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故道的野菜(外一篇)

張樹國

黃河故道地處暖溫帶向亞熱帶的過渡區，各種野生動植物資源非常豐富。這里的洼地、灘涂、水域、森林、灌叢，棲息著天鵝、白鸛、灰鶴等一百三十多種鳥類，活躍著刺猬、地狼、豹貓、蟾蜍、毒蛇等二十多種動物，還有三十余種野生魚類。

每當春回大地，萬物復蘇的時候，各種野菜破土而出，蓬蓬勃勃地生長起來。僅我熟知的就有幾十種，什么薺菜、苦苣、馬齒草，什么小根蒜、馬蜂菜、富苗，遍野望去好多啦。可是，上世紀六十年代，由于天災人禍頻繁，黃河故道一帶，被貧困饑餓籠罩著，無數災民在尋找食物。幾百里的黃河故道，上至天上的鳥，下至水中的魚，都被捕捉得不見了，甚至連樹皮也剝了個精光。

那時母親帶著我，在黃河故道的大堤內外挖野菜，挖回家摻一些糠麩煮食。有時候野菜挖少了，一家人就你推我讓，母親不愿哪個孩子餓死，就一勺一勺給我們分著吃。剩下的一點飯根兒，母親背著我們沖點開水，涮涮碗底自己吃掉。由于長時間饑餓，母親兩腿浮腫，到后來連走路都困難。為了一家人活命，母親天不亮就扯著我到黃河灘上，可是挖野菜的人比野菜還多，常常要跑很遠的路，才能挖到一點點野菜。每挖到一棵野菜，母親就高興得像撿到寶貝似的。有一種野菜，我們叫富苗，根、莖、葉都能吃，特別是它的根，像粉絲，雪白雪白，吃到嘴里甜滋滋的。每當我們母子挖累了的時候，就坐在地上嚼富苗根，母親一邊嚼一邊說：“人吃百草，長生不老。”

挖野菜的時候，母親教會了我分辨野菜，那些能吃，那些不能吃，吃了有毒的野菜會要命的。我一個本家叔叔，看孩子餓急了，實在找不到吃的，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挖了一些野菜，給孩子煮上吃了，結果兩個孩子吃得當下就不行了，在送往醫院的路上死了。經我母親和村里幾個老人辨認，本家叔叔挖回來的野菜，是黃河灘上生長的毒水芹。那件事對村里震動很大，生產隊專門召開了大會，讓社員們要學會識別野菜。每到太陽落山的時候，村里不少人拿著野菜來讓母親辨認，母親總是細心地幫他們把有毒的野菜挑出來，村里從此再沒有發生過野菜毒死人的事。

在眾多的野菜中，最好的要數馬蜂菜了，馬蜂菜盤在地上，葉子像瓜子形狀，質地肥厚，最適宜蒸食。還有薺菜，是野菜中最常見的一種，田間、地頭、路邊，都能看到它的身影。煮粥呀，炒食呀，做菜包呀，都可以。

黃河故道上的野菜，不知道救過多少人的性命，一提起黃河故道的野菜來，父老鄉親就能講出一串子故事。它不僅救人性命，還能為人療傷，去病養身。比如苦苣菜，搗碎了敷在傷口上，能止血消炎消腫。再比如馬齒草，不但能清熱解毒、活血化瘀、益氣強心，還能降低血糖和膽固醇，對醫治煩躁失眠、驚悸癔癥也有療效。我進城以后，母親常把晾干的馬齒草寄來，叫我泡茶喝。

春去秋來，世事變遷。靠吃野菜活命的日子，雖然已成為歷史，但野菜并未被忘卻，人們在吃膩了大魚大肉之后，越來越多的野菜又重新走上餐桌。近幾年，黃河故道旅游業有很大發展，水域、濕地、果園、生態林場、植物園、花園，都是游人喜歡去的地方，不少農民賣野菜窩窩、野菜粥、烤野魚，食之樂而忘返。

春夏之交的時候，到黃河故道上走一走，別有一種情趣。到處生長著蓬勃的野菜，各種各樣的花交相輝映，一團團一簇簇，令人流連往返。挖一些野菜，找一家路邊小店，付很少的加工費，用開水一過，拌上油鹽醬醋，就可以鮮美地品嘗了。

