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129倪梁康(1956),男,江蘇南京人,中山大學哲學系、中山大學現象學研究所教授。
①胡塞爾曾在關于布倫塔諾的回憶錄中提到布倫塔諾第一任畫家妻子伊達?布倫塔諾:她“會準備好晚餐。……吃完飯伊達太太會很快離開,令人感動的是她一直在努力促使靦腆的大學生們隨意地舉箸享用”。參見[德]胡塞爾:《回憶弗蘭茨?布倫塔諾》,見《文章與講演(19111921年)》,倪梁康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39頁。
②胡塞爾在上述回憶錄中注意到:“他的第二任妻子埃米莉也在此期間向我們表明了所有可能的友善,她以如此舒適而體貼的方式照顧著他的暮年,并因此而在他當時生活的畫面中加入了最美麗的一筆?!眳⒁姡鄣拢莺麪枺骸痘貞浉ヌm茨?布倫塔諾》,見《文章與講演(19111921年)》,第348頁?!?〗〖=BT1A(〗【德法哲學】現象學與心理學的絞纏——關于胡塞爾與布倫塔諾的思想關系的回顧與再審倪梁康中山大學哲學系,廣州510275盡管胡塞爾只聽了布倫塔諾兩年的課程,但他們之間在思想與情感方面的聯系所含有的內容極其豐富,足以為后人了解各種思想之間與各個思想者之間的相互碰撞與相互作用及其產生結果提供充實的精神資源。胡塞爾所受到的來自布倫塔諾的主要影響可以歸結為三個方法層面與七個內容層面。但這并未改變胡塞爾最終與布倫塔諾及其學派“決裂”的事實。他們的思想交往史是思想間的傳承與觀念間的張力的歷史的體現?,F象學;心理學;胡塞爾;布倫塔諾;傳承;決裂B516.52;B516.49A000116〖=〗一、 引論:布倫塔諾的生平與影響
弗蘭茨?布倫塔諾(Franz Brentano,18381917年)是十九世紀具有重要影響的德語哲學家和心理學家,也是出色的哲學史家。他曾就學于慕尼黑、維也納、柏林和明斯特,先在圖賓根大學以《論亞里士多德那里存在者的多重含義》為題的論文通過博士論文考試,而后于1866年在維爾茨堡大學完成任教資格考試,之后便在維爾茨堡教授哲學以及神學,并且曾在那里擔任哲學副教授和天主教神甫的職務,直至他于1873年在那里辭去教職和神職。1874年他經洛采(Hermann Lotze,18171881年)推薦而被聘為維也納大學的教授。但按照奧地利法律擔任神職便不能結婚,于是他為了與伊達?利本(Ida Lieben,18521894年)結婚①便在萊比錫申請成為薩克森的公民。但他為此而不得不放棄教授職務。在伊達于1894年去世后,布倫塔諾辭去維也納大學的教職,移居意大利佛羅倫薩,并在那里娶埃米莉?魯普萊西特(Emilie Rueprecht)為第二任妻子②。在后來的歲月里,布倫塔諾的眼睛漸漸失明。1915年,他因意大利加入第一次世界大戰而逃往蘇黎世,并于兩年后在那里去世,享年79歲。
布倫塔諾對當代歐洲哲學的影響要比今天哲學界大多數人所以為的更為深遠。從胡塞爾的描述中可以看出,布倫塔諾在培養學生方面付出了很多精力。因而可以理解,在他的杰出學生中不僅有后來任捷克斯洛伐克總統的托馬斯?馬塞里克(Thomas G. Masaryk),而且還有諸多杰出的哲學家和心理學家,如施通普夫(Karl Stumpf)、特瓦爾多夫斯基(Kasimir Twardowski)、馬爾梯(Anton Marty)、邁農(Alexius Meinong)、卡斯悌爾(Alfred Kastil)、克勞斯(Oskar Kraus)等等。應當說,施通普夫與胡塞爾是布倫塔諾弟子中最重要和最親近的兩位。參見Oskar Kraus,Franz Brentano. Zur Kenntnis seines Lebens und seiner Lehre. Mit Beitrgen von Carl Stumpf und Edmund Husserl, München: Verlag C.H. Beck, 1919; Robin D. Rollinger, Husserls Position in the School of Brentano, in:Phaenomenologica, Dordrecht/Boston/London: 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 1999.他們與布倫塔諾一起構成對胡塞爾早期思想形成而言十分重要的作用圈:胡塞爾此后在施通普夫那里完成任教資格考試,他后來撰寫的《邏輯研究》便題獻給施通普夫;布倫塔諾、施通普夫、特瓦爾多夫斯基、馬爾梯和邁農都屬于在《邏輯研究》中出現得最多的名字。
