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忠+
五黃家洼的老甘
時間:2012年1月16日
地點:大同縣黃家洼村
今天是臘月二十三,農歷的小年。
我決定再去一趟黃家洼,去看看老甘和安江,畢竟再過幾天就是春節了。去糧店買了幾袋米面,塞進后備箱,出縣城,過昊天寺,很快就上了那條通往火山的水泥路。
幾天前落過一場雪,很大,白了城北所有的山,村莊,白茫茫的一片,原以為不知多久才能融化,露出原野的本來面目。誰料,天氣說變就變,忽然間就溫暖如春。昨天,水泥路上覆蓋的冰雪被陽光砸開了,幾噸重的陽光。現在,路上還殘留著一點冰雪,更多的卻是雪融后的水痕。這是下午三點來鐘的光景,二十分鐘后我便進了村。
不知為什么,每次走進村街,望著那空洞的窯院、破敗的街巷,我心里就說不出的疼痛,茫然。今天也一樣,村子比我前陣子和朋友們一起來時感覺都荒涼,只是風不似那天硬了,很柔軟,暖洋洋的,好像春天真的已經來了。但我知道,大同火山群的春天總是姍姍來遲,不會來得這么急,說不準再過幾天又是一場雪,而這里呢,瞬間又是一個白茫茫的世界。村子里不多的幾個人,幾條狗,又將在那雪地里走來走去。當然,還有安江那些有點野的雞,它們是這個世界的主角——是的,若是沒有這些雞的活動,鳴叫,這個村莊更不知有多寂寞呢。
先去老甘家。
村頭那幾間土坯房就是。
沒有院墻,屋門前仍堆放著那些我早見過的準備蓋新房的木料,都快被雨雪淋銹了,也不知何時才能開工。門沒鎖,卻也沒動靜,我“老甘、老甘”地喊了幾聲,并沒聽見他在里面應承。從一側的玻璃窗看進去,他正縮在炕角睡大覺呢。一推門,呼嚕聲迎面撲來,我就笑,這家伙大概中午又沒少喝吧。走到炕沿前,探手捅他,他揉了揉發紅的眼睛,慢慢坐起來,說,王老師你咋來了?
我看他一眼,我咋不能來呢?
他說,快過年了,你不好好在城里呆著,跑到村里干啥?
我笑笑,來看看你,不能嗎?
他這才反應過來,趕緊跳下地,蹲在爐前捅火。不大一間屋子,炕占去了一多半,鍋臺正對著門,一口大鍋穩在上面,大半鍋水蒸騰著熱氣。爐筒肯定有些時日沒倒了,積了不知多少煙垢,煙氣絲絲縷縷地從縫隙里往出冒。
唉,用黃家洼的土話說,老甘還過得那么“爛興”。
想想,我們認識已有三年了。
三年前的那個秋天,因文聯辦的雜志需一組圖片,我去火山群拍片子。開車從昊天寺北面的路一直走,翻過一面緩坡,路東側,狼窩山腳下一片油畫似的葵花吸引了我的視線。正好有條新修的水泥路通向那邊,走不了十分鐘,葵花地已在眼前。看了看,正好在一個村子的村頭。我剎了車,提著相機靠向葵花地抓拍,忽然,鏡頭里跳出一個人,一瘸一拐地朝我這邊走過來。身后還跟著一條大黑狗,一撲一撲地咬。他一邊呵斥狗一邊站住了。我放下相機看他,大眼,八字眉,黑瘦的臉,右臉的顴骨陷下去一點。他很能說話,沒幾分鐘,我就知道面前的村子叫黃家洼,而他正是這村的村長。他有兩個娃娃,一家人本來過得好好的,可七八年前,女人卻跟上一個開砂廠的人跑了。他滿世界找也沒找到。后來村里的學校撤了,爹娘怕兩個孩娃受委屈,陪著進縣城上學去了,家里現在就剩下他一個人。他說這幾天快收秋了,一有空就到村口看看,巴望跟回來的人說說話,不想看到了我們。聽說我在縣里工作,他的話就更多了,反復說得多“宣傳宣傳”,讓更多人知道火山,知道火山下這個村子,“大力開發一下”,把外出打工的人都吸引回來。我和他一直聊到天黑才離開。這以后,我就常來這個村走走。
雖是常客,我也不大去找老甘,一來他也有自己的事,我不想打擾他,二來我有點受不了他的嘮叨。后來,我的學生安江在城里混不下去回了村,我一來就奔他那里去了。老甘的事,我也多是從他那里聽來的。有幾次,老甘碰上在村中轉悠的我,顯得很不高興,說,你學生一回來,你就不認我了?說著說著,就要拉我去他家喝酒,也不管是不是吃飯的時候。我當然不肯,我想他自己的飯都有一頓沒一頓的,我怎么能給他添麻煩呢?每一次,我都找借口推辭了。他一看留不住我,就說,那以后進了城請你吧。后來他到縣城辦事,還真打過幾次電話,約我出去喝點酒。我知道他喜歡喝幾口,且一喝就醉,所以我還是推托,說下回的吧,下回咱喝他個底朝天。老甘是個聰明人,總是說,那你忙,下回就下回吧。
直到現在,我和他也沒喝過一回,但這不等于我們之間就生分。相反,我覺得我們很親密。那兩年,我在寫一本有關空村的小說,我小說里的那個村長就有他的影子。寫故事時,我常常想起他,想著他的父輩,他的女人,他的子女。想著他這些年都干過些什么事。有時我甚至覺得,我比他本人都更了解他。但他本人并不覺得我有多了解他,有一次他喝醉了,瞪著眼批評我,你怎么把我寫成那個樣了?我有你寫得那樣壞嗎?我喝醉了到戲臺上給人開過會嗎?我追過人家賣東西的女人嗎?我人家送過大花籃嗎?我沒法跟他解釋,他就是不醉我也跟他說不清楚。他不知道我寫的老甘,還有別人的影子,好多個他這樣的老甘綜合成了一個小說的老甘。
現在,老甘就站在我面前,歪歪斜斜的樣子。
我忽然想笑,這就是我小說里的老甘嗎?或者,我這是一不小心走到了小說里嗎?但是,不,這是真實的老甘。現實生活中的老甘。
我聞不慣他屋里的氣味。我說,老甘你咋球搞的,你兩個孩子放假不是要回來嗎?就不怕他們中了煤氣?
