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林
我們注意到,在關明的長篇小說《本報記者》中,曾經出現過這樣一個饒有意味的小說細節。那就是,身為《發展道路報》記者的主人公常言曾經做過一次有違個人良知的新聞報道。西州市進行醫療制度改革,把公立醫院向全社會掛牌經營,實行股份制或者私有化經營。按照西州市官方的口徑,這個改革“有效地解決了群眾看病難、看病貴的問題”。盡管在實地調查時,常言已經了解到此次醫改存在著相當大的負面影響,比如醫藥費用居高不下,沒病小治,有病大治,等等,但由于一來這是報社指定的稿件,再加上自己在采訪時又受到過人家的熱情招待,“常言在稿件中厚起臉皮詳細地報道了西州的改革嘗試,并加入了一些溢美之詞。”這一小說細節,已經從兩個方面涉及到了關明這部長篇小說的書寫主旨。其一,是對于一種客觀社會狀況的真切呈示。亦即西州市的醫療制度改革其實是違背初衷的,不僅沒有給廣大民眾帶來實惠,反而存在著非常嚴重的負面影響。其二,是身負報道責任的報社記者進行報道時實際上的虛飾浮夸,把一件本來嚴重損害民眾利益的改革舉措作為一種成功的經驗加以不切實際的大力鼓吹。假如說前者可以被看做是充斥著各種矛盾糾葛的社會狀況的真實縮影,那么,后者實際上就涉及到了面對如此一種嚴峻沉重的社會存在境況,本來應該對這一切做出如實報道的新聞記者試圖說出真話之難。因為作者關明曾經有過多年的報社記者經歷,所以,他在小說中所表現出的,無疑就是自己從事新聞報道工作的一種切身體會。但是,假若說作品中的常言面對嚴峻沉重的社會現實被迫做出了有違個人良知的新聞報道的話,那么,關明自己卻以《本報記者》這樣一部帶有強烈憂患意識的長篇小說的書寫行為,充分證明自己并沒有在苦難的社會現實面前閉上眼睛去進行違心的矯飾。無論如何,我們都應該把《本報記者》這部長篇小說看做是一部具有一定人性內涵的直擊大轉型時代社會現實艱難境況的沉痛之作。
細細想來,關明《本報記者》最不容忽略的思想藝術成就,主要體現在如下兩個方面。其一,就是借助于新聞記者這樣一種特定的敘事視角對于大轉型時代中國社會現實中存在的各種嚴峻狀況進行了形象化的深度再現。自然,關明的作品并非一部關于現時代社會現實的全景式作品,作家對于社會現實的關注思考,集中在了企業所面臨的轉型發展困境與企業工人的艱難生存處境方面。小說的敘事核心,分別是隸屬于朔方省的興盛礦業公司和西州鋼鐵公司這兩家企業。其中,關于興盛礦業公司的描寫,又集中在了仁義溝煤礦。仁義溝煤礦本來在朔方省煤炭資源整合的過程中已經被列入關閉的礦井,但利欲熏心的企業老板卻不顧禁令,偷偷地挖開礦井繼續生產。沒想到,果然就發生了一起后果相當嚴重的透水事故。死亡人數本來是九位,但為了逃避懲罰,仁義礦所屬平梁縣委的主要領導,卻硬是向上級部門瞞報成為三位。那么,礦工死亡數字的真相究竟如何?這一瞞報事件,就此而成為推動小說敘事發展的一個重要動力。一方面,是擁有高度職業敏感的記者常言對礦難真實死亡情況的尋根究底,另一方面,卻也由此而順勢牽扯出了礦工辛孟貴兄弟二人的苦難命運遭際。弟弟辛孟林在透水事故中不幸身亡,哥哥辛孟貴由于多年井下工作身患嚴重的塵肺病,但黑心的老板卻串通醫療機構對此矢口否認死不認賬,最終硬是逼得走投無路的辛孟貴以手術開胸的方式驗肺,以證明自己是確鑿無疑的職業病患者。盡管在常言仗義執言的幫助下,辛孟貴最終得到了相應的賠償,但由于塵肺病本身的發展,再加上術后感染,開胸驗肺后不到一個月就去世了。
仁義溝礦難之外,作者關明濃墨重彩的另一筆,落腳到了西州鋼鐵公司改制轉型過程的描寫上。在西州,西州鋼鐵公司所在區域被稱為西鐵區。因為企業經營不善長期虧損,工人大批下崗的緣故,曾經有新聞記者戲稱西鐵區為全國最大的“度假村”。為了從根本上改變這種狀況,西州市委決定西州鋼鐵公司進行改制經營,實施戰略重組。問題在于,雖然諸如首鋼、寶鋼、武鋼、太鋼等幾家大型鋼鐵公司都有合作的意愿,但西鋼最終選擇的合作伙伴卻令人大跌眼鏡,居然是一家名不見經傳的金源鋼鐵投資公司。為什么會是如此呢?“常言聽到的說法是,這家企業是由高攀峰力主引進的?!备吲史搴卧S人也?時任西州市委書記者是也。尤其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這家金源鋼鐵投資公司的老總金勝祖,居然曾經是老工人師傅林建設的徒弟。