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根勝
1983年6月30日,鐵道兵某師司令部下達調令:47團機關率直屬分隊自青海移防陜西省白水縣北井頭村,組織指揮一、二營參與華東運煤專線施工,團屬第三營繼續留在青藏線擔負新增工程項目收尾施工。
團機關離開天峻縣之前,烈士墓要移交縣民政局,按照慣例,移交前需要把烈士檔案作一整理。組織股的工作細分起來也有一、二十項,平時忙一些,緊一些,加個班,熬個夜;工作干不好挨個小批評,查處違紀案件遭受被處分人一些埋怨甚至仇視,覺得都很正常,唯有辦理有關烈士們的后事會讓人思緒難平,內心難受。
組織股作為團黨委的辦公室的公用物資相對比較多,移防前收拾捆綁物資專門找了三營十五連的幾個戰士到股里幫忙,而清理烈士檔案的工作,必須我們自己干。烈士的檔案是生命記錄,是血淚史料,無比珍貴,極其重要,祥君我們兩個用半天時間全部做了個整理登記。在組織股工作四年多,沒有哪一項工作讓我心情那樣的復雜,沒有哪一件事情讓我那樣的刻骨銘心。那個上午是我離開高原前最悲郁的時光。
我們47團自1974年6月進駐青藏線后,先后有47位同志(其中干部7人,戰士40人)因公犧牲,或意外傷亡,或患急病醫治無效死亡。安葬在天峻縣烈士陵園的共38人(1984年2月23日又增加了我們縣的老鄉葉建莊,有三位同志(查世雄、李全興、汪長其)負傷或患病后送師醫院搶救無效死亡,葬于烏蘭縣;有一位同志(王基軒)去青海民和縣拉菜途中遭遇車禍身亡,就地安葬;有三位干部(何木新、李玉麒、楊忠明)出差和探親休假途中患急病在本籍不治身亡,分別在本地安葬。另有兩位干部(團政治處副主任徐玉水、裝備股工程師劉秉仁)因病在四川樂山休養治療期間去世,葬于樂山市。
關角隧道是青藏線一期的控制性工程,由于地質情況復雜,施工難度大,第二次復工后調集了16個連隊(其中兩個民工連)3200余名官兵大會戰。人員密集,施工方法簡單,基于“抓革命、促生產”的緊迫形勢,戰士們冒著嚴重缺氧和高度污染的環境威脅挑戰生存極限,把“要奮斗就會有犧牲”的安撫慰藉當做戰斗動員的誓師號令,在生命禁區中沖鋒陷陣,拼命堅持。1975年4月5日隧道出口大塌方,127名指戰員有幸逃出死神的魔掌。在此后的三年中,先后有26位同志被奪去了鮮活的生命。咽喉工程成了吃人的生命工程。
生命對每個人只有一次,寶貴寶貴無以倫比的寶貴!26位熱血青年的寶貴生命,卻被死神無情的奪去,造成萬劫不復的悲憾。
在隧道施工中,由于石質松軟,巖石易碎,塌方死亡相對較多,但也有不少因機械操作不當造成的事故,還有一些很意外的情況釀成慘劇。
二營八連戰士賀二斤斷面爆破后清運碎石,竟由啞炮爆炸造成腹部內傷不治而亡;九連戰士姜廣波乘電瓶車上班途中不慎從車上摔下來,軋傷后搶救無效死亡;七連戰士彭信柏在2號斜井用斗車拉水時,因身體凍僵活動不便,摔倒后竟被斗車左輪壓傷頭部,以致死亡……
死亡、死亡,千奇百怪的死亡,不少緣于環境條件,不少出于人的無知,卻也有些匪夷所思的扼腕痛嘆!
二營八連戰士孫應學,19歲,上班還不到一個月,1975年4月21日上午,他休大夜班,連隊在隧道進口施工放炮,一塊石頭飛了300多米落在他班的帳篷上,砸透軍用帳篷把他在睡夢中砸死。
1976年11月21日晚上,二營二十連小作坊的自制火爐因爐溫過高引發火災,炊事班戰士陳昌華、尚金福、陳喜貴三個年輕人瞌睡大,睡得深,竟不可思議地被燒傷致死,時任團長國波看到慘狀后痛哭失聲,要求嚴肅追究領導責任。責任肯定要追究,連長指導員每個人都給了一個不小的處分。多大的處分能喚回三個寶貴的生命?
