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高峰+張刃
陳誠的東北“新政”
四平戰后,7月12日,陳誠以參謀總長身份到沈陽,連日召集軍事會議。杜聿明因病請假,鄭洞國代理長官部司令。當時,沈陽已經盛傳陳誠將要主政東北,但陳本人對此不置一詞。
其間,陳誠曾到四平慰問軍民,又到鐵嶺為廖耀湘的新六軍舉行了授勛儀式。此舉頗令熊式輝、杜聿明尷尬。因為四平戰后,熊、杜只為堅守四平的71軍軍長陳明仁和增援四平的53軍軍長周福成請功,而對行動遲緩的新六軍未予褒揚。許多人覺得,陳誠是在向熊、杜“示威”,并借以籠絡人心。
7月18日,陳誠回南京之前舉行記者招待會,他說:“東北戰局四平為轉折點,以后東北局勢好壞不在共黨而在自己,要處處實行自我檢討,對別人不要批評太苛刻,而對自己不要太寬厚。”他暗示,政治腐敗和指揮失當是導致東北國軍屢敗的主要原因。他還說:“至于剿共軍事何時才能完成,我不是諸葛亮、劉伯溫,不能作預言,但如實行總動員,一定可獲成功。”他又暗示,舊歷年時剿共軍事即可結束。記者們掐指計算,陳誠當指六個月為限。一般認為,陳誠此行,為他主政東北埋下了伏筆。
8月6日,陳誠再到沈陽,與魏德邁會談后沒有回南京,而是連日召見各級官員談話。很快,軍方就傳出“東北行轅與長官部合并,由行轅統一指揮軍政”的消息。但行轅主任一職是否將有變動,語焉不詳。
14日,我在行轅見到參謀長董英斌,他證實,撤銷長官部的命令已到沈陽,杜聿明將任行轅副主任,鄭洞國亦極有出任可能。行轅下轄四個兵團,司令分由孫渡、廖耀湘、周福成、陳明仁充任。又說,原政治、經濟兩個委員會無變動,但如日僑管理處、兵役委員會及不必要的附屬單位將一律撤銷。我試探熊式輝的去向,他否認有變動。
16日,東北軍政機構改組命令正式發表,長官部并入行轅。但行轅高層人選依然撲朔迷離。不過,中共卻似乎有意要給國民黨東北當局可能的變動一個“下馬威”,又有了新的軍事動作。17日,我發專電稱:“共軍由松北開來10萬人,當地征兵約8萬;國軍亦開來部隊,雙方時有接觸。東北戰云密布,人們談話多以何時大戰開始為題,實有暴風雨前夕之感。”
與此同時,東北經濟狀況也是難題。8月中旬,我報道稱:
東北今年糧食供應堪慮。據經委會農林處長潘簡良稱,歷年存糧經最近月余之大破壞,少數損失,大部為共軍掠去,加之遼河泛濫,損失甚大。國軍控制區域缺糧達7至8萬噸,加之鐵路破壞之慘,老百姓受直接損失最大。開原附近河橋被破壞,潘氏等候三日始由一小船漂過。政府大官尚如此,小民何堪。潘氏又至公主嶺試驗場視察,見乳牛二百頭,種羊無數,已被中共運過松花江。農林部奉令為鐵路找尋枕木,但因森林地帶已失,無法供給,于是到處濫伐民樹,但除此實無辦法。東北又連日落雨,沈陽至本溪鐵路被沖毀,水勢又形泛濫。各地撤退至沈陽工作人員身無長物,其狀至慘。
8月29日,陳誠兼任東北行轅主任的命令終于到了沈陽。我見到鄭洞國,請教軍事,他認為共軍第六次攻勢可能在9月中旬。“東北決戰期日近,政府正全力注意,此實為新階段之開始。”
9月1日,陳誠抵沈。同日,我見到從北平來的立法院委員劉不同,他談到獨裁與民主問題,我覺得有意思,可以為當前局勢作個注腳,于是就發了一條兩句話的專電:“立法院委員劉不同抵沈稱,封建關系之獨裁制度必腐化與無能,只有民主始能促政府永久年輕,并為人民服務,但需共同努力。”
