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句話

◎ 王健壯

兩句話

◎ 王健壯

我父親平常話就不多，他逐漸衰老那幾年，話更是一天少過一天。但在每天那么少的幾句話當中，有兩句他過去從來不曾講過的話，卻變得常常講。每次只要聽到那兩句話，我就想逃得遠遠的，不想也不忍聽。

他第一次在家里昏倒，我送他去醫院檢查后，在回家的路上他突然嘆了口氣：“唉，這樣活下去有什么意思。”我當時還安慰他：“只是昏倒而已，又不是世界末日，干嗎講這種喪氣話？”但從那天以后，那句話總是會伴隨著一聲嘆息，冷不防就從他嘴里冒出來。

他第一次住院，有一天下午我去看他，他醒來后看到我坐在床邊，問我：“怎么沒去上班？”我起初還跟他開玩笑：“來看你有沒有乖乖打針、吃藥。”但他望著我嘆了口氣：“再拖下去，把你們都拖累了。”差點讓我當場崩潰。

他跟我們住在一起那十幾年，每天最常叮嚀我的幾句話是“煙別抽那么多”“酒少喝一點”“工作別那么累”“頭發太長了，該剪了吧”。我知道這是他關心我的方式，但我每次都隨口應付。

他身體日漸衰敗后，我們的父子關系起了很大的變化。以前是他叮嚀我，后來變成我嘮叨他“別一直躺在床上”“天冷了把毛線帽戴上”。更不同的是，我會偶爾輕輕地抱抱他，也會常常找話題跟他聊天，甚至耍耍寶逗他開心。

我送他回南部后，他的話就更少了，像是失語老人，用我母親的話來形容：“你跟他講十句話，他一句話都不吭，只瞪著個眼睛看你。”以前他在臺北，即使沒體力下樓散步，也會坐在客廳里看看電視，翻翻報紙，但回南部后，他每天不是睡在透天厝樓下客廳里那張特別為他擺放的床上，就是一個人坐在屋外的藤椅上，幾個小時不言不語，不行不動。

我偶爾南下回去看他，他雖然話也不多，但每次只要開口說第一句話“你何必又大老遠跑回來”，我就知道他其實很高興甚至期待我回去看他。但我每次回去，不管跟他聊什么，前一秒才逗他露出了笑容，下一秒他又冷不防冒出那兩句話，而且次數一次多過一次。

我知道父親的心理發生了變化：他的生

存意志正在慢慢地流失。他每講一次那兩句話，他的意志就減弱一分消失一點，直到他在睡夢中走的那一刻，終于連最后的一分一點都流失殆盡。

直到現在，我耳邊還偶爾好像聽到他講的那兩句話，以及那一聲讓人揪心的嘆氣。（摘自《我叫他，爺爺》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圖/樂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