老甘撓撓頭笑,這幾天有點忙,很快就收拾好了。
沒個女人,家里就亂,亂成了一團麻一鍋粥。近一年,老甘不再跟我提他的女人了,可能他也覺得話說三遍淡如水,怕我嫌他煩。而以前,他常嘮嘮叨叨地說起他的女人,罵自己沒出息,罵自己沒能耐,連個女人都哄不住,就在他眼皮底下跟人跑了。墻上的相框里有他女人的照片,不丑也不俊,很一般的那種吧,走在大街上不會給人留下任何印象。就這樣一個女人,好像也看不出有任何紅杏出墻的跡象,但是跟上人跑了。現在要過年了,一個人時他或許會記起她,可那個女人會想起他嗎?會在一個不知是什么地方的地方,朝著黃家洼的方向看一眼嗎?會想想她的孩子嗎?不知道。我只知道一個沒有女人的世界,是無法形容的亂,不光亂,還有一種說不清的味道。煙氣的味道,劣質香煙的味道,衣服發臭的味道,讓人想起小時候生產隊的隊房。
因為開了電風箱,鍋里的水很快就開了,水貓背似的聳著腰。老甘找了只大碗,可能是要給我從鍋里盛水吧,走到灶前時,驀地記起了什么,停下,又走到旁邊的大紅洋箱前,一探手從電視機后取出一個保溫杯,我一看,這不是我的杯子嗎?啥時候落在村里的呢?據老甘講,這杯子在村外瓜棚前的一段矮墻上站了一個晚上,又一個早晨,那天上午他出去轉悠時一眼看到了,想想可能是我的,就帶回了家。
老甘說,用你的杯子喝吧,干凈些。
然后他像個家庭主婦似的,往我杯里添了水。再然后,他把杯子放在大炕上,讓我邊說邊喝。
我跨在炕沿上跟他閑聊起來。
他把煙拿出來,我也拿出煙來。他是五塊錢一包的“鉆石”,我是十塊錢一包的“云煙”。他說你的煙牌子好,就抽你的吧。在鄉下,有句話叫煙酒不分家,誰的煙都可以拿過來抽。他夸過我的煙,又夸我的文章,你寫得真好啊,你咋那么會寫?真是文曲星下凡啊。我笑了笑,說你不是說我把你寫壞了嗎?他一怔,我說過嗎?要說也是喝醉了說的,你多擔待,甭跟我一般見識。
我知道他看,但不一定讀得懂我的小說。聽安江說,老甘上初中時學習很好,還考過全鄉第一呢,如果不是腿有毛病被打下來,可能早當上國家干部了。但他過去學的那點文化,用他自己的話說,早還給老師了。安江說我每有關于“甘家洼”的小說在刊物上發出來,他就念給老甘聽,老甘說他不太懂。有一次安江對他說,老甘,你活了半輩子還沒上過書,這下上書了就該請客。老甘說請就請,還真的把安江請了一回,兩個人喝了個大醉。我聽了就笑,知道老甘根本不關心他是不是上了書,對他來說,上了書怎樣,上不了書又怎樣?他關心的是我能不能給村子引進點資金來,也好讓黃家洼變個樣。可我哪有那個能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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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師,你說我們村咋開發?你可得給擱記著啊。老甘又說起了開發的事,他也叫我“王老師”。
我說,給你擱記著呢,還跟縣長說起過你們村。
縣長知道我們村?老甘吃驚地看著我。
當然知道了,他還來你們村拍過片子。
那我咋不知道?
老甘這邊傻愣愣地問著,安江一推門進來了,可能他是看到老甘門前的車了,跑過來看看誰來了。也可能他是來老甘家串門子的。黃家洼沒幾個人了,能串門的地方又能有幾處?有幾次,我在安江家看到大炕上坐著來串門的老甘,一邊喝茶一邊吹牛。常來安江家串門子的,還有他表弟兩口子,叔伯姐姐兩口子。表弟兩口子年輕也勤快,總是幫著安江煺雞,拔雞毛。
安江肯定是聽到了我們的話,他沖我笑笑,說了句“王老師來了”,然后接過老甘的話說,縣長來了你咋不知道?肯定是人家來時,你又喝球高了,狗也咬不醒。
老甘看著我笑,瞧這家伙,你當老師的來了,他還不學乖點,還這么損人,真不知你當時咋教育他的。
安江又笑,我們這一片不是劃進了火山地質公園嗎?開發是遲早的事,你好好守著,說不準啥時就會肥得屁股流油。
老甘搖搖頭,流油不敢想,能像個樣子就好了。
安江說,老三,早點戒酒吧,別等到人家開發了,你狗的也喝球死啦。安江一直稱老甘叫“老三”,他兩個是酒友,常在一起喝。
老甘瞪了安江一眼,又把臉轉向我,王老師你可得給咱好好宣傳宣傳啊。
我想老甘到底是個村長,他懂得宣傳。我就也跟著他們吹牛,說常給這一片火山宣傳呢,最近就在一個地理雜志上發了篇文章,至少有十幾萬的發行量,一人看一眼,就是十幾萬眼了。安江說的沒錯,老甘你以后真得少喝點了,這樣喝下去,身體遲早會出問題的。
老甘看了我一眼,笑了,大概他也知道不能老這么喝。我知道他心里有憂愁,可酒真就能澆了愁嗎?男人啊,有個女人可能會嫌棄,喝醉了打她罵她,沒了女人,又覺得有個女人管著還真不賴。孩子放假一回來,他不會給他們做飯,不會給他們洗衣服,內心一定更是愧疚了。
我們說話時,屋里的煤煙味一直那么重,嗆得人咳嗽。我真有點受不了了,看了老甘一眼,說,要不我們出去走走?