熱血青年立志報效國家,建功立業,應征到部隊學本領、做貢獻,卻有七名生龍活虎、青春年少的戰士到部隊后第一套軍裝還沒有洗過幾水,部隊的生活還沒怎么熟悉就命染關山,與世長辭。他們是:王尕乃,22歲;查士雄,19歲;張巨平,19歲;陳永新,19歲;孟光明,19歲;劉忠強,19歲;孫應學,19歲。“誓死打通關角山”的豪言成了他們的“讖語”,也鑄成了這些青春男兒的終身遺憾。
副團長王連清,1948年入伍的山東老兵,對工作認真,對戰士和藹。1975年5月13日,他到關角隧道進口檢查工作,在六連門口碰到曾在一次表先會上認識的1973年陜西臨潼兵劉改過,扛著工具上班去的劉改過跑到他跟前敬了個軍禮,問一聲好就跟著隊伍上工地了。當王副團長從隧道工地下來時,聽說劉改過在隧道口撬危石時被砸死了。他聽后不相信會是真的,即刻讓隨行人員帶他跑到營衛生所,看到躺在擔架上的劉改過,頭上的血剛被洗掉,身體還是熱的,但心臟已停止跳動。他拉著劉改過的手悲傷地說:“剛才還在給我敬禮,還是活蹦亂跳的,現在就死了?我們是怎么做工作的?!”老團長泣不成聲,干部戰士無不以淚洗面。
那天王副團長護送劉改過的尸體直到團衛生隊的太平間,他含著淚為劉改過又細細地洗了一遍臉,換上新軍裝。臨走前王副團長給組織股和衛生隊負責同志提出要求:戰士犧牲送到衛生隊后要通知我,我要為每個犧牲的戰士洗臉、穿衣、送行……
王連清副團長在47團的領導班子中年齡最大,資格最老,也是從不食言的一位好首長。在關角隧道犧牲的26人中(其中一位葬于烏蘭),他為13個戰士洗了最后一次臉,穿好最后一次衣服,親手為死去的戰士裝殮、抬棺、送葬、培土。他曾深情地對身邊人員說:我們干這些活僅僅是傷心,是悲哀,而烈士的父母將會傷心一輩子,我們做得再好仍然是愧對他們的。
人的生命是寶貴的。這是比鋼鐵還硬的道理,也是人人共知共識的。然而,一旦生命不在,一旦生命成為一張紙、一行淚、一個花圈、一座墳塋時,它的寶貴即變成一種傷痛、一種悲哀。
根據財政部、民政部1979年1月8日發布,經國務院批準的《革命軍人犧牲病故優撫辦法》規定:從1979年1月1日起,提高革命軍人犧牲病故的撫恤金標準:軍隊師職或13級以上高級干部犧牲,一次發放撫恤金700元,病故者600元;團職或14級至17級干部犧牲,一次發放撫恤金650元,病故者550元;營和連排職每個級相差50元,犧牲比病故多100元;班長、戰士犧牲,一次發放撫恤金500元,病故400元。而民兵民工少于軍人30元,也就是說軍人與民兵民工有30元的區別。endprint
生命是寶貴的,寶貴的無以價論。而一個戰士的寶貴生命失去以后所得的補償就是500元錢。500元錢在上世紀70年代的農村市場上可以買1500市斤小麥,可以買2200斤玉米,在河南農村可以蓋兩間面積不大的土坯瓦房。當時我們的征兵政策規定——獨生子女不當兵。還真想到了一個兒子當兵以后如果“光榮”了,兒子的父母靠那1500斤小麥去養老可能要“一日三餐飯,早晚兩頓風”。沒有實行計劃生育的年代,國家制定的政策還真考慮到了中華民族“多子多孫能養老”的傳統習慣。