2日,熊式輝與陳誠辦理交接。我報道說,“熊氏向部屬盛贊陳氏之才能。陳氏則謂熊氏請辭多次,中樞一時難有適當人選,故被派來東北”云云。據聞,熊式輝確曾幾次請辭,試探南京方面意圖。而蔣介石也幾次“駁回”辭呈,要其安心東北。豈料今日又突然換將,令熊深感蔣的權謀之術高深,卻又有苦難言。此時,杜聿明因病情加重已離開東北,鄭洞國出任行轅副主任。
同日,陳誠發表告東北軍民書,內稱:“今后行轅之首要任務,即在執行政府剿匪政策。次宜及時去奢崇儉,力挽頹風。至于軍隊紀律,尤當徹底整飭,如有違法苛擾,定必嚴予懲處。同時吾人更宜各就崗位,各盡職守,于艱難困苦之中,尋求自力更生之道。”陳誠“新政”初露端倪。
此后幾天,陳誠連續發表公開談話,宣示其施政方針。如:“共匪六次攻勢難免,然政府亦有充分準備,絕不容其幸逞。本人重視軍風紀之整飭,對青年之學風思想更應善為指導。貪官污吏亦為吾人之革命對象。”“東北要建立成三民主義模范區,故地方自治為首要,培養人才為急務。貪污與整飭風紀問題,應先使不必貪污。一切當先由軍隊做起,更先由行轅本身做起,如不許占民房,工廠應交資委會或地方政府辦,倘有貪污事實,可糾舉,必開刀。裁并機構,取消政經兩委會及行政院各部會屬之特派員辦公處;經濟方面使工業交通專責辦理,勿使其他機構牽制。物資供應不只應注意軍隊機關,而需注意人民之缺乏與需要”等等,頗有雄心勃勃的氣勢。
陳誠也確實很快就采取了行動。
7日,出臺東北役政新規定,“新收復區6個月不征兵,取締拉夫,嚴禁自行征募。”后來還親下手令,“征兵首由富紳及官宦家庭子弟著手進行,以垂范一般市民。其名冊應于開征前呈報行轅,并于征兵完了后行轅再調查,以嚴兵役。”8日,下令逮捕以兵學研究會名義經商謀利并開設舞場的現役中將田湘藩。此整飭軍風紀“第一槍”,令那些經商的軍人不得不停業以觀動向。10日,召集各省市首腦,要求他們“以身作則,提倡節約,戒除宴會、跳舞、打牌。已收復各地應安定民生,發展經濟,組訓民眾,加強自衛力量。”
陳誠自己率先遷入辦公室住宿,“以倡風氣”,并令行轅各處長每天集中辦公。接著,又下令將職能重疊的三個接收機構裁撤合并為一,削減了冗員。在“新政”壓力下,國統區之外已被任命卻無法進駐而滯留沈陽的各省市長主動提出,盡快遷移至省城接近地區,“以便撫慰流亡,并相機隨軍前進。”陳誠不僅予以支持,而且進一步壓縮各省市府編制,以節省開支。
實事求是地說,陳誠著手整飭的,確實是東北官場的弊政。
沈陽機關之多,即使行政專家也說不清其職能何異。例如,國統區鐵路通車只有不足2000公里,管理機構卻有10個,而工作效率、經濟效益又極差。中長路有“每運四噸貨要用一噸煤”之說,可謂世界紀錄。戰后鐵路橋梁亟待修復,可他們說無錢無人無利,辦不成。機關太多,職責不明,誰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東北接收后設立了政治、經濟兩個委員會,原是輔助行轅辦事的,但又下設統一接收委員會、房地產管理局、生產管理局,而且都有各地分支機構;行政院各部會也都有各自的特派員辦公處,機構之龐大,費用之浩繁,可想而知。當時,國統區城市只占東北半數,地域僅20%,怎么能夠負擔得了這么多機關、冗員的開銷?況且,對敵偽產業只管接收,不加利用,坐吃山空,又怎能產生效率和效益?
