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見

一身在忘川

她早已忘了自己，身在忘川邊，看那落滿黃葉的湖面，楊柳的倒影在輕輕地晃動。

遠處那一輪血一樣的殘陽頹敗地消失在模糊的山影之后，與此同時，月亮被枝椏掛破的臉緩緩升起，世界卻是一片漆黑。

她覺不出身體的重量，感到所有的風從身體里穿過，背后那顆槐樹，粉色的花朵雨點一般飄落，紛揚在詭變的空中，密密麻麻如漫天星辰。

這是一個常人無法想象的世界，時空交錯，四季無常，日月星辰變幻，整個世界色彩紛雜。她不知自己為何存在，也不知這個世界為何存在；她感覺不到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似乎也忽視了她。

遠處，一個穿著西裝的男子從老上海破敗的洋房叢中走了出來，步至她身旁，這個奇異的湖畔。她看到不知從何處吹來的風弄亂了他的發，撩開他的外套，他卻依然只是瞇著眼，望著遠處。

他忽然轉過臉，對著她笑了，他的身上蒙著一層模糊的光，好像是水中的一個倒影，隨水紋在時隱時現地晃動。他告訴她，他叫沈世鈞。

這個名字，有點熟。她想著，抱緊了膝蓋。沈，世，鈞……那我是誰？她咬了咬下唇，陷入思索。

那男子告訴她，他生活在一個叫十八春的世界里，那里有一個叫顧曼楨的女子，喜歡穿藍布的長袍；她深愛著一個人，卻命運多舛，與他錯過；她受到了許多折磨，卻堅強地活了下去。那里有著寒冷的南京，有著那樣一個集盡了世間百態而繁華的上海，有著骯臟的小飯館，也有著香味淡淡的咖啡廳。那里有著善良卻堅強的人，也有著卑鄙卻怯懦的人；有著無良卻仍有著人性的人，有著純潔卻妥協的人……那是一個真正繁華的世界。

她覺得這個世界似曾相識，眼前男子卻讓她想起了一個人。她忘了他的名，只記得他笑的模樣。

她抬頭，沈世鈞的身影開始像不穩定的電流般波動，最后，她看到了他的笑容，那樣一個似曾相識的笑容，像蒸發在空氣中的水珠一樣，化成一縷白煙。

她低頭，看著自己慢慢舒開的十指，蒼白，沒有血色。一束金光從葉縫中漏下，灑滿她全身，刺眼的銀色星海在湛藍的天空中涌動扭曲，白色的太陽露出了疲倦的臉。

背后傳來軍號悲涼的聲音，像一個老人臨終的嗚咽，蒼涼、嘶啞，慢慢地在夜空中撕開一道傷口。

一個絕色的女子行走在荒涼的草野中。她穿著緋色的袍子，袖口處有一閃一閃的火光，把她的臉上的悲傷照得搖搖曳曳。

女子忽然抬頭，望向她，嘴角綻開一絲云卷般的笑容，她從身后綴滿白色帳篷的暗色草野走來，坐在這陽光明媚的湖畔。

“我叫虞姬。”她說，吹滅了那只紅色的蠟燭。“我愛了一個人，很害怕，也很勇敢。我坐在他的馬后，他像太陽，而我是那月亮，我需要他的光和熱，那是我生存的動力。”虞姬頓了頓，苦笑了一下，“可是，他若功成，身邊便會聚集許多其他的星辰分享他的光和熱；而我，終有一天再也享不到這光熱——我將要死亡。”虞姬又停住了。“但。即便如此，我，還是愛他，僅僅因為，我愛他。”

愛……嗎？她聽著虞姬的話，想著。這種感覺，自己似乎也有過，奮不顧身地愛著一個人，不計較一切，明知結果卻依然飛蛾撲火一般地去愛，只覺得自己付出得太少，從不在乎他的回報……我是誰？她忽然想到，那個人的樣子卻越來越清晰，像一個慢慢從水底浮上來的東西。

她忽然記起那種感覺，心臟又酸又痛，好像被剜掉一塊，永遠空空的沒有著落。也就是這一瞬，她記起了自己的名字。她忽然明白了，這個世界本身就存在：它就在每個人的心里，它讓你忘記時間找回自己，然后進入那輪回。所以這河，才叫忘川吧！