關鍵是,這個徒弟當年的表現實在不夠爭氣,不僅因事故而受過處分,而且還因為偷賣廠里的廢鐵而坐過兩年牢房。既然金勝祖的過去有過如此劣跡,那重組后新西鋼發展前景的令人堪憂,就絕對算不上是空穴來風。后來發生的悲劇性事實,果然強有力地證明了這一點。重組后,金勝祖采取的改革舉措之一,就是要減員增效。但在實際上,他所玩弄的,卻是一種偷梁換柱的下三濫手段。一方面是礦石進來的價格不降還漲,另一方面則是在技術熟練的工作能手下崗的同時,招用一大批“要水平沒水平,要技術沒技術,要文化沒文化”的農民工。之所以如此的根本原因,在于這批農民工所索要的工資低廉。這樣一批不懂操作規范的農民工的大量進入,也就為后來鋼包脫落事故的釀成埋下了最初的隱患。鋼包脫落悲劇的發生,實際上也就宣告了西鋼改制轉型戰略重組的徹底失敗。而這一切,從根本上說,都是市委書記高攀峰“力主引進”的結果。道理非常簡單,高攀峰之所以要強勢介入到西鋼戰略重組的工作之中,顯然存在著巨大的利益驅動。盡管對于官場的描寫并非關明的主要努力方向,但如果把高攀峰在西鋼事件中的介入,與前述仁義溝煤礦礦難中平梁縣委書記章培民的弄權聯系在一起,那么,對于官場貪腐現象的揭露與抨擊,就顯然應該被看作是這部《本報記者》思想內涵的題中應有之義。尤其不容忽略的一點是,倘若追根溯源,無論是仁義溝煤礦的礦難,抑或還是西鋼重組的徹底失敗,其根本的始作俑者,都是如同高攀峰與章培民這樣的權力擁有者。能夠通過自己的藝術努力深入地揭示這一點,就充分說明作者關明對于當下時代中國社會現實的觀察體驗之真切到位。
其二,則是對于若干頗具人性深度的人物形象的點染刻畫。究其根本而言,小說是一種關乎于人性的藝術形式。在優秀的長篇小說中,作家對于人性內涵的勘探與挖掘,往往會體現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關明的這部《本報記者》中,最具人性內涵的人物形象,顯然非主人公常言莫屬。身為新聞記者的常言,主要使命就是要寫出能夠真實及時地反映客觀社會現實狀況的新聞報道稿件來。但在實際工作過程中,他卻往往很難做到這一點。掣肘制約常言寫出事件真相的力量,主要來自于事件的利益攸關方。具體到這部旨在思考表現企業改制發展的《本報記者》中,對常言的新聞報道工作產生嚴重干擾者,一方面是如同程盛發、金勝祖這樣的企業老板,另一方面,則更是如同高攀峰、章培民這樣的權力擁有者。尤為值得注意者,是后者往往可以名正言順雙管齊下地干預常言們正常的新聞報道工作。比如,在仁義溝礦難發生后,章培民既可以用政府的名義對常言們施以政治高壓,也可以用收買的方式讓常言們自覺屈從。這樣,面對客觀存在的種種社會問題,常言就常常處于是否有足夠的勇氣說出真相的兩難困境之中。正如同哈姆雷特王子面臨著“生存還是毀滅”的生存難題一樣,常言所面臨著的,乃是說出真相還是遮蔽真相的生存難題。《本報記者》的值得肯定處,就在于作者關明感同身受地寫出了常言在兩種力量夾擊下的搖擺不定與左右為難。盡管常言也曾經有過做違心報道的時候,但面對諸如仁義溝礦難和西鋼轉軌改制這樣人命關天的重大事件,在經過一番痛苦的內心矛盾掙扎之后,常言還是選擇了戰勝死亡的威脅,站在正義一邊勇敢地說出真相。因為作者關明有過多年的記者生涯,我們其實不難在常言這一形象身上發現有關明自己的影子存在。盡管說《本報記者》的結尾貌似留下了光明的尾巴,但能夠以如此尖銳犀利的筆觸揭示社會矛盾的存在,寫出《本報記者》這樣具有相當人性內涵的社會問題小說來,本身就已經充分說明作者關明所具備的某種巨大寫作勇氣。
以上兩個方面之外,無論是小說的藝術結構,還是小說的語言,也都給讀者留下了相當深刻的印象。因為小說標題是“本報記者”,所以,本報記者常言的新聞采訪活動,也就自然而然地成為了小說的主要結構線索。從這個角度來說,則常言一方面固然是小說的主人公,但在另一方面卻也可以被看作是一位視角性的人物。小說的藝術成功,與這一人物形象的設定,存在著格外緊密的內在聯系。小說結構的相對精妙之外,敘事語言的詼諧、機智、風趣、幽默、別具機杼,也都給作品增色不少??傊辛艘陨戏N種思想藝術因素的具備,關明的這部《本報記者》就無論如何都應該被看作是近期內不容輕易忽略的一部直擊社會現實的沉痛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