“廟”多“菩薩”多,常常為了推諉責任打架。東北原有“谷倉”之稱,但糧價飛漲;東北有大量的煤,但冬天沒煤燒,更影響生產。管工業的罵管交通的無能,管交通的罵管財政的窮酸,管財政的反罵生產不復員,政府沒有錢,于是又一起罵共產黨。可老百姓說,沈陽早就沒有八路了,該罵誰?反正倒霉的是窮人。
東北窮困,卻無礙官員享樂。夏季大戰烽火漫天時節,沈陽各餐廳酒館依舊載歌載舞,杜聿明不得不下令取締,“以期共赴時艱。”陳誠要推行他的“新政”,也不能不從整頓吏治入手。他派出的督察組四處嚴查,也確實懲辦了一些貪官污吏,震懾了各種違法亂紀。我曾報道說:“東北的壞風氣在向好處轉,沒有人敢再搶房子了;已占的還要騰出,不三不四的招待所奉令關門,行轅官員準時上下班。為了節約,都不預備香煙招待客人,省下的錢改善勤務們的生活。各大飯店前的包車群已少見。近來行轅辦案抓人,誰都存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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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冬大戰與陳誠末路
然而,局勢的發展容不得陳誠穩步推進其“新政”,或者說,他的“新政”還包括更急迫的軍情。9月中旬,我連發專電:
東北戰局密云不雨,國軍除大批增援部隊出關外,并將各保安部隊一律改師。共軍主力大部仍集中梅河口、西安一帶,國軍某有力部隊前往營口、遼南一帶布防。現東北秋高氣爽,青紗帳起,戰爭變為易攻難守,一般人均有暴風雨前夕平靜而沉悶之感。
東北軍事雙方在息戰狀態,共軍六次攻勢尚無象征。據悉:國軍在東北收復區之耕種土地僅及7%,人口為45%,比例懸殊,食糧首先成問題,且東北電源地小豐滿至遼南高壓線路中途被共軍占領切斷,遼南各地工業與民間用電遲遲不得解決,沈市入夜半暗半明,工廠減產,失業增加,故國軍勢必設法擴大收復區,以解救目前困難。但國軍攻勢何日成熟,惟視魯豫戰局之發展而定,蓋攻勢須用重兵,關內外調動靈活,尤為首要。
如果說,陳誠搞政治還有兩手的話,那么,在軍事上他卻難當大任。到東北之前,他在山東戰場已被陳毅、粟裕的華東野戰軍打得慘敗,還丟了王牌精銳暫編74師。到東北后,他沒有接受教訓,依然剛愎自用,甚至解除了堅守四平、打敗林彪的陳明仁的職務,按照自己的部署作戰,結果在東北戰場又是一敗涂地。
林彪的秋季攻勢(國民黨稱“第六次攻勢”)從9月中旬開始,主戰場在遼西,專打國軍兵力部署薄弱地區,迫使國軍四處調動疲于奔命,并對錦州至山海關間的鐵路實行徹底破壞,切斷了國軍關內與關外的聯系。
東北戰局惡化,蔣介石于10月8日飛臨沈陽,召集會議,指示機宜,連在北平的傅作義都趕來了。這是1947年蔣介石第二次到沈陽(第一次是5月夏季大戰時),可見東北在其心目中的分量。蔣在沈只停留了4個小時就飛走了,但答應陳誠,從華北戰場調 6個師增援東北。
10月10日,陳誠在國慶紀念會上分析軍情,依然“嘴硬”地說:“我們可以把剿匪分成三個階段,匪方一是盤踞,二是流竄,三是潰散,我們一是進剿,二是追剿,三是清剿。今日陜北與山東之匪已進入第二、第三階段,我們可能在匪軍進入第三階段的初期達到清剿目的。至于東北,說來慚愧,兄弟到此已有40天,仍然使匪發動了攻勢。但只要大家努力,我們只準匪有第六次攻勢,而不容其有第七次攻勢。現在險期已過,至少已不可怕。討匪戰爭不完全是斗力,同時也要斗智,希望集中力量,注意智的斗爭。共匪的特長是利用機會,制造機會,今日雙十節,所以我們不舉行游行,不給他們機會。”我聽了,感到陳誠在說大話。
