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詠梅
一次擁抱
◎ 黃詠梅

我覺得跟父母擁抱并不容易。我的確想過在告別的時候跟父母擁抱一下,但站在吵鬧的人群中,父母總是裝作很輕快地岔開話題,轉而囑咐我一些生活瑣事,尤其是我的母親,總在細細碎碎地說著不知說了多少遍的話。很多次我在想,我是否可以用一個擁抱打斷他們的話?他們是否會被這突如其來的隆重儀式給嚇住?要知道,他們都是老派人,一貫內斂。
最近一次回家看望父母,是因為父親身體不適。這次我多待了一段時間,離開的時候,父母不聽我的勸告,依舊固執地要到車站送我。站在陸續上客的那輛大巴前,父母跟過去不太一樣,話少了許多。沒有話,我只好呆呆地看著他們。他們真的是老了,人也矮小了一些。就在這些復雜的沉默中,我終于伸出手,抱住了我的父親,然后又抱住了我的母親。果然,父親和母親被我的擁抱嚇了一跳。父親盡管眼睛紅紅的,但還是難為情地說了一句:“傻孩子。”母親則顧不得難為情了,她跟我一樣,用手背擦著眼淚。
我在淚眼中,還是看到了那些用異樣目光看著我們的人。在我們這個小地方,人們會自然地將眼前這場景歸為“戲劇性”——電視上才會出現的。他們也會按自己的常識,將這樣的舉動理解為一個小孩子向父母撒嬌。要知道,一個成年女人,在眾目睽睽下向一對老年人撒嬌,擁抱、哭泣,實在有些怪。
我很快轉身登上了車,找到靠窗位置坐了下來。再望向窗外的時候,發現只剩下父親一人了。他不知所措地朝我這邊看看,又朝不遠處的一根柱子后邊看看。我猜,一貫粗線條的母親正躲在那根柱子背后抹眼淚。我哭得更厲害了,邊哭邊在心里哀求:快開車,快開車。好不容易等到每個乘客上車了,車門即將關閉的時候,我聽到一聲熟悉的叫喊,我本能地站了起來,只見我母親迅速地跨上了車,她看到我了,麻利地向我走來,將手上一袋東西塞到我手上:“路上吃,別餓著。”接著,她又麻利地返回到車下,那矮小的身體表現出了一種奇怪的敏捷,就像一個年輕的女人。
車子開出了一些距離,我才敢看出窗外。在我模糊的視線里,父母已經小得像兩個兒童的影子。
作為一個寫小說的人,我在筆下虛構了許多的人物和情節,然而我知道,有些東西是難以虛構的,它們是真實的存在,或是真實的情感,它們在預言或者印證著讀者的現實,一次又一次。比方說,在車站里我跟父母的那一次擁抱。
(摘自《現代閱讀》2014 年第2期 圖/傅樹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