聽

今晚的天空

真的是一片空無

是真的天空

你摸摸它

連一絲灰塵都沒有

連一個說話的人

都沒有

只飛著一具無名的尸體

只有一雙

來自那具尸體的眼睛

在深夜看著你

據說已經好幾個世紀

伐 木

可憐的老陀思妥耶夫斯基

今晚我又讀你的書

你已經死了，你的書

卻在燈下像個脫光的孩子

可憐的老陀思妥耶夫斯基

你的書是那么的熱，那么的厚

你在書里一生都想說些什么

你為什么那么委屈、不安

一會兒悲傷，一會兒絕望

我已經讀了你那么多年，為什么

今晚還要讀

可憐的老陀思妥耶夫斯基，天漸漸地冷了

你又喝醉了

為了在人世間取暖和遺忘

可是我多想告訴你

世界就是一個酒窖

但你不要做那半夜的酒鬼

漂在祖國的酒桶里

人喝醉了

會腳步不穩

出門行路就會踩上毛茸茸的東西

你總是半夜出門

去街頭上呼吸十個冬天的冷氣

可憐的老陀思妥耶夫斯基

你看你是多么美，多么的誠實

你的身上有一切，除了歌唱

你的身后有一切，除了影子

可你的臉上什么也沒有

整個臉光禿禿的

沒有樹

也沒有樹下

那些撿果子的孩子

秋日了，他們都回到了家里

在一張母親的圣像前哭泣

秋日了，你深夜拄著拐杖

踩著地上的熱雪

向鄰居的家里移動

去鄰居家有四十天的路程

我在最后一天看到了你

你還是那個老樣子

在燈下

在書上

你獨自在你的塔里用血與斧子伐木

腰上掛著月亮與銅

一日之始

接受我的這些胡話吧

接受我把你們帶回荒原或石礫堆中去

并在那里生下你們的孩子

太陽中沉思的孩子

接受我的這些純潔的禮物

一大早

送給那些一夜未眠的男人

和女人

在這樣的晨曦零散的

一日的開始

在說胡話的日子

我只是一個說著胡話的

胡子拉碴的生活的直言不諱者

和你們永遠親密地生活在一起

不是因為病了endprint

而是因為長久的病著

在日出下的病床上

突然有了

以最老的方言說話的力氣

舊卡車

公路上那個開著一輛舊卡車的人

我將搭上他的車

跟隨他到下一個停車場

我將和他一起在路邊上的一個小酒館喝醉

一起遺忘那些過去的

早已看不見的往事

對任何的人、沿途路過的任何城鎮

都一無所知

任何人、任何死者

都是一生只見過一次的陌生人

我將和他在夜幕里，在霧氣中

駛上一條荒涼的山路

在一個彎道處突然瘋狂的加速

然后讓車在一個漆黑的山崖邊

停下來

我將和他一起從車上下來

星光密布

然后讓車從我們的身旁獨自開走

我將和他繼續喝酒

坐在山崖上等待天亮

天空從酒精、紅色和黎明中

再度醒來

我將渴望一輛失而復得的舊卡車

從遠處開來

猶如一個陌生的孩子

害羞地停在我們的身旁

當我們從山崖下爬上來時

隨意就可以搭上一輛新世界的舊卡車

隨意就可以繞開生活的灰塵

和邏輯的圓木

一路順風

到達陸地遺失的岸邊

盡管天亮了，海岸上并沒有舊卡車

盡管人世上已經荒涼

已經沒有什么舊卡車

舊卡車，一場醉意中的起點和結束

一個夜晚的抒情和困乏

舊卡車，一個轟鳴的發狂的馬達

一個背著油箱和吉他，滿載著疑惑和不解

消失在夜幕盡頭的歌手

盛 開

請你告訴我開闊地在北方

請你告訴我那地上的花兒

開了

每一朵都令人心醉神迷

最好的一朵

一生只開一個片刻

那片刻勝過了所有的時光

和世界上全部的圖書館里

深藏地下的圖書

請你說我沒有其他地方可去

我只想去那里

為此

在路上把我硬生生地攔住

靠近我的耳旁

小聲地說

你有一個

被河流洗過的土豆

然后把我帶上一輛車

車上帶著一袋糧食和我

向夜幕的深處駛去

路上你給我講

星星和外婆的糖果的故事

請你說這條路要開很久

前面不遠要拐一道彎

接下來還要繼續

我可以發呆地看著石塊上

迸出的火星

一場小雨過后

在駕駛室里抽煙或

只是探出頭去

我可以兩手空空

什么也沒有

衣袋里只裝著老花鏡

和紐扣

我可以什么都不相信

什么都不再熱愛

只到那兒看了看花兒的盛開

只打了一個手勢

用反光和碎玻璃

給太陽

打了一個短暫的問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