14日,遼西戰事急轉直下,傅作義再次到沈陽會商軍事。17日,陳誠又召北平行轅參謀長徐啟明、河北綏署副主任上官云相及駐承德的13軍軍長石覺到沈陽商討軍事。據石覺說,遼西之戰為共軍有計劃地隔絕關內外交通。關外不能孤立太久,平沈交通必須早日恢復并確保。熱河與遼西西走廊也要打通,使冀熱遼連通一氣。看來,陳誠自己也沉不住氣了。
后來的戰局發展,越來越令人捉摸不透。我發專電報道:
10月19日,東北大戰揭幕后,發展甚為國人矚目,兩旬來雙方主力迄未硬戰。共軍先自遼西發動攻勢,不肯放手,自有其目的,即切斷冀、熱、遼之聯絡;阻止出關東進國軍,并向北吸引,削弱將來沈長間國軍作戰之力量。日來吉長間之戰斗,或視為攻擾牽制,試探國軍虛實,再向吉長兩城作進一步之戰略計劃。
11月2日,東北戰事彼此兜彎,又像拉鋸,你退我進。共軍企圖仍在切斷東北對外交通,期與國軍在東北拖延周旋。
11月8日,東北戰局演變至今,忽緊忽緩,共軍到處進攻,國軍隨處迎戰,6日官方發布消息稱,長春以南大戰一觸即發。7日復稱,長南共軍大部向西南逃竄,吉長地區漸趨緩和。共軍東西調動,企圖拖延戰爭時間。
11月9日,東北戰事如重性瘧疾,忽冷忽燒,共軍之作戰方法令人難以捉摸,一會東西對打,一會南北夾攻,有時干脆不動觀望。看來東北戰事要拖延到年底。沈陽市內交通要道及大馬路中心正動員構筑工事,聞月內完成市內碉堡150個。
11月14日,陳誠檢討東北施政,環境不同難期經濟正常發展,軍事展開前不做無計劃建設,今后努力不許再有七次攻勢。
11月16日,歷時50天的新一輪東北大戰結束,各戰場漸趨沉寂,沈陽宣布解嚴。經過這次戰事,國軍被殲近7萬人,丟失城市15座,地域近4萬平方公里,進一步收縮于中長路和北寧路的幾個孤立城市內,陷入更加被動的局面。
即便如此,中共也沒有給陳誠以喘息的機會,僅僅一個月后,又發動了冬季攻勢(國民黨稱“第七次攻勢”),并且直指國民黨東北軍政中心沈陽。12月上旬起,沈陽再次戒嚴。外圍戰事逐漸向核心逼緊,沈陽陷于孤立,市內物價飛漲,電力中斷,煤荒嚴重。偏偏此時陳誠舊病復發,并已臥床。
12月24日,鄭洞國從南京謁蔣后飛抵平,接見記者稱:
蔣主席訓示:實情已經知道,照原定計劃好好地做去,東北一定沒有問題。在此嚴寒天氣中,共匪進攻,其本身損失必大,有害無益。記者詢以外傳永吉、長春將作戰略放棄,有無此事?鄭氏稱:本人赴京報告時尚未聞此說,但自純軍事見地言,吉、長殊無固守必要。作戰就是今天能放棄,明天也能收復。記者又詢以是否要關內出兵夾擊。鄭氏稱:當然希望如此。關于此項配合,已擬就全盤計劃。對于東北經濟恐慌,鄭氏稱:希望東北自己設法解決,譬如煤炭本為東北豐產,當然不能用飛機從別的地方運來。記者詢以國軍冬季裝備是否已較去年為完善,鄭氏答稱:能夠做到的均已改善。鄭氏發言始終沉重,了無笑容。
12月25日,東北行轅宣布,奉最高當局令,26日起日恢復新聞檢查,并以戒嚴法12條為約束,通知各記者遵守。
12月29日,沈陽外圍戰火愈熾,城內聞炮聲。市參議會電請速派援軍。長春電力垂危,用豆餅發電,而全市儲存僅敷半月。
1948年1月2日,大公報發表社評《萬方多難念東北》稱:
當此歲序更新之際,舉目中國,處處烽火,鼙鼓急,兵馬亂,炮聲伴隨著哭聲,一片凄涼肅殺。……天氣這樣冷冽,人民生活在缺煤缺糧無熱無光的苦刑之下。長春永吉孤懸,遼西野戰方酣。近百萬人在冰天雪地里混戰。可憐這九省錦繡江山,可憐這3000萬做了14年奴隸的同胞們。……勝利以后,中國確有和平統一與合理解決國事糾紛的機會。政協功敗垂成,關鍵就在“東北除外”。把東北置于停戰令外,就在這瘡口上蔓延了中國的潰爛,就在這缺口上泛濫了中國的洪水。‘東北除外的政協決議墨跡未干,關外便叮叮當當的打起來了。仇恨由此復燃,戰禍因而蔓延,終至陷國事于不可收拾的地步。……念無辜蒼生,看漫天烽火,東北這富饒無窮的資源,非但無從開發,而且痛遭破壞。放眼東北,真使人欲哭無淚。我們不但為東北父老悲,尤其為國家大局痛!唉!戰亂不已,中國怎了?