老甘遲疑了一下,說也好,走走去。
就領著我們向村中心去。
邊走,老甘邊向我嘮叨著他這些年為村里辦過的事。可能,他已習慣了向領導匯報工作,并把我當成了領導。在他的心目中,凡是在縣政府大院工作的人都是領導。我倒也想聽聽他都做了些什么事,他對村子未來的看法。他說,進村的水泥路是他跟領導打招呼鋪的。北邊的水塔是他找水利局修的。村里的那口井也是他找人打的。說著說著,他就有些困惑了。
他看著我,眉頭一皺一皺地說,王老師你說我就不明白了,按說水泥路也通進了村,井也打成了,可村子里人為啥反倒都走了?
我說,還不是因為沒錢唄,想進城掙幾個錢去。
他搖搖頭說,掙錢我不反對,可非得就拋下房子拋下地嗎?掙錢就那么當緊?
我給他問住了,不知怎么回答他。他又說,只要我還當這個村長,就得讓村子紅火起來。他腦子里好像裝著好多個想法,每個想法都能讓這個村莊變得美好起來,他甚至勸我也來投資開發。說這話時,他兩只眼睛固執地盯著遠處的火山,好像已經看到了村子開發后的美好前景。
他帶著我和安江在村街上四處游蕩。
天忽又陰沉下來。
沒了陽光,這村莊就更像一個夢了,像我做過的一個夢。我不知道是走在老甘的村莊,還是走在我自己的小說里。忽然有幾個孩子跑過來,他們的身影,嬉鬧聲,是這村子久違了的。離過年沒幾天了,已經有外出的人帶著家人回來了。老甘轉過身直直地望著那幾個孩子,忽然扭過頭來對我說,好好的學校你說咋就撤了?村子小,學校就得撤嗎?真得反映反映了,有了學校,就能留住一部分人啊。后來,老甘忽然又記起了什么,對我說,領你去看個景點吧,你們文化人肯定感興趣。
我一怔,還有景點?
老甘神秘兮兮地說,看了你就知道了。
說著,領我朝村子的東南頭走去。
拐了幾個彎,遠遠看見破窯洞那邊有兩處新建筑,與整個村子的布局顯得極不協調。一塊十幾米見方的水泥墻,白色主打,上面畫有一條龍。老甘說,這是村人祈雨的地方。天旱的年景,村里人就過來祭拜,了個心愿。水泥墻東面有一塊高地,不知什么時候蓋了處小廟,廟前有一堆新運回的沙土,一摞一摞的紅磚,看樣子還要擴建。老甘說,這是村里那些在外面發了財的人捐的。廟門上掛著把大鐵鎖,老甘摘了鎖,推開門請我進去看。廟顯然修起沒多久,還能聞到油漆的味道,菩薩的金臉上也還沒沾染多少香火。里面打掃得一塵不染,一看就知道經常有人來收拾。我搖了搖頭,出來了。
老甘見我提不起神來,也跟著出來了,順手掛上了門鎖。
來這里上香的人多嗎?我問。
老甘說,知道的人不多,來的多是附近村子的人。
我心說越窮越信這個,越富可能也越信這個。看得出來,老甘對這廟很滿意,可能他真把它看作一處景點了。因為我并沒把它放在眼里,他就有些情緒低落。他肯定想不明白,這個文化人怎么對他介紹的景點一點都不感興趣,反倒圍著那些浮石墻轉來轉去?
天比剛才更陰沉了,好像就要下雪似的。
我看了看,決定返城。
到了老甘家門前,我打開后備箱,讓安江把那些米面給他搬進屋去。老甘搓著手說,來就來吧,帶這個干啥?
我說,也不值幾個錢,你腿不方便,省得進城去買了。
他又搖搖頭,你既拿來了,就留下吧。
他跟在安江后面回了屋,不一會兒,提了幾個粉砣,一小袋葵花籽出來了。在鄉村,粉砣依然是過節贈人的食物,他讓我帶走。他說我也沒啥好東西,粉砣是前幾天找人壓的,你帶回去嘗嘗。我不肯要,他就有些生氣了,變了臉指使安江往我車上擱。我怕傷了他的面子,只好帶上了。
走出老遠了,后視鏡里的老甘還立在村頭,兩只刨食的黑手操在袖筒里。
六舞臺上的宴席
時間:2012年7月12日
地點:渾源縣東信莊村
來這個村莊,緣于參加一個死者的葬禮。
這是岳父的村莊,18歲上他從這里出發去山外求學,此后一直在外面從教。如今,他退休也有十多年了,或許是人老了,他對自己的生身之地越發眷戀了,村里每每有什么活動,他只要得了消息,無論如何也是要趕回來的。因為愛管點小事,也樂于助人,在他們那個家族,甚至整個村莊,岳父是比較有威望的。我們要去送的人,是岳父的一個侄女,我妻子的叔伯姐姐,五十多歲,幾天前突發腦溢血,沒來得及搶救便一撒腿走了。我本來還有別的事要辦,想想很久沒有下村,這正好是個機會,便隨了岳父岳母和妻子一起來了。
我“百度”了一下,2010年該村戶籍人口的官方統計數字是156戶、563人。這個數字若是與實際在村人口數相吻合,那么應該還是比較繁榮的,因為它一直就沒有多大。但事實上,和我走過的別的村子一樣,該村近年外流人口也在逐年增加,不少人戶籍雖在,但也只是農忙或逢年過節時回來看一眼,其他時間都是在城市里或工地上刨鬧生活。