除此之外,在布倫塔諾學生中最有名的并不是施通普夫和胡塞爾,而更應當是胡塞爾的摩拉維亞同鄉、精神分析的創始人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年)。他于1874年至1876年期間聽過布倫塔諾的關于邏輯學、心理學和亞里士多德哲學的講座。此后弗洛伊德還曾應布倫塔諾的建議而承擔了將約翰?穆勒的著作翻譯成德文的任務。盡管胡塞爾與弗洛伊德彼此之間似乎沒有建立任何私人聯系,但他們確實都先后出現在布倫塔諾的課堂上。胡塞爾與弗洛伊德出現在布倫塔諾課堂上的時間前后相隔了正好十年。因此,舍棱巴赫關于“弗洛伊德在布倫塔諾課堂上坐在胡塞爾旁邊”的說法只能屬于一種時間穿越式的藝術想象,但他所說這兩人的工作“參與了對二十世紀的精神史的鑄造”,則是今日思想史家們的基本共識。參見Manfred Schellenbacher,“Sigmund Freud und Franz Brentano,” in: eJournal Philosophie der Psychologie, 2011 (15), S.3. 此外,他在該頁的注6中認為:“與弗洛伊德結下終生友誼的賓斯萬格(Ludwig Binswanger)后來將胡塞爾的現象學作為精神分析的現象學繼續予以發展。”這個出自精神分析陣營的觀點也讓筆者感覺十分新奇。或許,他們兩人同時于1900年發表《邏輯研究》和《夢的闡釋》,并因此而對二十世紀的意識研究和無意識研究產生根本性的影響,并不是一個純粹的巧合。
最后還應當指出,布倫塔諾的著作《論倫常認識的起源》對舍勒的影響以及他發表的博士論文《論亞里士多德思想中的存在者的多重含義》對海德格爾的影響,都意味著: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歐洲心靈思想史幾乎布滿了布倫塔諾的烙印。
〖=BW(〗倪梁康:現象學與心理學的絞纏〖=〗二、 布倫塔諾與胡塞爾的師生關系
關于胡塞爾與布倫塔諾之間的關系,還在胡塞爾身前便有人撰寫過專門著作加以論述。最早的研究文獻可能是瑪利亞?布呂克于1933年出版的博士論文《論胡塞爾與布倫塔諾的關系,特別顧及布倫塔諾的心理學》Maria Brück,ber das Verhltnis Edmund Husserls zu Franz Brentano: vornehmlich mit Rücksicht auf Brentanos Psychologie,Würzburg: Dissertationsdruckerei und Verlag K. Triltsch, 1933.。她曾在論文出版前一年(1932年1月)拜訪過胡塞爾,詢問了胡塞爾本人對布倫塔諾對其影響的看法,由此引出胡塞爾那句著名的話:“沒有布倫塔諾,我永遠都不會寫一個字的哲學。這句話我以前便寫過,今天也仍然有效?!?/p>
布呂克繼續寫道:“他說這話時是如此嚴肅,而且帶著如此多的信念,以至于它必定會給坐在他面前的女大學生留下深刻的印象。可以由此推導出胡塞爾是以何種高貴而虔敬的方式來敬重地懷念他的老師布倫塔諾,而且他不可能忘記他從他老師那里所獲得的東西有多少?!边@是胡塞爾在1932年1月與瑪利亞?布呂克的一次談話中所做的表述。參見Maria Brück,ber das Verhltnis Edmund Husserls zu Franz Brentano: vornehmlich mit Rücksicht auf Brentanos Psychologie, Würzburg, Dissertationsdruckerei und Verlag K. Triltsch, S.3.的確,胡塞爾自始至終都認為:在他的科學與哲學方面的成長起了決定性作用的兩個人是魏爾斯特拉斯(Carl Weierstra, 18151897年)與布倫塔諾。在此意義上,他更多地是將他們二人視為自己真正的老師,而不是他的博士論文與任教資格論文的指導老師科尼西貝格(Leo Knigsberger)與施通普夫。這一點從胡塞爾最初發表著作的題獻詞上也可以看出:他的第一部著作《算術哲學》的題獻為:“懷著真摯的謝意,謹將此書獻給我的老師弗蘭茨?布倫塔諾”(參見《胡塞爾全集》第十二卷扉頁)。而他的第二部著作《邏輯研究》的題獻為:“懷著敬意與友誼,謹將此書獻給卡爾?施通普夫”(參見《胡塞爾全集》第十八卷扉頁)。