1月10日,蔣介石再次飛抵沈陽。這次還帶來了杜聿明。那天,沈陽市內戒備極嚴,全體憲兵出動放哨,重要街道禁止通行。蔣下午3點抵沈后,即召集軍事會議,到晚上10點仍未結束。據聞,會議將決定撤銷東北行轅,成立東北剿匪總部。11日上午,傅作義也趕到沈陽,與蔣介石談話后,中午又飛回北平。外間紛紛猜測,東北局勢嚴重,可能又有人事變動。
1月22日,新任東北行轅副主任兼東北剿匪總司令衛立煌到沈陽。次日即召見行轅各處室負責人,商討成立總部事宜。24日召見師長以上軍官征詢東北軍事意見。26日,我走訪衛立煌,問他對東北局勢的看法,困難抑或樂觀?他卻不做任何表示,只說正在研究檢討,期得結論后再奉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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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1日,東北剿匪總部正式成立,但沒有任何儀式,衛立煌在沉悶中開始視事。由于行轅縮編,軍事全由“剿總”負責指揮,陳誠得以脫身。12日,蔣介石電告東北行轅:在陳誠病假期間,行轅主任職務由衛立煌兼代。事實上,陳誠已經被撤職。
陳誠到東北,實際主政不過5個月,損兵折將,失城丟地,激起國民黨內一致聲討,有人指他“求功心急,措置操切,反失軍心民心”,更有人提出“殺陳誠以謝天下”。事實上,正如李宗仁所說:“東北的敗征已見,全部淪陷只是時間問題,任何人都不能起死回生,陳誠更不是能夠挽狂瀾于既倒之材。”后來東北局勢的發展,不僅印證了李宗仁所說,而且表明,衛立煌同樣不可能扭轉敗局。
一言難盡寫東北
東北是在遍地烽火中邁進1948年的。
元旦過后,我在考慮怎樣寫一篇回顧式的綜合報道。想來想去,竟有一言難盡之感,不知以什么為題才好。國內各種問題層出不窮,而東北問題更多,更復雜。因此,索性名之為《無題寫東北》,綜述四平戰后的東北問題種種。通訊開篇,我寫道:
寫東北的報道很需要費考慮。應該說,一篇通訊就應該是一張照片,實在無法修飾,陽光就是陽光,陰影自然是陰影。既要國家前途有希望,縱然東北有點陰影,也無遮掩的必要。
今天的東北,以松花江為界。江北(中共區域)情形外人不知,單說江南。沈陽、錦州、長春、永吉是政府在江南的四大城市。沈陽為軍政中心,等于心臟;長春、永吉像兩雙眼睛,看守著江岸;錦州則是東北的后門。四個大城正像桌子的四腳,支撐著政府控制區的若干縣份,極能表現力量。
四平戰后,中長路沈陽長春間不通,吉長路永吉長春間中斷,北寧路錦州沈陽間時斷時續,“四腳”之間許多地區又被共軍占領,不要說通車,連步行都有困難。沈吉長三城幾個月來只能依靠軍事路線聯絡,其中,吉長兩城處境最感局促。沈陽的情況稍好,起初還有營口、葫蘆島兩個港口可通內地,有平沈路可以入關,“呼吸”還算通暢。年底第七次交戰開始,共軍以沈陽為目標,四處出擊,令國軍摸不到頭腦,沈陽對外交通起了變化。冬天營口封港,通沈陽的鐵路也早就中斷了兩個多月。葫蘆島到沈陽的鐵路中間戰事不停,物資雖能入港,卻無法內運。平沈路斷斷通通,以不通為主,到了年底,似乎更難有通車希望。空中運輸,平沈班機停航40天,1月9日才復航,還不時脫班。12月8日京滬平津寄出的航空信,1月5日才到達沈陽;沈陽1月10日才看到平津12月21日的報紙。我寫道:
郵路的阻滯,表明這時代已經開始“窒息”。去年10月間的六次交戰,對方就有意把握遼西,目的是圍困沈陽。現在主力戰場仍是遼西,這塊地方很被雙方重視。穩定沈陽要確保遼西,圍困沈陽也要掌握遼西。想“呼吸”的要用鼻子與嘴,想“窒息”的要堵著鼻子與嘴。
東北的日子一年比一年難過,甚至連上月都不如。沈陽外圍吃緊后,再次實行戒嚴,本來就不景氣的市面更顯得荒涼了。隨之而來的是物價飛漲。糧價領先,其他物價跟著賽跑。加之缺煤缺電,進而影響到用水,東北人民吃盡了苦頭。