組織股的同志基本上都參與過犧牲戰士的后事處理,撕心裂肺的哭聲多少年后似在腦際縈回。不少戰士犧牲以后,其父母看中的并不是那500元錢,不是那2200斤玉米,而是自己的親生兒子為國捐軀、光榮犧牲的那種榮譽,要享受“革命烈屬”的尊榮,要一個“革命烈屬”那種受人尊重的名譽和地位。然而,這些可愛的心情被一些人、被一些權力部門無情的拒絕、肆意的排斥。1980年4月頒布的《革命烈士褒揚條例》規定,現役軍人在施工中犧牲一般不再批準為烈士。估計起草這個條例的秀才和支持這個條例的官僚沒有經歷過喪夫喪子的哀痛,沒有親歷過兒女為國捐軀的傷悲,很可能沒有人是鐵道兵出身或對鐵道兵有所了解的。和平時期軍人的犧牲更傷心,而且犧牲最多的是鐵道兵,只有鐵道兵官兵才更多地經歷過戰友犧牲的那種肝腸寸斷,見證過戰友犧牲后其家庭的悲傷與慘痛。
新條例公布以后,感到最難辦的就是我們這些直接負責犧牲戰士家屬撫恤工作的組織干部。不過,這種“難辦”在當年參加天津引灤入津工程的鐵道兵八師除外。天津引灤入津工程開工以后,引水隧洞施工中時常發生事故,不斷出現人員傷亡。時任天津市市長的李瑞環出于對人民戰士的尊敬與關愛,為了弘揚失卻的人性和人間的疼愛,為了調動部隊官兵的施工熱情,向參加施工的官兵宣布:凡是在引灤入津工程施工中犧牲的官兵,國家不承認烈士,天津市人民承認,一切應有的待遇天津市政府補足發齊。遺憾的是李瑞環不是民政部長,青海也沒有李瑞環。讓我們犧牲戰士的家屬多流不少傷心的淚,讓我們身臨其境的人增加了更多的傷感。
人的生命是寶貴的,與生命一樣寶貴的還有精神。據有關資料介紹,新中國成立以來,全國最多的陵園是黨和國家為犧牲的人民解放軍官兵修建的革命烈士陵園,而排在其后的就是鐵道兵為自己的烈士修建的陵園。解放戰爭、抗美援朝戰爭中,戰爭打到哪里,我們就把鐵路修到哪里。和平時期是黨中央把鐵路紅線劃到哪里,我們就到哪里修鐵路,就把烈士陵園建到哪里。秦巴山區、云貴高原、八閩崇山、雪域戈壁,在最險惡、最艱巨、最荒涼的窮山惡水、崇山峻嶺之間,鐵道兵烈士陵園成了鐵路沿線雄偉壯麗的“風景線”,一座座挺拔的紀念碑成了新中國鐵路建設的里程碑。據《中國人民解放軍歷史資料叢書〈鐵道兵卷〉》統計(應該是不完全統計):從1948年組建鐵道兵縱隊到1983年鐵道兵撤編的35年間,有8143名鐵道兵指戰員為國捐軀,獻出了寶貴的生命,平均每年237人。其中朝鮮戰場犧牲1136人,援越抗美犧牲392人,國內鐵路建設犧牲6615人,鐵道兵改工后又補報141人,共計8314人。另有59234名干部戰士受傷致殘造成終生痛苦。
鐵道兵在35年的艱苦奮斗中,為祖國搶修鐵路1600多公里,新修鐵路12000多公里,里程長度約占全國新建鐵路的三分之一,而工程量超過總量的一半以上。鐵路大動脈為祖國帶來了繁榮,鐵路交通為沿線地區發展注入了活力,推動了文明和富強。鐵道兵精神鼓舞激勵著億萬人民。從天南地北到東海之濱,從興安嶺到海南島,長城內外,大河上下,無論站到哪道山、哪條河呼喚鐵道兵的名字,都能激起強烈的反響。鐵道兵的歷史功績已載入中華民族的史冊,鐵道兵的不朽精神已鐫刻進人們的記憶,烈士的英靈已化作春風細雨滋潤華夏大地。近幾年來,不少有鐵道兵烈士陵園的當地政府把陵園僻為愛國主義教育基地,紛紛用鐵道兵精神教育人、鼓舞人。四川樂山市金口河區政府還在成昆鐵路經過的大渡河大峽谷的金口壩隧道(6107米,是當時全國最長的鐵路隧道)處興建了鐵道兵博物館。原來的鐵道兵機關——北京復興路40號院中鐵大廈內的鐵道兵紀念館已向全國人民開放,烈士在天之靈有知,當會欣喜寬慰、含笑九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