她覺得自己有了重量，粉色的花瓣落滿了一身。

是的，她叫，張愛玲。

二最恨流年

男孩和女孩一起長大，在長滿苔蘚的湖邊，在吱呀作響的木秋千上，在落滿黃葉的花園里。時光像三月的春風一樣柔柔吹過，吹起女孩的劉海，遮住男孩的眼睛——仿佛捉迷藏時為男孩戴上一塊紅布。等他揭下這塊布時，他會看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他迷茫地尋找著躲起來的那個人，最后才發現，一直陪著他捉迷藏的不是女孩，而是時光。

女孩

六歲的時候，我離開了我出生的地方。

那里是什么樣子的？我記不太清楚了，只是閉上眼睛的時候會聞到陽光干燥的香味。湖水上那薄薄的一層水霧冰涼，碰到臉上癢癢的。

我記得我站在一個落滿黃葉的花園里，媽媽站在很遠的地方對我笑，陽光像被捏碎了一樣撒滿她全身。我高興地向她跑去，回頭看了看那個站在樹下的男孩，他臉上蒙著一塊紅布，認真地數著數，我心里偷偷一笑：這回他可找不到我啦！我高興地上了一輛車，高興地坐了下來，高興地從車后的玻璃看著那個傻乎乎的男孩：他小小的身子籠罩在樹冠巨大的陰影中，一個人在偌大的、鋪滿金色的花園里高聲地數著“二十一、二十二……”車子越開越遠，我們眼中已看不到他。他的聲音卻越發有力，仿佛一只在我耳邊敲響的小鑼：“四十五、四十六、……五十！”是錯覺嗎？我竟然看到他興高采烈地一把扯下紅布，轉身踩著滿地的落葉向花園的某一個角落奔去。落葉被踩碎的聲音像一支輕快的樂曲，好聽極了，我仿佛在這種清脆干爽的聲音中漸漸入睡。

男孩

她去哪里了？我每天晚上都這樣問自己。

七歲，我和她在那個花園里捉迷藏。她很笨，每次都會很快地被我找到，像一只剛出生的小貓一樣無辜地蜷在某個角落。

那天，她為我蒙上眼睛，把我推到樹前，大聲嚷著不許偷看，一面飛快地跑走，在我身后落下一串歡快的鼓點。我用力地數著數，腦里想著她聽到這審判般的計時慌亂如小鹿的表情，嘴角不禁上揚。背后忽然涌起一片落葉被踩碎的聲音，劈啪劈啪地像許多人在鼓掌——她現在似乎有點慌不擇路了吧！我是不是該數得慢一些……一陣汽車的轟鳴打斷了我的思路，我再仔細聽時背后已經沒有聲響了。她已經藏好了，對吧！一股喜悅和興奮噴薄而出，我的聲音越發地鏗鏘了：“四十五、四十六……五十！”終于到了！我一把扯下紅布，轉身向某一個角落奔去，落葉被踩碎的聲音仿佛千萬人的加油助威，她一定在那里，我都看到她的裙角了！不會錯的！我幾乎要大喊出她的名字然后奔到她面前了！……她去哪里了？那個角落空蕩蕩的，一陣風吹過，揚起一些落葉，在空中劃出一個譏諷的表情。不在這里，也不在這里，那里也沒有……她去哪里了！我顫聲喊著她，身上被風吹得發抖。整個花園的落葉被我踩得零零落落，我幾乎把花園掀翻了過來——但是沒有她。她去哪里了……我呆呆地站了好久，一陣風猛地吹過，我無法控制自己，抱頭痛哭。那長滿苔蘚的湖畔，吱呀作響的木秋千，落滿黃葉的花園，還有湖面上清涼的水霧……回憶一陣一陣地涌上我的眼眶變成淚水肆意流下，我是不是再也找不到她了……

流年

如果多年以后男孩與女孩再相見，他們是否會記得那年的湖，那年的秋千，那年的花園，那年的事，那年的人？女孩是否會笑著對男孩說，是我贏了吧，我藏了這么多年；男孩又是否會對女孩說，你輸了，終于被我找到了？時光殘忍地把那年滿園的落葉變成了他們的生活，殘忍地讓他們長大，殘忍地讓他們老去，殘忍地讓他們分開，殘忍地讓他們忘記。或許再次見面時，連一句你好嗎都成了奢侈。年華如水一般地流走，連那水底的石頭都會被侵蝕，浮在水面的落葉又能留下些什么？男孩不知道，在他蒙上紅布大聲數數時，屬于他和女孩的時光已經如水上落葉一般被歲月的流水一起帶走；女孩不知道，在她爬上車時，屬于她和男孩的時光已被留在那個小花園里隨著車行離她越來越遠。