秋季大戰開始后,我曾連續報道戰時人民生活窘境:
10月4日,東北大戰復起,糧源堪虞。遼寧境內到處烽火,市場富于敏感,3日來物價漲一倍,有的竟跳了兩倍,高粱米600流通券一斤,且有行無市。人們說,不是吃不起,是活不了。
10月24日,沈陽物價飛漲,尤以布、米為最,當局硬性管制,所有報紙只準登載官定價格,否則觸犯緊急戒嚴法,但以此價格購物卻非易事。吉長兩地物價不出旬日倍增,棉布每匹由5萬元漲到8萬多,棉花每斤由1800元漲到3000元,高粱米由170元漲到240元。私商漲,官商也漲,一片漲價聲籠罩著松花江岸。
10月28日,長春物價瘋漲。大米每斤由500元一躍跳過800大關,薪水階級和家無隔日之糧者聞之膽寒。當局槍決4名奸商,阻遏漲潮,并公布日用品限定價格,布告甫出,市上立即缺貨。
11月12日,沈陽今日大雪,氣溫降至攝氏零下8度。街頭冷落,多少難民無棉衣,多少人家無煤火,今冬不好過。各院校無力籌購冬煤,多準備下月底放寒假。
11月14日,東北經濟狀況日瀕窘境。自9月戰火復熾后,東北對關內外交通全被切斷,貨物及食糧均無法出關,故物價飛漲冠于全國。流通券除節省紙張與印刷費外,其價值與法幣無異。東北各廠礦因缺煤電減產且滯銷,國營者每月損失法幣不止千億元,民營者更無從統計。食糧問題以目前控制區土地與人口比例,年差38萬噸。今秋糧收損失尤大。冬煤因各主礦非毀即失,本月供應較實需數字差四分之一。東北已幾度飄雪,煤價大漲,各地多未舉火取暖。冬賑與寒衣募集工作各方正在推動。大局不明朗,東北經濟狀況難望好轉。
11月23,長春市內無水無電無煤,人民生活艱苦萬分,多以伐木取暖。汽油更匱乏,聞市長孫桂籍已改乘三輪。水源不暢,當局勸市民鑿井,然地凍挖井亦不可能,故用水亦漸感困難。
11月28日,今冬東北比去冬更凄慘,老天不睜眼,隔幾天一大雪,長春氣溫零下28度,沈陽零下24度。錦州塊煤黑市42萬流通券一噸,沈陽35萬,長春根本無煤,電廠靠燒豆餅發電。機關、學校、人民都以艱苦精神抗寒,辦公室坐著冷站起來,教室冷不上課,街頭冷躲在屋里。宣傳已久之粥廠經費不足,難民暫緩登記,想開鍋還得募捐。東北之艱苦正待多方救濟。
沈陽各校無煤,教室墨水、硯臺結冰,難以伸手筆記。市立各中小學下月中旬將放寒假,各校門前凄涼冷落。沈陽私立大中學同學會招待記者稱:24日當局宣布停止平價配售糧煤,同學立感恐慌,伙食由2萬升至7萬元,下月各校伙食團將斷炊,且冬煤無著,教室奇寒,少數同學尚無棉衣,呼吁當局救濟。
11月29日,東北各地大雪,沈陽道路積雪盈尺,電車停駛,三輪車亦斂跡,煤價再漲,市民叫苦。
12月4日,沈陽物價波動未止,尤以糧價為甚。窩頭一個要流通券200元,比銅元大點的燒餅也要200元,苦力嚷著難活。煤油6千元一斤,無電點不起燈,東北大學學生每晚8時即入寢。沈陽四聯分處奉到蔣主席手令,內稱:“日來物價飛漲,純系游資作祟,應即停止貸款,到期放款即予收回,緊縮信用貸款,壓低物價。”該處奉令后即遵照執行。
12月6日,長春煤電恐慌,用水困難,市民已汲取中正公園之水塘積水,市郊之建筑物亦多被折毀取暖。聞市長辦公室尚未舉火。因燃料缺乏,各市立醫院多不能取暖,致病房冷如冰房,患者均裹足不前,此對醫院實一致命打擊,已面臨停業之危機。
12月8日,沈陽又大雪,平沈班機本周內將難復航。平沈車晝行夜宿,入暮靠站。夜間時聞槍聲,旅客久處亂世罕有驚惶。
又沈市電源不足,市內黑暗,各報經常午后出版。
12月19日,東北環境益感艱苦,冬煤尤荒。沈陽孤立,物價逼人,以法幣計算,大米每斤3萬5千元,高粱2萬元,煤油8萬元,面粉140萬元一袋。18日起除軍事機關外用電全停,全市一片漆黑。5時以后街頭行人即告斷絕。
12月21日,東北經濟已遭遇史所未有之困難,無糧、無煤、無電、無水,物價跳動逼人,全家凍餓而死者時有所聞。沈市當局準備成立購糧隊,分向四鄉強制購糧。