東信莊有新舊村之分。1983年以前,屬舊村時期,當時該村還沒有整體搬遷,坐落在距現在村子西北四五里地的地方,東西兩側各有一條河溝。1983年夏天,這一帶突降冰雹,河道被阻,山洪直撲村子,村中大部分房屋不同程度受損。岳父新蓋起還不到十個月的三間房子,也難逃一劫,幸運的是當時房子后墻下停了一輛大卡車,緩減了水流的沖擊,墻體沒有受到大的破壞,但洪水還是漫進了院子,屋中。村子里的舊房子,洪水過后,相當一部分垮塌。那一年妻子在幾里外的鎮中上學,當她趕回村子時,看到墻根下還積著厚厚的冰雹,整個村莊一片死寂,她都有點不敢回自家的院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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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村子經批準開始整體搬遷,村民們陸續在新村建房。岳父的房子受損不大,不想搬,但后來幾年,村子幾乎搬空了,他也就動了心思。正當他準備在新村蓋房時,遇上了教師家屬農轉非的政策,緊接著,轉成非農戶的妻弟被安排到縣城工作。岳父想想,將來肯定得在城里給兒子鬧房子,就不再考慮在新村動工,一家人先在縣城租房住,幾年后又在西關的一個大雜院里買下三間小屋,從此,就在那里定居了。
搬遷后的東信莊,近年雖也日漸呈現出空心化的趨勢,但由于國家各種惠農政策的扶持,再加上現任村支書很能干,比如對街巷全部進行了硬化,村中街道房道規劃有序,整個村莊看起來很整潔,不像我看到的一些村子破敗。兩三年前,我曾來過這個村莊一次,它的干凈整潔給我留下了較深的印象,但我知道,這只是一種表象,你想,最有生機的青壯年勞力已紛紛涌向城市,那些留守老人又能給村莊帶來什么呢?村子里的小學校也于幾年前撤并,適齡學童想上學只能去鎮上的中心小學,所以有不少人索性就把家搬到了鎮上或縣城,以便為子女創造好一點的就學環境。
我把車開進村中唯一的一條主街道時,有人正在當街忙著搭臺,一看就是請來的戲班子到了。如今農村辦喪事,家境稍為寬裕的人家都要請兩班戲,一班是鼓匠,不用搭臺子,再一班是戲,就得搭臺了。所謂的“臺子”,是以戲班子開來的農用140汽車的車斗為主體,再用木板和鋼管構架延展出一部分,就足夠演員活動了。活躍在農村的戲班子都這樣,車開到哪里,戲就唱到哪里。車就是移動的舞臺。幾個本村人在車邊觀看,有一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人從一邊歪歪斜斜地走過來,身子單薄得像一張紙,似乎一陣風就能吹得無影無蹤。妻子望著在臺前停下的這個人,對岳父說,這個“六五”沒咋變啊。據說他患過小兒麻痹,小時候就這么歪歪斜斜地走,多少年過去了還這個樣子。因為“戲臺”擋了路,我只得把車開進左側一條巷子里,拐個彎,再從前面一條巷子繞出來,這才又歸到了主街上。
我們先去岳父的三哥家落腳。
妻叫他三老爹。
岳父在兄弟中排行最小,上有一個姐姐,三個哥哥。這十年中,大哥二哥相繼離世,五個剩三個了,姐姐在很遠的呼市。三老爹今年73歲,臉色紅潤,身體看著很結實,走起來卻一瘸一拐的。一年前,他在過村南的公路時,被一輛飛駛而來的摩托車撞倒,右腿骨折,不得已進了醫院,一住就是兩個月。出院后狀況漸好,卻留下了殘疾,不能像原先那么行走了。五年前,他在村西澆自家的玉米地,相鄰村莊的井上人搶水,他忘了自己早不年輕了,跟兩個年輕后生發生沖突,結果被打了一通。一開始沒覺得什么,一個月后的一天,吃飯時忽然昏厥在飯桌前,家人呼救“120”將他送至縣醫院,醫生診斷說是大腦瘀血,整整住了一個月,又休養了多半年才得以痊愈。
三老爹屬于那種比較能干的莊戶人,一處院子收拾得井井有條,街門寬大,可以進得一輛農用車。我把車開到門前時,他怕村中的小孩子猴害車,讓我開進院子里,我笑笑說不用了。我知道這車已傷痕累累,只要不砸碎擋風玻璃,猴害就猴害吧。一進院門看到的幾間房子,是幾年前蓋的,將院子隔成了前后兩院。這房子相當于別的人家的南房,窗玻璃寬大明亮,坐在窗前可以看到東面山坡下的溝谷,草甸子,以及南面的一大片玉米地,再往南就是連綿的恒山山脈了。天分外地藍,分外地高遠,沒有一點污染。我心想,這倒是個清靜的地方,要能住幾天寫點東西就好了。從這幾間房子東側的走道穿進去,便是后院,當院是兩棵枝繁葉茂的杏樹,樹下辟了一畦菜,綠油油長得正好。這時節杏兒已經黃熟,繁星似的掛了一樹,三老爹探著身子從樹上摘了半盆,放在一個凳子上,讓我們嘗鮮。吃一顆,又酸又甜,果然是村子里出產的正宗貨。院子里有一對雙胞胎女孩在玩,是三老爹女兒海云的兩個孩子,她是幾天前從石家莊回來的。海云很早就去石家莊做工,后來和丈夫一起開了個化妝品店,生意據說還不錯。后院幾間房子其實是正房,因為蓋起有些年頭了,看起來就有些陳舊,平時不燒炕,只有兒女們回來時才收拾一下。