最恨不過流年。

三遇見喬安

六月末，七月初，風把葉子吹得沙沙作響，我在這時遇見喬安。

他是藍色的，藍色的頭發，藍色的眼睛，連微笑的樣子都是藍色的。

他的個子很高，那天他卻踡在街邊，來往的人都看不見他，風一般地穿過他的身邊，我在離他十步的地方停下來，看見他干凈的衣角微微卷了起來，像一朵枯萎的花。他忽然抬起頭，看著我，露出了藍色的笑容。

那年夏天似乎特別長，長得日子像擰掉水的抹布一樣。葉子已經被一夏天干澀燥熱的風吹老了，邊緣像非洲人的頭發一樣縮成脆弱的褐黃。太陽還是不知疲倦地甩出大片大片的熱浪，白天的世界仿佛被滾燙的波浪裹住，空氣也在微微晃動。從早上到中午，從中午到傍晚，我都像一只貓一樣窩在家里，只有在晚上的時候我才會像貓頭鷹一樣飛上天臺的欄桿，睜著一雙屬于夜晚的眼睛看黑漆漆的天和暗色燈光中涌動的人流。也只有這有這時候，喬安才會來到我身邊。

很多的時候我們一起發呆，看月亮從模糊的山影中升起。每天的月亮都是不一樣的。有一個晚上，月亮好圓，周圍繞著五色的光環。銀色的光圈驅散了夜里黑壓壓的云，隱隱看到一些鉛灰色的云邊。我心情突然很好，開心地告訴喬安，我喜歡把那遠處的山想成一只沉睡的獸，它踴動的脊背將在某一天蘇醒，伴著長長呼嘯帶著我奔跑。喬安微微勾著腦袋，臉側過來，一些月光灑在上面，他的五官被一層刺眼的紗罩起來。在我手舞足蹈地說著的時候，一直沉默的他忽然開口了，那是一種似乎被禁錮千年的聲音，低沉，過分地冷靜。

“那么，你想要去哪里呢？”

他問住了我。我的所有詞藻，所有熱情，所有從我內心深處正像泉水一般汩汩涌出的東西，被他的話一下堵在了喉口，像一塊石頭塞住泉眼一樣，我的聲音如那水流一樣立刻消失。

那年的我，沒有長頭發，沒有涂指甲，沒有打耳洞，可是心中的那股想要逃離的欲望正瘋了一樣地滋長，想要飛翔，想要自由。甚至想過偷偷地爬上一輛卡車，靠在藍色的鐵銹斑斑的車欄桿上，閉上眼，那風，涼爽的、猛烈的、溫柔的，從我的臉上拂過，撥亂我的頭發，像手指撥動六弦琴般為我奏響自由之歌。遠去的城市、夕陽和路邊筆挺的柏樹，在這個金色的黃昏，變成一幅油畫。當然這只是想象。我才發現，我甚至沒想過要去哪里。喬安點醒了我。我在發愣，喬安忽然笑了，問，你知道我是誰，為什么來這里？

我驚訝地看向他，才發現我對他一無所知。

他看著月亮，像講一個故事一樣地開口。

十年前，甚至你剛出生，我就存在了。我在你的身邊，你看不見我，我卻看著你。為什么，你會想逃離？你說你不知道，可是我知道。因為我。你脆弱，你孤僻，你用極度的自信來掩飾極度的自卑。你覺得現實太重了，你快碎了，所以你想逃。為什么你會這樣？因為我。我藍色的頭發是你心中生長的愁緒，我藍色的眼睛是你在心里偷偷流下的淚水，我藍色的笑容是你埋在心底的不快樂。我，從你出生就在你身旁。別人都叫我Blue，只有你，叫我喬安。只有你，看得見我。只有你……讓我想要離開。

那天以后，我真的，沒有再見到他了。

他說他叫blue。Blue在英文里除了藍色，還有憂郁。真的很適合他。

那天以后，我變了，大家都這么說。看著遠處的山影和月亮，我只會想，天黑了。

或許是喬安的離開改變了我，我想我的笑容，也有了陽光顏色。

每次路過那條街，我想或許會有另一個誰，也在這里碰到喬安，相遇，相識，然后被喬安點醒，然后喬安離開，然后變得平靜。

希望每一個人，都能遇到自己的喬安。

責任編輯石華鵬

李璐佳，福州一中高三（十五）班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