12月22日,東北糧價上升,氣溫下降,人民夾在餓寒之間,欲活無路,自殺、搶案、凍死、餓死者東北已成普遍現象。沈陽糧荒情形空前嚴重,糧價以法幣計算,大米每斤6萬元,高粱米4萬元,棒子面3萬元,兵船面205萬元一袋,煤油9萬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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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沈市糧價22日午后再漲,大米9萬元一斤,高粱米4·5萬一斤,兵船面粉260萬元一袋,煤油11萬元一斤。沈陽外圍已無大接觸,但市內物價正與人民作戰。
物價飛漲,不用說窮人,就是月薪十幾萬流通券的公教人員,也難以維持生計了。柴米油鹽、老婆孩子不算,那點錢只夠買自己一個月吃的高粱米(吃大米簡直是奢望),如果一口糧食一口水能救活自己,已是造化。而與此形成對比的是,有錢的趕快囤積,有糧的趁機拋售,目的都是發財,既無錢又無糧的人,不想餓死,就得鋌而走險。沈陽市參議會請求物資調節委員會配售存糧,政府也鼓勵人民自動下鄉運糧,行轅又布告保護糧食車進城。當局籌款向關內購糧,即使購得,也需以打通鐵路為前提,而共軍發動作戰,主要目標即切斷交通,如此,談何容易。
交通破壞,生產停頓,東北物資缺乏并非反常現象。亂世中,有奸商開始“研究”補充的方法:苞米面里摻大豆面,窮人寧肯讓肚子委屈點,也得買這類“混合面”。豆油里摻米湯,攪合后看不出有假,總算還有“油”吃。沈陽無電,煤油既缺且貴,賣煤油的就在桶里摻涼水,黃昏時趁著朦朧天色叫賣。許多買主發現第二天煤油上凍了,才知道上當。我寫道:
東北的糧食,有與無是一個問題,寡而不均又是一個問題。有的人家絕對有,無的絕對無。戰亂本身就是痛苦,戰亂背后痛苦更多。人民被戰亂壓得無法喘息。糧食本來在東北產量極富,今后東北的糧食,恐怕要有一部分依靠南方接濟。目前東北市場偽貨還能代替真貨,物資能繼續“補充”,經濟短期內尚不至于馬上崩潰。
戰亂還制造出大批難民。東北有廣大的戰場,更有收容不完的難民。據1947年11月末統計,東北收復區難民總數達83·4萬人,其中沈陽22萬(包括流亡學生1·4萬);長春9萬余人,吉林6萬余人,這些難民如何救濟?能救濟多少?全是問題。
這里特別記述一筆東北還鄉義勇軍的境遇。
東北還鄉義勇軍是指流亡歸來的當年東北抗日義勇軍舊部及其眷屬。“九一八”事變后,為抗擊侵略者,東北各階層民眾和部分東北軍、警察部隊官兵紛紛自發組成各種抗日武裝力量,后統稱抗日義勇軍,人數最多時達30萬人以上,活動遍布全東北,給日寇以多次沉重打擊。日軍為消除對其威脅,于1932年冬集中兵力“討伐”,義勇軍雖頑強作戰,終因孤立無援又缺乏統一領導而大部潰散。其中,吉林﹑黑龍江約4萬義勇軍(包括眷屬)退至蘇聯境內,后經西伯利亞轉赴新疆。途中千難萬險,犧牲慘重,到達新疆時,殘部及眷屬已不足2萬人。
抗戰勝利后,這些義軍思鄉心切,攜家帶眷回到東北,其中沈陽就有4000多義軍及眷屬。他們當中,老的已經白發蒼蒼,少的也多娶妻生子,暫時分住在鐵西區三個招待所里。當局曾給他們每人發了10萬元流通券,做還鄉、謀生之資,然而,這點錢勉強度日都不夠,還鄉、謀生談何容易。義軍們只能繼續住在招待所里,苦熬零下30度的寒冬。
1947年冬,我曾到義軍住處參觀,并專電報道:
記者10日應邀赴還鄉義軍招待所參觀,見當年馳騁白山黑水之勇士,今已老弱,橫臥無窗無門倉庫內,衣不遮體,食不果腹,個個凍餒呻吟,婦孺跪地哀號求救。甫經出招待所門,即見一壯年義軍吞鴉片自殺,眼手微動,群人圍觀,回生乏術,空氣至為沉重。嗣經該所負責人引導至后院,見雪地中陳尸11具。義軍多有家不得歸,壯年有待介紹謀生之路,老弱只有救濟。
曾經的抗日英雄尚且如此,其他難民的生活可想而知。
戰爭炮火之下,東北的工礦、鐵路毀的毀,困的困,停工的停工,減產的減產,幾乎沒有一個是完整的。煤礦無電產不了煤,電廠無煤發不了電,極端的矛盾造成罕見的現象。既有煤礦又有電廠的東北,如今到處無煤無電,冬天無法取暖,夜里無法照明。由于煤電脫節,自來水也就變成裝飾。我寫道:
又冷又黑的日子,雖然人民能挨,心理上卻難免受著極大的影響,多少人都在祈禱溫暖與光明。為了應付這又冷又黑的時代,東北一些事業機構已經著手解救自己的痛苦,以減輕經濟負擔。資委會在東北有20多個事業單位,13萬員工,也到了不得不緊縮裁員的時候。要裁出多少人?確數不知道。被裁以后的職員與工人退到那里去?能否再找到工作?都是值得注意的問題。
東北鐵路被拆毀炸崩,現有的行車路線短到不能再短,其業務本已不甚繁復。東北鐵路員工人數約5萬以上,各局也在準備緊縮裁員。另外還有一些因經費困難或業務行將終了的機關,必須撤銷或緊縮,又要送出一批失業的人來。
惹惱南京的“東北在變”
《無題寫東北》之所以無題,與我此前兩個月寫的另一篇通訊《東北在變》有關。在那篇報道中,我寫道:“東北不幸,動蕩的時代使它在變,多變少,富變窮,美變丑,善變惡,有變無。歷史方向愈錯,東北變化的愈多。”不想通訊見報后,國民黨的南京《中央周刊》發表針對文章罵我,說我是在“為共產黨張目”,我所說的“變”是想往共產黨那邊變,還說,“一旦中國全部被蘇聯占領,‘東北在變的作者必然還要寫一篇‘中國在變”,意指我終有一天會背叛民族做漢奸。
因此,當我再次提筆寫東北,我想,既然明確寫了標題被曲解,并指為共產黨,我就來個“無題”,看看他們還能怎樣。結果風平浪靜。不過,后來國民黨再找我的麻煩,就不僅僅是文罵了,而是告上了法庭。此為后話。
以下是我寫的通訊《東北在變》節選:
樹枝枯黃,雪花飄飛,動亂的時代又配上了這凄楚的季節,棉衣、糧食、冬煤都該準備,卻都沒法準備,家家憂愁,人人貧困。看看日歷,這是勝利后第二年,太平的日子還在夢鄉。
東北淪陷過14年,始終是國人懷念的地方。收復后的兩年來,東北又是戰亂的中心,一直被國內外所注意。東北不幸,動蕩的時代使它在變,多變少,富變窮,美變丑,善變惡,有變無。歷史方向愈錯,東北變化的愈多。
富變窮
戰爭本身就是富變窮的主要因素,炮火趕著善良的百姓家敗人亡,東北大好的河山與建筑多毀于自己的炮火。戰爭不停,物價在滾湯圓,愈滾愈高,人民老趕不上。9月以后,東北對外交通斷絕50多天,物價翻了身,又折了個兒,高粱米賣流通券500多一斤,大米要800,美國紙煙在3000元以上,許多人都說忌煙的時候到了。但飯卻比較難忌。沈陽街頭討飯的人群沒有“忌”的勇氣,老的坐在地上呻吟,小的追逐行人,呼爺爺,叫奶奶,誰也不肯掏出100元的流通券。討飯的孩子們死追,錢沒有要到,西北風灌滿一肚子,回到母親面前被痛罵無能,孩子們哭了。我們不相信這些人的家庭早就有討飯的傳統。不久以前,他們也許有自己的田園與鍋灶,最近才變窮,而沿街求乞了。
東北本來是個好地方,20年前,沒有辦法的人就打主意“下關東”,到了關東,吃喝衣住可以完全解決。現在不行了,到處都需要救濟。各地的小學教員維持不了一飽,也在分頭請愿。流亡的學生苦得在沈陽街頭賣報。學生哪里會做買賣?這明明是窮途末路。學生們在飯館里低三下四的向客人求售一張報紙,有時被茶房趕出去,還不是窮的壓迫?這時代使美的變丑了,我們同情這群苦的學生。沈陽國立二中全體教員因感生活的壓迫,組織了話劇團準備售票公演,收入作為生活補助。先生們將要粉墨登場,為人師表者出此下策,這正是一面鏡子,照給丑的時代看。雖然這件事最近被該校校長阻止了,我們仍同情這群苦先生。
前些日子沈陽警備局長毛文佐在臨時參議會席上報告警察生活,一等警月薪1·93萬元、二等警1·9萬元、三等警1·8萬元,以現在的物價計算,每人每月最低伙食費要4萬元,所以有的警察下了班就去蹬三輪,有的每天只吃一頓飯。東北社會一片窮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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