三老爹有三兒一女,除老大在村務農之外,別的都在外面做工。老大叫連柱,今年49歲,自己有一處院子,一輛農用三輪車,人倒是吃得了苦,有時卻管不住自己,喜歡出去賭點小錢。那幾天,村里正落實國家政策,給每戶農民發放一筆危房改造資金,有一萬多元。連柱想借機把房子好好翻修一下,這點錢自然不夠,于是幾次出入父親家,希望能得到一些接濟。可老父親也沒錢,他便想跟妹妹借,海云想借給他,可又怕他拿了錢去賭,心里有些糾結,不知該不該借給。這幾年,海云沒少幫她哥,連柱的女兒艷艷,沒念成書,海云就把她接到石家莊,在自己的店里幫著賣東西。幾年過去,艷艷已出落成個大姑娘,在石家莊找了對象,聽說年后便要完婚。海云跟我們說話時,連柱進院看了一下,打了個招呼,一轉眼又沒了蹤影。老二47歲,初中一畢業即去呼市做工,在那里娶了媳婦,聽說媳婦很能干,是個做生意的料。這十多年,夫妻倆先是收購玉米綠豆,小賺了一筆,后又收購葵花籽并簡單加工,往一些零售點發貨,漸漸有了些積蓄,在呼市買了樓,新近又坐上了“大奔”。老三叫三小,也是初中一畢業便出去闖蕩,先在北京賣服裝,后來可能覺著京城不好混,便也去了呼市。他人比較勤快,腦子也靈活,這行不掙錢做那行,到呼市后改做鉆工,搞裝潢的人請他的還真不少。他兒子也二十出頭了,在呼市開網店賣服裝。
我們在院子里聊了一會兒,岳父沒忘了正事,對他女兒說,去給你二姐燒點紙吧,順便把禮上了。我和妻就往二姐家走,當街的戲臺已搭好,一個女演員在上面扭來扭去地唱,也沒幾個觀眾,她卻還是握著話筒粗聲大嗓地吼:“我們亞洲,山是高昂的頭;我們亞洲,河像熱血流;我們亞洲,樹都根連根;我們亞洲,云也手握手!莽原纏玉帶,田野織彩綢,亞洲風乍起,亞洲雄風震天吼……”
從戲臺東側一條巷子進去,有一門前圍了好多花圈,門楣、門框也纏了白布,一看就是我們要去的人家了。妻剛走到門口,一個七八歲的男孩,便用一個托盤接了她帶來的紙錢,領著她進去了。從門道望進去,院子里一派忙碌,有嗩吶聲從里面傳出,顯然是鼓匠班子已經安鼓了。明天出殯,今天是吊喪的正日,該來的親朋都來了。我沒進去,跟妻的幾個叔伯哥哥閑聊。這幾個過去見過面,都五十上下的人了,有一個年紀輕的在城里當司機。
等妻燒過紙出來,我們又回去站了一會兒,街上的大喇叭忽然響了:誰誰誰家的親戚朋友,馬上開飯了,聽到廣播后到舞臺上吃飯。我看了妻一眼,問,在舞臺上吃?三老爹笑笑,是,是在舞臺上吃。我還是有點不肯信,舞臺上吃?三老爹點點頭說,舞臺大呀,坐得人多。大喇叭還在吆喝:誰誰誰家的親戚朋友,馬上開飯了,聽到廣播后到舞臺上吃飯。連著喊了五六遍。在我的記憶里,大喇叭一直伴隨著農村生活,隊里分肉分糧分瓜果了,誰家有信件了,誰家丟雞了,等等,都可以通過大喇叭吆喝,但喊吃飯我卻是第一回聽到。
沒錯,宴席就設在村中的舞臺上。
舞臺的前臉雕了幾個斗大的字:“長安劇場”。舞臺正對著村中那條南北主街道,蓋起四五年了,聽說每年都要唱一場大戲。唱戲的錢,主要是跟村中在外工作的人員籌的,愿出多少出多少。去年請的是省城的劇團,唱的是也確實是大戲,從下午兩點一直唱到六點,晚上再接著唱。晚上唱罷,第二天再唱,一直唱了十天。為什么要演傳統劇目?大約是因為留在村中的多是老一輩人的緣故吧,唱新戲歌舞沒人喜歡。當然,唱戲那幾天,各家各戶會給在外的子女或親戚打個電話,但回來的也沒多少。去年妻的姑夫回來探親時,正趕上村里唱戲籌錢,這個在呼市生活了多年的老人,平時生活很節儉,但有人進門來籌錢時,卻一出手就是一千塊,一點都不心疼。聽說岳父也是這項集體活動的積極支持者,每年都會掏個三五百的。三老爹的女兒海云,在村人的心目中是個小老板,去年她也掏了五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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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就往舞臺上走。
我覺得很有趣,這陣勢我可是第一次碰上。
一般村的舞臺,前臺都那么大敞著,這村的卻有點特別,前臺做了兩面擋板,相當于兩扇門板,不唱戲的時候合上,唱的時候擋板就推到一邊去了。現在臨時做了餐廳,擋板就只留下了西邊的一面,東邊的打開了,戲臺的東半部分光線就充足,亮,而西半部分就有些暗了,當然也不至于影響吃飯。臺上還裝了幾臺電風扇,團團地轉著,但依然熱得很。擺了將近二十桌,人頭攢動,人聲鼎沸。村子太小,親連親親套親的,一村人幾乎都來了。都來了,其實也沒多少,這中間包括很多外村的,城里的親朋。
從一個小階梯上了臺,我一看,里面的桌子差不多都坐滿了,有個人笑著過來招呼,跟我握手,又問我啥時回來的,看起來熱情得很。他讓我們坐在靠門口的一張桌子,說吹點涼風,里面太熱了。這人走后,妻介紹說,他是村里的書記,跟咱二姐夫是叔伯兄弟,幫著辦事呢。這人的事我過去聽說過一些,年輕時窮得叮當響,后來給煤礦做一些井下用的東西,沒幾年就有了點錢。再開養殖場,養牛,偌大一個院子,都是肉牛。當了書記后,把村里的街道收拾得干干凈凈,全部硬化了。這戲臺也是在他手上建起的。村里的人辦紅白事宴,想在戲臺上辦宴席,當然先得過了他這關,他說行就行,他說不行就不行。好像他也會做事,一般不肯得罪人的,辦就辦吧,辦完后你把劇場收拾好就行了。人緣因而就好,人氣也旺,再怎么也給你省了不少錢吧。鎮上倒是有專門辦事的場所,但那得花租賃費,即便自己請師傅,自己備酒肉,租賃費也總是一筆錢,能在村里辦誰想到外面啊。