有一次春天回去，母親知道我喜歡吃野菜，喜歡剛吐出來的椿芽，就精心地做了幾樣：一盤椿芽拌白生生的嫩豆腐，澆上麻油，沙沙脆脆的清香；一盤開水焯過的柳芽尖，潑上老陳醋，撒上細碎的芝麻，酸溜溜的香甜；一盤小根蒜炒臘肉絲，油汪汪的撲鼻子的鮮；一盤蒸制的馬蜂菜拌蒜泥和油辣子，辣颼颼地開胃。母親看我吃得香甜，高興地說，你啥時候想吃就啥時候回來，咱黃河故道上多的是。

連接蘇魯豫皖的黃河故道，已有一百五十多年的歷史。過去，人們是這樣描寫黃河故道的：“白茫茫，野荒荒，五里不見人，十里不見莊，半碗黃沙半碗湯”，“大風一起，刮到犁底，大風一停，溝滿壕平”，可見當時環境的惡劣了。如今，經過幾代人的治理，黃河故道徹底變了樣，森林覆蓋率已達百分之八十以上，水域和濕地也得到有效保護，各種動植物生機盎然，已成為人們旅游觀光的向往之地。

良好的生態環境，讓昔日備受其苦的鄉親，終于獲得了補報，享受到了故道的富饒與美麗。母親雖已八十歲了，仍保持著挖野菜吃野菜的習慣，但不再是為了活命，而是為了鍛煉鍛煉身體，為了品嘗往昔那份質樸的滋味。那年中秋節，我回家去看望母親，母親不在家里，聽弟弟說挖野菜去了。我很是不解，便埋怨弟弟，母親都一大把年紀了，怎么還叫她出去挖野菜？弟弟笑道，哥你錯怪我了，不是我叫她去挖，是她非去挖不可。

我來到黃河大堤上，遠遠就看到母親了，母親跪在黃河灘上，頭頂一塊花頭巾，拿鏟子一棵一棵地挖野菜。我走過去把母親扶起來，緊緊抓住她的一雙手。母親的手十分粗糙，指頭上長滿了小刺。再端詳母親的臉，褶皺一層一層的，灌滿了歲月的風沙，仿佛又回到了含辛恕苦的過去。

我不禁心生酸楚，撫摩著母親的手說，娘，你不能再這樣了，現在市場上啥菜都有，你想吃啥菜去買就行了，干嗎還要出來挖野菜呢？

母親摘下頭上的頭巾，抽打抽打身上的土，笑吟吟地說，娃，娘知道你孝順，可有些東西是市場上買不來的。就說這野菜的味兒，市場上賣的那些菜有嗎？

在母親的生命中，野菜是彌足珍貴的，每一棵野菜都凝聚著一段往昔，在最艱難困苦的歲月里，它曾拯救了我們一家的性命。那滋味是別樣的，苦澀中透著甘甜，而且隨著生活的富足，隨著往日的遠去，越回味越深刻綿長。

我一手提著母親挖滿野菜的菜籃，一手攙扶著年邁的母親，行走在黃河的大堤上，回望遼闊的黃河灘，第一次感受到了它母親胸懷般的博大。那生長著的每一棵野菜，都是對我們的恩澤，沒有它們故鄉將失去生機，沒有它們家園將淪為一片荒蕪。

沒有它們，現在的我們，還有子孫后代，將流離失所，無法生存！

萬德大叔

八月中秋，我回到家鄉。

這天早晨，東方剛剛露出魚肚白，我挎著籃子去趕早集買菜。晨霧還在飄浮著，露珠凝聚在果實上、樹葉上，晨風吹來，涼意徐徐，令人神清氣爽。我從鄉間小路插到馬路上，只見萬德大叔騎著三輪車過來，載著滿滿一車東西，上面蓋著塑料布。

我打招呼道：“萬德大叔，早啊，去哪里？”

萬德大叔剎住車說：“哦，是你啊，我進城賣菜去。”