1884年,從柏林魏爾斯特拉斯那里回到維也納并服完一年的兵役之后,胡塞爾開始去旁聽布倫塔諾的講座。這一方面是遵從了他的好友和同鄉、布倫塔諾的學生托馬斯?馬塞里克的一再建議,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好奇”,“為了聽一下這位在當時維也納被人談論得如此之多的人,他被一些人敬重和欽佩之至,卻被另一些人(而且為數不少)叱責為偽裝的耶穌會士、花言巧語者、自命不凡者、詭辯論者、經院論者”。③⑤⑦⑧⑩[德]胡塞爾:《回憶弗蘭茨?布倫塔諾》,見《文章與講演(19111921年)》,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37、344、344、337、338、344345頁。當時布倫塔諾在維也納的影響很大。他的這些講座每次開始時都有來自各個院系的幾百位學生參加,但在幾周后參加人數就會大幅減少,很可能是因為大多數人都是出于好奇才來到這里,隨后便無法“應對這里所要求的循規蹈矩的合作”。但是,如胡塞爾所說,“從這些講座中一再地會有幾個有才華的年輕人加入他的練習課,并證明他的努力是卓有成效的”。③
胡塞爾自己應當就屬于這些加入到布倫塔諾練習課中的有才華的年輕人。對于這些人,布倫塔諾的培養方式比較特殊。他常常與這些學生建立起一種親密的、間于老師與朋友的關系。胡塞爾的妻子馬爾維娜描述說:“布倫塔諾的周圍有一大批聰明熱情的學生,他也樂于在講座與討論課之外將自己奉獻給他們,并常常將他們帶回自己家中。”⑨Malvine Husserl, “Skizze eines Lebensbildes von E. Husserl,” in:Husserl Studies, vol.5,1988,S.112. 胡塞爾自己也在回憶中寫道:“在做完練習之后,他常常將報告人和積極參與者中的三四個人帶回家,這時伊達?布倫塔諾太太會準備好晚餐。晚餐上不會有日常交談。課程的論題在這里繼續,布倫塔諾會樂此不疲地說下去,提出新的問題或開啟整個講演中的大視野?!雹菰诖酥?,亦即在胡塞爾自己于哥廷根大學和弗萊堡大學擔任教職期間,他也曾以此方式每周在課后邀請學生到家中邊聚餐邊討論。這應當是對布倫塔諾傳統的有意或無意的承續。對這樣一次聚會的信息描述可以參見:Herbert Spiegelberg & Karl Schuhmann, “Als Student bei Husserl: Ein Brief vom Winter 1924/25,” in:Husserl Studies,1985, vol.2, S.239243.
在馬爾維娜1940年撰寫的《胡塞爾生平素描》中,與布倫塔諾的關系和交往構成了胡塞爾1894年至1886年維也納時期的全部內容。胡塞爾在此期間總共旁聽了兩年布倫塔諾的講座,但“其中完整的學期只有1884/1885年和1885/1886年的冬季學期。這兩次他都是就‘實踐哲學每周講授五小時,并且在哲學練習以外還每周講授一兩個小時的‘哲學問題擇要”⑦。胡塞爾回顧說:“在這個時期,我的哲學興趣在增長,而且我在猶豫,究竟是留在數學這里,以其為終生職業,還是應當將自己完全奉獻給哲學,以它為終生職業。此時布倫塔諾的講座起了決定性的作用?!雹?/p>
布倫塔諾在此期間很快便注意到胡塞爾,或者說,“很快便注意到一個有淺金黃色頭發、藍眼睛、沉思而靦腆的年青大學生 (或毋寧說年青博士)”,并在一年后與胡塞爾建立起特別的私人關系,一種用馬爾維娜的話來說“在一個位于其生命頂端的大師與一位‘正在成長者之間的奇特關系”:“布倫塔諾對他如此感興趣,以至于會邀請他去圣?吉爾根附近的沃爾夫岡湖邊共度1885年的長暑假,在那里每天進行哲學交談、打撲克、劃船等等,與他一起度過了三個月的時間?!雹岫麪栕约阂苍@樣回憶說:“大約在6月中旬,他去了當時他很喜歡的沃爾夫岡湖,而我應他的友善邀請也陪同他去了那里(圣?吉爾根[奧地利])。正是在夏季的這幾個月里,我可以隨心所欲地在任何時候去拜訪他的好客的家,并參與他的小范圍散步與劃船(也參與了這兩年中唯一一次較大的郊游),我于是得以接近他,在年齡和成熟的巨大差異所允許的范圍內。”⑩