開席了。
我們這一桌坐的是,岳父,岳母,妻子,三老爹,三老媽,海云,海云的兩個娃娃,還有另外兩個親戚。和城市的宴席一樣,每一桌也是十冷十熱,酒有白酒,啤酒,飲料是大筒的可樂。很熱的天,我只陪著喝了幾小杯白酒,三老爹不停地勸我吃,說村里的飯菜不好,你多吃點。他不怎么喝酒,只喝了幾小杯,畢竟上了年紀了。和我們相鄰的一桌是連柱他們,幾個叔伯兄弟很能喝,嗓門也高。后來連柱過來跟我碰杯時,我看到他已有些醉意,舌頭根都有點硬了。他說妹夫你多喝點,醉了也不怕,不就睡一覺嗎?我應付了他一下,他又去敬岳父酒,說了一大堆的話。后來他回到那桌時,那桌的人還沒完,聲音還那么高。他走了沒多久,村書記來了,敬了我一杯,希望我以后常回來看看。我也客套了一下。吃過后走到臺下,看到西墻根下也擺了兩桌,坐的是幫忙辦事的人,有幾個光著膀子,大杯大杯地往肚子里灌啤酒。
雖是喝了一點酒,回了三老爹家,卻睡了半個下午,可能是因為天氣太熱了吧。醒來后,我去村中轉悠了一會兒,將近六點時,街上的大喇叭又響了,還是中午那個老頭在吆喝:誰誰誰家的親戚朋友,很快開飯了,聽到廣播后馬上到大舞臺上吃飯。舞臺已不像中午那么擁擠了,卻還是擺了十幾桌,連柱他們幾個叔伯兄弟還湊在一桌,慢慢慢慢地聲音又高了起來。我怕他們過來敬酒,匆匆吃了幾口,便回了院子。天黑下后,連柱醉醺醺地跑來了,拐個彎又說起了修房子的事,嘮嘮叨叨,啰里啰嗦的,說了大半夜。后來三老爹生氣了,下了逐客令,他才一晃一晃地走了。
第二天早晨,飯開得很早,宴席還設在舞臺上。我也沒去吃飯,在院子里簡單吃了點,妻參加完送殯儀式一回來,我們便去村北轉悠。
遠遠就看到了那條高速路,在村北的山坡上架著,長長的一列,鐵龍似的。這路已修了兩年,差不多快完工了,路兩側已拉上鐵絲網,聽說還有一些細小的地方需要完善,再用不了多久就能通車了。高速路東南,是一大片杏林,樹下到處是黃熟的杏兒,看了覺得可惜。妻家的祖墳在高速路南側,被切去了一部分,原來是讓遷墳的,后來也不知怎么協商的,沒遷,但鐵絲網卻將她爺爺的墳隔到了里面。岳父很生氣,卻也無奈。
我們正在一棵杏樹下站著,過來一個人,一手推自行車,一手扛鐵鍬,一看,認識,昨天他就在連柱他們那桌喝酒,也是妻的一個本家哥哥。妻上前打招呼,問他去干啥?他笑笑說,去高速路“受(苦)”。這些天,村子里不少人都去高速路上做工,每天能掙好幾十塊錢。他看了我一眼,指著前邊的幾棵杏樹說,妹夫你們到我地里摘杏去吧,都熟了,落了一地。又說了幾句,便匆匆去了,慢慢地推著車上了高速路。我一下明白了,為啥滿地都是黃熟的杏兒了。
在林中走了一會兒,再回到村里時,已是上午十點來鐘。再看舞臺那邊,早變得空蕩蕩,有幾個人正在上面收拾東西。隔著老遠,好像還能聞到酒肉的味道。臺下有幾條狗在游走,不時朝臺上看一眼,可能是想上去找點吃的,卻被臺上的人喝斥著,不敢靠前,只在臺下怯怯地走。
街上的臺子也撤了,街道一下空闊起來。
我們也該走了。
是的,沒有不散的宴席。
七穿褲子的毛驢
時間:2012年7月20日
地點:大同縣峰峪村
我這次回老家峰峪村,是給母親拉糧的。
因我們兄弟都不在村,母親也上了年歲,我家那一畝八分自留地便租給村人耕種了。最早伴種給一個姓溫的人。村人都叫他“大羊倌”,他兄弟三個是從六棱山上的大王窯村搬下的,原先在山上都會放羊,落戶到我們村后,大隊還讓他們當羊倌,后來生產隊解散,隊里的羊宰的宰分的分,他們就丟了飯碗,也像別人一樣開始種地。三個人都分了自留地,又跟村里承包了一些,還是覺得不夠種——在我的記憶里,這幾家拉扯的孩子都多,負擔也重。正好我母親年事漸高,我們不敢再讓她操那個心了,就把地伴種給了大羊倌。最初一畝地給四百斤糧,二百斤谷子,二百斤黍子。大羊倌覺得谷黍產量不高,種這個不如種玉米劃算,于是把那一畝八分地都種了玉米,給我們的糧是另外調換的。這樣種了五六年,大羊倌身體不行了,就對我母親說,我受不行了,你再找別人吧。后來又過了幾年,他也不知得了一種什么病,花了不少錢都沒治好,撇下家人走了。
第二個種我家地的叫王玉成。我們叫他玉成哥。此人從前在村集體的糧食加工廠磨面,后來加工廠不辦了,他也開始種地。大羊倌不種我家的地后,玉成就攬過去了,仍是一畝地給四百斤糧。后來農資價格一漲再漲,玉米的市場價卻穩住不動,玉成嫌賠本,就讓我母親另找人吧。那幾年,村子里的人已有了外流的苗頭,能出去掙錢的青壯年勞力都走了。母親又問了幾家有牛犋的人,沒人搭茬,心里很是焦急。實在沒辦法,她不得不放出話來,一畝地只要三百斤糧,還是沒人搭茬。一直降到二百斤,才有人找上門來。