萬德大叔是一位老實巴交的農民，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當過村干部，跟我大哥搭一個班子。我們這一帶村莊，地處黃河故道內灘，泥沙淤積，土質肥沃，適宜種菜。那時候，萬德大叔就反對種菜過度使用化肥農藥，當時遭到村里不少人反對，他一氣之下就卸任，專心經營起自己承包的土地來。伴隨城里蔬菜需求量的增大，為了提高產量和收益，菜農們拼命使用化肥和農藥，唯獨萬德大叔“固執己見”，說濫用化肥農藥不好。他有自己的一套辦法，養了不少豬、牛、羊和家禽，不僅增加了收入，還增加了肥料，他又專門挖了一個綠肥坑，用雜草、樹葉、秸稈漚肥，利用農家肥種菜，產量雖然低了點，但保證了蔬菜質量。

由于保證了質量，用萬德大叔的蔬菜做出的南瓜貼餅，燒出來的茄子，炒出來的辣椒，都令我咂唇不已，在滿足胃口之余，還感受到一種菜肴的傳統老味。大哥告訴我，這老頭種出的菜就是比別人家的好吃，在周邊幾個村子再找不到第二家了。

這天，大哥打來電話，說萬德大叔進城賣菜去了，我便趕緊跑到菜市上，當我找到萬德大叔的時候，他的一三輪車蔬菜已賣得僅剩下幾斤辣椒了。我還未來及張口，又過來一胖一瘦兩位老者，圍著三輪車轉來轉去。

胖的說：“今天，你的辣椒賣多少錢一斤了？”

萬德大叔說：“還是老價錢，三塊五一斤。”

“貴了吧？別人的只賣三塊錢。”

“先別說貴，看貨好不好，如果不好白送你。”

“不說啦，不說啦，這幾斤辣椒，我們都買下了。”

萬德大叔轉身看見了我，便呵呵笑道：“對不住了二老，要買改日的吧。這幾斤辣椒，是留給我這位大侄子的，他前兩天就說下了。”

近年來，媒體不斷曝光食品問題，特別是城市居民，心里總有一種不安全感，生怕買到劣質的或冒牌的食品。因了這個問題，我想調查一下農民種菜的情況，便特地走訪了萬德大叔。

那天，一進萬德大叔的院子，就見房屋走廊下掛著一串串紅辣椒，還有綠邊白肉的南瓜片、青溜溜的干豆角，攤曬著黃澄澄的黃花菜和臘肉條似的蘿卜干，滿院飄著一股溫馨甘甜的菜味兒。萬德大叔不在家，在他家人的帶領下，我又找到他的菜園里。萬德大叔的菜園并不大，充其量也就半畝多，園內的瓜果蔬菜異彩紛呈，就像一個植物園。萬德大叔正蹲在那里，戴著老花鏡，用一根鐵絲挑菜蟲。

我喊了一聲：“萬德大叔，您忙啊。”

萬德大叔拿著一只挑出來的菜蟲，笑道：“你看這家伙吃得多肥啊。”

“咋不打藥？一只一只的挑，多會兒才能挑完？”

“哎呀，藥可不能打，要是打了藥，就壞了我的道行。”

又說到化肥。萬德大叔嘆口氣道，化肥我也一直不用，如果用了化肥，種出的菜就走味了。我問萬德大叔，他種菜有多少年沒用化肥農藥了？萬德大叔想了想說，大概有十幾年了吧。除了承包的菜地，眼前這半畝多菜園，從前是土屋的宅地，后來生活好了，在外邊建起了新房，他就把老屋拆了，改做了菜地。

萬德大叔抓起一把土來，深情地說：“這塊菜地好得很哪，要是使用化肥農藥的話，早像別人的地一樣被污染了，哪能種出那么好吃的菜。”

我也抓起一把土來，捏了捏說：“好是好，可是產量低呀，如果使用化肥農藥，產量會高得多，收入自然也高得多。”

萬德大叔笑笑地看著我，說產量再高，收入再多，他也不會那樣去種菜。他要守住一個菜農的本分，守住自己的一片凈土，也算為子孫后代盡一份責任。

中國廣大的農村，廣大的鄉土，實在經受不起污染了！

責任編輯：劉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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