正是布倫塔諾的這些講座以及他在此期間與胡塞爾的私人交往,對胡塞爾哲學思想的形成與發展產生了既關鍵又深遠的影響?!瓣P鍵”在這里是指,這個影響決定了胡塞爾對其終生職業的選擇;而“深遠”則意味著,這個影響貫穿在胡塞爾思想發展的整個過程中,盡管是在他與布倫塔諾的思想做出所謂“決裂”之后。
布倫塔諾逝世于1917年3月17日。可能是根據布倫塔諾的學生和遺稿管理者奧斯卡?克勞斯(Oskar Kraus)的一個請求,胡塞爾于1919年發表了他的文章《回憶弗蘭茨?布倫塔諾》。這篇文章刊登在克勞斯撰寫的論述布倫塔諾之生平與著作的專著中。它是胡塞爾對布倫塔諾的回憶,也是對布倫塔諾思想之理解以及他的思想與布倫塔諾思想關系之歷史的反思與總結。Oskar Kraus,Franz Brentano. Zur Kenntnis seines Lebens und seiner Lehre. Mit Beitrgen von Carl Stumpf und Edmund Husserl,München: Verlag C.H. Beck, 1919,S.153167.
三、 布倫塔諾及其學派對胡塞爾的思想影響
在《回憶弗蘭茨?布倫塔諾》一文中,胡塞爾自己曾對布倫塔諾的影響做了如下概括:“他所闡述的實事內容很快便吸引了我,他的闡述所具有的獨一無二的清晰性和辨析的尖銳性、他的問題闡發和理論所具有的可以說是令人全身僵直的力量,很快便使我折服。首先是從布倫塔諾的講座中,我獲得了一種信念,它給我勇氣去選擇哲學作為終生的職業,這種信念就是:哲學也是一個嚴肅工作的領域,哲學也可以并且因此也必須在嚴格科學的精神中受到探討。他解決任何問題時所采取的純粹實事性,他處理疑難問題的方式,對各種可能的論據的細致而辨析的考慮,對各種歧義的劃分,將所有哲學概念都回溯到它們在直觀中的原初源泉上去的做法——所有這一切都使我對他滿懷欽佩和信任。”[德]胡塞爾:《回憶弗蘭茨?布倫塔諾》,見《文章與講演(19111921年)》,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38339頁。
在這個自我反思的回顧中,胡塞爾所感受到的來自布倫塔諾的主要影響可以歸結為以下三個方面:科學性、實事性、直觀性。
科學性:布倫塔諾的工作表明,哲學可以是一個嚴肅的科學精神的活動場。他的思考為在“最嚴格的科學精神中”從事哲學展示了可能。胡塞爾于1910年發表在《邏各斯》期刊上的長文《哲學作為嚴格的科學》事實上就是一個對此科學精神的“現象學宣言”,這從它的第一句話中便可以讀出:“自最初的開端起,哲學便要求成為嚴格的科學,而且是這樣的一門科學,它可以滿足最高的理論需求,并且在倫理宗教方面可以使一種受純粹理性規范支配的生活成為可能。”[德]胡塞爾:《哲學作為嚴格的科學》,倪梁康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1節。胡塞爾日后也從未放棄這個科學性訴求。即使在其生命的后期,胡塞爾也沒有放棄哲學作為嚴格科學的理想。對此曾有兩個彼此關聯的著名誤解:一個誤解是在編輯《哲學作為嚴格的科學》第一個單行本(Frankfurt am Mein,1965)時,斯基拉奇(Wilhelm Szilasi)對胡塞爾于1935年在對《歐洲科學的危機與超越論的現象學》第73節所做筆記中所說的話的誤解:“哲學作為科學,作為嚴肅的、嚴格的甚至是決然嚴格的科學,這個夢已經破滅了?!保℉ua Ⅵ,Den Haag, 1962,S.508.)斯基拉奇將它理解為胡塞爾的“未經論證的屈服”。(斯基拉奇:《附錄四:單行本編者后記》,見[德]胡塞爾:《哲學作為嚴格的科學》,第107108頁。)但實際上只要讀完這個筆記就可以了解:胡塞爾在這里只是將它作為假想敵的話來引用,以便通過論辯來針鋒相對地展開自己的思想。另一個誤解是王浩所陳述的庫爾特?