這幾年種我家地的人叫劉禪,我們叫他大叔叔,是我二奶嫁過來時的“帶犢子”,那時已經是二十幾的大小伙了,所以就沒再改姓。大叔叔性情溫和,為人誠實,今年大概也有六十多歲了,兒女們都在外面,家里只剩他老倆口了。這次把地問出去后,母親就被我們接到了縣城。每年秋天新糧下來那幾天,母親就會說,啥時回村去取那點糧呢。她這么念叨時,我因為嫌麻煩,只是胡亂應承一下并不行動,我寧愿從糧店給她買,也不愿拉回來再去加工房剝米磨面。結果是,往往到第二年春天才回村去取糧。那二百斤糧,大叔叔自然給留著,有時還電話里催一下。我們回去了,他就幫著把糧搬上車,然后笑瞇瞇地看著我們離開。這兩年,國家有了新政策,每畝地補貼近百元的農資,大叔叔覺得種地有賺頭,就一直種著我家的地,看那意思還怕我們突然把地收回去。母親曉得他的擔心,打電話寬慰說,只要你種,嫂子絕不會給別人。
這次取糧倒不是因為我拖,是母親過了年就生病,到現在身體也不大好。但她還惦記那點糧,常常嘮叨一兩句,問我啥時回去取糧。往年,她是無論如何也要跟著我回去的,順便回去看看我家那幾間窯洞。今年她身體不好,走不動了,看那意思是讓我一個人回去。正好是個休息天,我想讓老人高興點,就答應下午就回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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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縣城,一路向南,過陳莊,藤家溝,吳家洼,十幾分鐘后,我便站在桑干河橋上。過了橋,再往南就是我們村了。
每次路過這條河,只要沒什么急迫的事,我都會停下車看一看。因為這是我真正的母親河。我懷念它的每一個打動人心的季節。
春天,大雁嘎嘎鳴叫著從遠方飛來,掠過河灘時,時而飛得很高很高,如游弋于云海的小蝌蚪,時而又飛得很低很低,幾乎一探手就夠得著它們的腿。我們在河灘上挑新冒出的嫩苦菜芽,在河岸上折柳笛吹。夏日,河灘上是一望無際的葵花,熱情似火。灘地肥沃,只要不發洪,撒下種子,就會長出金黃金黃的葵花。那時水面寬闊,放了學我們便去河邊摸魚兒,逮泥鰍,在蘆葦叢里掏鴨蛋,甚至跳下河游泳。有一天中午,我在河邊淺水處學“狗刨”,后來陷進了河心,灌了一肚子水,若不是一個叔叔搭救,怕就去向龍王爺報到了。有時星期天我們一整天都泡在河灣里,渴了,從牛蹄蹄坑捧一掬清涼的水喝,餓了,逮了青蛙烤熟吃。秋天,大河灣更是誘人,我們去摘葵花餅,燒山藥蛋,打野雞,捕獾子,套兔子。冬天,那里又是一種情景,冰面光滑如鏡,從南鋪到北,銀花花一片。放了假,我們去河灣劃冰,打“鈍牛”。北岸的崖根下,可見一種能刷墻的白土,臘月天,我們受大人的指派去刨白土,幾十只冰船在河面上一字排開,陣勢蔚為壯觀。
那時候,村北的桑干河上還沒有橋,只在十幾里外的上游有座古定橋,還是木橋。聽母親講,1967年夏,桑干河發了一場大水,古定橋被沖垮。那陣子,河水幾乎與岸齊平,水從河道里漫上來,在田野里東奔西突。下游的冊田水庫受到沖擊,魚炸了群似的向上游沖去。那正是饑餓的年月,我們村的人一年也吃不上幾頓肉,看到魚來了,都急紅了眼,拿著篩子,拎著棍棒奔向大河灣。我母親說,你爹也去河灣撈魚了,他從沒見過那么大的魚,一些大魚被沖到了岸邊的淺水處,照著魚頭一棍子砸下去,就能下手抱了。最大的魚足有十五六斤,簡直趕得上一只羊了。你大哥他們那年還小,也跑出去了,拿著篩子撈小魚,篩子一露出水面,小魚小蝦在篩底活蹦亂跳。到了黃昏,大人們扛著的麻袋里,孩子們挎著的籃子里,都是新鮮的魚蝦。那幾天,我們這一帶的人,稍為勤快點的,家里都堆著吃不了的魚。吃不了就攤到外面,院子里或房頂上晾曬的是魚,鍋里煮的也是,滿院滿街的魚腥氣。有人還騎著自行車帶到外村和縣城賣,一斤二三毛錢,多少也能打鬧幾個。
母親還說,更早以前,因河上沒有橋,河水也大,在吉家莊、楊莊、古定橋等村的河畔,活動著一些背河人。他們光著黝黑的脊背,把過河的人送到對岸。這無疑是一種風險的職業,可有過河的就少不了背河的,當年一些人在沒有別的生計的情況下,也只能鋌而走險了。其時,河水湍急兇猛,逢了雨季,河水更是暴戾異常。每到河開河凍的時節,懸浮在水面上的冰塊,相互碰撞,觸目驚心。背河人穿牛皮褲,拄一根木棒,把行人背在背上,小心地下到河里,慢慢移動。遇到大冰塊,用木棒撐開,否則一旦被撞倒,就永遠也爬不起來了。在河水暴漲的時節,河底翻滾著巨大的流石,一不小心就會被擊倒。后來河上相繼架起一座座橋,背河這種職業才從我們的生活中消逝了。
現在,我站在桑干河橋上,再看不到小時候那清且漣漪的河了。河水只有淺淺的一道,牛尿一般軟弱,離著老遠就能聞到一股嗆人的味道,不由得想捂鼻子。聽說,上游河岸上一些新建的制藥廠偷偷往河里排污,而附近一些村子的澆地用水也來自桑干河,為此一些農民坐著三輪車去市政府集體上訪,倒是告贏了,但這條河也給糟蹋得不成個樣子了。我們村村北的這一段河道也一樣,河里受了污染,連一尾魚都看不到了,河邊也聽不到從前那如鼓的蛙聲。干裂的河床上布滿一種叫不出名來的草,草叢下生出密密麻麻、嗡嗡亂叫的蚊蠅。河灘上再沒了金黃的葵花,沒有了疾走的野雞,奔跑的兔子,肉滾滾的獾子。岸上過去是一棵棵枝條輕擺的柳樹,如今樹也沒了,更聽不到鳥鳴了。
怎么了,我的母親河這是怎么了?
