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精神生活

陳克海

2013年去了趟新疆，本是為了采訪，看看晉人援疆的成績。跟很多援疆干部一樣，也是頭一回跑到這么遠的地方。去了，才知道叫什么叫地大物博。單單一個阜康縣，就有山西的半個大。我驚訝的也不是它的大，而是隨便去一個地方，都得跑幾個小時。采風團另一小分隊去了北塔山。北塔山就在國境線上，緊挨著蒙古，物質奇缺，晚上還沒電。他們很震驚，形容那里的荒涼，說簡直跟月球一模一樣。我們當然都沒去過月球，但并不影響對孤獨的感同身受。萬里荒漠，有點響動都驚奇不已。不單是人，就是動物，聽見一聲異響，也會豎起耳朵張望半天。不記得是誰說的了，說是無意撞進一戶人家，除了床上躺著個兩歲小孩，沒有大人。準確地說，小孩是被綁在床上的。小孩被綁著我也見過。有一年在忻州雙乳湖，看見個賣雜貨的老太太用根繩子把小孩拴在平板車上。小孩就圍著平板車打轉，她也不鬧騰，顯然時日一長，她知道了掙扎毫無意義。但據朋友們所說，北塔山這個小孩不一樣，見到他們，歡天喜地的，小手緊緊抓住他們不放。也許，在她的世界里，還沒見到這么多活人，她的膽量應該是大的，以為進門的人都能陪她玩一陣兒。

當時聽了朋友的講述，心里一緊。也不知哪里觸動了我。想起小時候，膽子小得要死，住在鎮上的大姨帶著兩個表姐來家里玩，我竟然在菜園里躲了半天。兩個表姐頂著瓢潑大雨來喊我，我仍是固執地站在厚樸樹下。厚樸樹枝大葉稀，我淋成了落湯雞。這件事被我爹我娘笑話了多年，說我屁用冇得。我爹我娘怎么會知道一個小孩也會有攀比心呢？我沒有告訴他們，原因不光是我穿著一條打補巴的褲子，更主要的是兩個如玉似的表姐，言談舉止和我完全不一樣。

人和人真是沒法兒比的。還是在新疆，采訪任務結束，我們去布爾津，同行中人有個在克拉瑪依的朋友，竟然開車跑了四百多公里來找他敘舊。這樣的故事在劉震云的小說中讀過，當時覺得他的《一句頂一萬句》太玄乎，世上真有人就為了找個能說上話的人如此折騰？不敢想象。可現在竟親眼看見了。

這又把我震了一下。

新疆之行看到了什么，多數都漫漶不清，長途奔襲，到了景點，也提不起多少興致。但正是在那集中又單調的行程之中，沒邊沒沿的寂寞戈壁刺激了我的神經。在如此環境中長大的人，會有什么樣的性格呢？像紅柳，根系發達，深扎十余米的地下？還是像肉蓯蓉，越是干旱，仍能長出豐碩的果實？用植物作比，顯然還是太草率了。事實上，就我有限的接觸，本地人多熱情，也率性。呆在這樣的環境中，要是沒有堅定的信念，沒有虔誠的信仰，沒有點自己的精神生活，恐怕真是說服不了自己。

這應該是開始動筆翻涌的念頭。

等到正兒八經鋪排開來，發現對那方土地的了解實在有限。想寫個什么樣的故事呢？或許我想寫的是消失的時光。年輕的時候愛折騰，總以為生活在別處。看見別人擁有的，自己也想擁有，于是焦慮得不行。看起來是戰天斗地的豪情，其實卻是給自己建造了一個囚籠。身在獄中，仍是樂不可支，也算；問題是明白了欲望，卻又想掙脫枷鎖，矛盾就出現了。能怎么辦呢？糾結了半天，能走出一條不尋常的路么？

不知道該怎么說服自己。

年紀越大，對世事卻更是無知。總是好奇，人事翻轉，如同劇情變幻，人竟然還可以那樣。我當然時刻也在盤算自己的年齡，過了沒心沒肺的時光，沒了豪氣干云放手一搏的勇氣，自然自己是無可救藥地老了。問題是有些時候并不甘心，不愿承認，直到遇見了她，才吃驚地發現自己真是老大不小了。人家都開始叫你叔叔了，你卻還自以為年輕，好像還沒吃夠苦頭。

成為老家伙也有好處，年輕的時候左沖右突渴望建功立業，等到撞了南墻碰破頭，知道了自己的局限，才老實了。可年輕的她們，以為自己可以與眾不同，能開辟出一條嶄新道路。結果呢，往往感覺不幸福，眼見得她們糾結，你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總是這樣，因為有了自知之明，不再把精力往虛妄的方向延伸；因為學會了和自己妥協，才試著去理解他人。也是這時才發現，人世間熱氣騰騰，并沒有想象的那么不消停。

終是可以耐煩地開始講述這一切了。

那是一段少有的安靜時光，甚至連書都讀得少了。就像小說中的小麻用做減法的方式適應北京一樣，我也是，不再貪多，只是挖土機般正面掘進。誰知道這種精力不濟式的隱忍，會給自己開拓一條什么樣的生路呢？我喜歡這種背肌泛酸的感覺，時間消隱，世界卻打開了另外一扇門。

還是在新疆，在白哈巴，一個靠近哈薩克斯坦的邊境小村，空中時見盤旋的鷹。它們飛著飛著，就去了鐵絲網那邊。我從沒有想過一只鷹可以如此輕松地進出國門。兒時在山里，也見過老鷹，它們對我生活所有的影響不外乎是時常俯沖進院子，抓走喂了幾年糧食的土雞。我一直以為它們除了從我們嘴里活生生地搶走雞肉，壓根兒就不會干別的。可惜我不是鷹，又哪里體會得到它長翅一振，俯瞰人世的眼睛。這么講，又有些矯情。我感慨的是在這沙漠中，在如此蒼涼的地方，它們仍然過得如此自由，精神。

以地域推論人性，甚至附會政治，顯然也有泛泛之嫌，但新疆帶給我的悸動，并沒有隨著時光流失而消減，它就在那里。我一直在想象北塔山那個小孩將來的命運。說開命運，實在無力。好在有的人遭遇孤獨，并不畏懼，或者說正是因了孤獨的滋養，管它是不是茫茫戈壁，管它會不會飽經風吹日曬，根牢牢地扎進地下，總有一天要頑強地探出頭來，自成一道風景。

責任編輯：黃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