那乳汁一樣滋養我們的桑干河哪里去了?
在我的左側,是鐵龍一樣伸向遠處的高速路橋,這條路“五一”節剛剛建成通車。與我腳下簡陋的小橋相比,那高高在上的高速路橋,簡直是一個龐然大物,粗大的圓柱式水泥橋墩,如神的腿腳,結實地踩在河灘上。堅硬的水泥護欄,在陽光下放射著刺人的光芒。從下邊根本看不到橋上有什么,只聽到車輛駛過時發出的刺耳的嘯叫聲。我走過那條高速路,有一次把車停在一邊,匆匆地向橋下看了幾眼,看過后我就覺得以后再也不要看了,這段桑干河再沒一點河的樣子了,叫草原或許更合適,但是有這樣的散著臭氣的草原嗎?
在橋上看了一會兒,密集的蚊蠅已撲向我,臉上起了幾個疙瘩。我伸手撲打著,趕緊逃向車。一開車門,一群蚊子便跟了進來,在擋風玻璃上亂撲,都是那種黑頭蚊子,個頭也大,腿黑森森的,一看就有極強的吸血力。看著有點惡心,也不敢打,怕臟了手。打開車窗,走了好一段,蚊子才被流進的風帶了出去。趕緊關嚴車窗,怕那東西再卷土重來。
駛過桑干河橋,十分鐘后便進了村。
我們峰峪村是鄉里的大村,過去有個說法叫“南有兼(兼場)、峰(峰峪)、堡(西堡),北有落(落陣營)、里(里仁皂)、周(周家堡)”,是晉北有名的糧倉。最近幾年,有人在村里投資建了個菊花加工廠,是公司加農戶型的龍頭企業。加工后,據說可以提取一種色素,用來制化妝品或藥品。因為有廠子的宣傳,一些農民取消了種糧計劃,改種萬壽菊,村東的水澆地原來只種玉米,現在則是大片大片的萬壽菊。因花葉有一股臭味,這種花也叫臭芙蓉,村人叫它臭瓣菊。正是采摘收購時節,村街上可見推著小平車去廠里賣萬壽菊的農民。據說,采摘萬壽菊很辛苦,夏天露水大,穿著防水褲才進得了地,因為怕花開過頭廠子不收,有人天沒亮就打著手電下地了。
我先往大叔叔家趕。
大叔叔住在村子的南頭,這時節因為較忙,街頭沒幾個閑人。到了門口,卻見門上掛著鎖,以為他是下地去了。想起六叔就在前一條巷子,便進了他家,打算邊聊天邊等。六叔剛從地里回來,已經六十的人了,還種著十幾畝地,差不多都是玉米。他是那種老式莊戶人,不肯把好好的玉米地改種萬壽菊。六叔一男一女兩個孩子,都已成家,兒子在朔州一個飯店當廚師,女兒嫁到了城北的黨留莊村,女婿好像是個焊工。六娘去年得了子宮癌,在醫院住了一段,因為治療及時,應該是沒大問題了。因為參加了農村合作醫療,出院后她沒少讓六叔往縣城跑,讓我領著去合醫辦報過一部分醫藥費。但她還有一種老病,腰椎疼痛,走起來背就駝著,不過看上去臉色還不錯。六叔告訴我,我們家的地前一陣子讓村里修路占了一分,給了六百塊錢補貼。他說那錢他領上有急用先花了,賣了玉米就給我母親送去。說這話時,他搓著手,顯得很不好意思。
家里有些悶熱,可門窗卻還是關得嚴實,只開了一面紗窗。我問這么熱的天,怎么不開窗?
不敢開的,今年的蚊子越發厲害了,放進來黑夜就睡不成了。六叔說。
我想起了河灣里的蚊子。我說,村子里也這么嚴重?
這還是南頭,北頭更厲害,能把人吃了哩。六叔搖搖頭說。
就沒個辦法治治?我說。
咋治?除非你不出街。人倒是好說,總能對付過去,牲畜們就沒辦法了,咬得不知咋弄了。
那還咋使喚?
咋使喚?給它們穿衣服唄。
我不禁笑了起來,您開玩笑吧?
這可不是開玩笑,我就用化肥袋給騾子縫了一件,出地時就給它穿上,要不然甭想把它拉出圈子。
我不知該說什么了。
看著時候不早了,我跟六叔六娘打了個招呼出門。
又去大叔叔家,門上還掛著鎖,問鄰居一個嫂子,回答說這兩天他兩口子好像是進市里看閨女去了,不知啥時回來。我后悔出門太急,沒早聯系一下,白跑了一趟。忽又記起母親囑我的事,去舊院看一下。我家舊院在村北頭,巷子里從前有十七八戶人家,很熱鬧的,如今只剩三戶了。進了巷子,我就好像掉進了蚊子的包圍圈,一團團蚊子打沖鋒似的劈頭蓋臉地撲來,像遭遇了一場猛烈的炮火,我給打得暈頭轉向。我小跑著開了院門,院子里的蚊子更兇,呼呼呼地撲來,像是刮來了一場蚊子風。我也沒去開家門,在玻璃上看了一眼,東窯的窯廂塌了一大塊,都能看得到外面的天了。
出了院子,天快黑了。
巷子里沒一個人。過去,每當這個時候,巷子里總聚著好多聊天的人,現在沒了,只有成群結隊的蚊子在集會。
上車時,我看到有個人趕著一掛驢車從那頭過來了,是住在我們這條巷子北邊的一位姓馬的村人。
我看了一眼,一下驚呆了。他不僅給驢子穿了用化肥袋改做的衣服,還給毛驢套了褲子,四條腿都裹得嚴嚴實實。
我想笑,又笑不出來,跟他打了招呼,便逃也似的將車開出了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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