哥德爾(Kurt Gdel)的看法:他極為看重胡塞爾早期的《邏輯研究》,但認為胡塞爾在后期著作《歐洲科學的危機與超越論的現象學》中討論歷史之維度,因此如梅洛龐蒂所說“暗暗放棄了本質哲學”的追求。(王浩:《哥德爾》,康宏逵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2年,第277頁。)然而,事實上胡塞爾還在《邏輯研究》中就已曾指出發生與歷史并不是本質的對立面,在前者之中也可以發現嚴格科學的規律:“假如我們能明察心理發生的精確規律,那么這些規律也將是永恒不變的,它們會與理論自然科學的基本規律一樣,就是說,即使沒有心理發生,它們也仍然有效?!保ǎ鄣拢莺麪枺骸哆壿嬔芯俊?,第一卷,倪梁康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A 150/B 150。) 而后期的《危機》則更進一步表明胡塞爾對發生與歷史之本質研究的堅守。對此問題我們還會在其他地方專門予以討論。因此,貝耐特(Rudolf Bernet)有理由說:“胡塞爾的整個哲學事業都是在科學概念的磁場中活動的?!盧. Bernet,I. Kern und E. Marbach,Edmund Husserl. Darstellung seines Denkens,Hamburg: Felix Meiner Verlag 1989,S.11. 而這正是布倫塔諾對他的最重要影響所在。
實事性:布倫塔諾所具有的“圣潔而嚴肅的語調和最純粹的獻身于實事的精神”對胡塞爾畢生的研究風格都產生了深遠影響?!懊鎸嵤卤旧恚 钡闹鲝埮c要求后來成為胡塞爾現象學特有的標志與象征。哲學必須探討實際的問題,即所有那些以自身被給予方式展示出來的實際問題,從而有別于那些遠離實際問題的話語、意見與成見。參見Hua III/1: Ideen zu einer reinen Phnomenologie und phnomenologischen Philosophie. Erstes Buch: Allgemeine Einführung in die reine Phnomenologie, Hrsg. von Karl Schuhmann, Den Hague: Martinus Nijhoff, 1976, §19.胡塞爾后來一再強調:“拋棄空洞的語詞分析。我們必須探問實事本身”,“研究的動力不是來自各種哲學,而是來自實事與問題”。[德]胡塞爾:《哲學作為嚴格的科學》,第38、97節,見《文章與講演(19111921年)》,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重點號為原作者所加。
直觀性:布倫塔諾“將所有哲學概念都回溯到它們在直觀中的原初源泉上去的做法”以及他的“天才的直觀分析”,都在胡塞爾日后的研究工作中得到了最為全面的繼承和發揮。胡塞爾在《純粹現象學與現象學哲學的觀念》中甚至將“直觀”稱作“一切原則的原則”或“第一方法原則”:“每一個原本給予的直觀都是一個合法的認識源泉,將所有那些在直觀中原本地(可以說是在其切身的真實性中)展示給我們的東西就當作它們自身所給予的那樣來加以接受,但也僅只是在其自身給予的范圍內加以接受”。參見Hua III/1: Ideen zu einer reinen Phnomenologie und phnomenologischen Philosophie. Erstes Buch: Allgemeine Einführung in die reine Phnomenologie, Hrsg. von Karl Schuhmann, Den Hague: Martinus Nijhoff, 1976, §24.
事實上,胡塞爾在布倫塔諾那里找到了他在數學家魏爾斯特拉斯那里曾遇到的東西。易言之,他在哲學中發現了與數學一樣的可能的清晰性。此后他一再致力于將數學的理想引入哲學,用于精神科學。他試圖將現象學的意識分析塑造成類似數學幾何分析的或具有數學幾何分析性質的明見而嚴謹的工作方式。
除此之外,布倫塔諾(也或多或少地包括他的學派)同樣在直接的分析對象與問題研究領域方面對胡塞爾現象學意識分析產生持續的影響。從時間上看,這些影響首先并且主要表現在《算術哲學》、《邏輯研究》、《內時間意識現象學講座》和《事物與空間》等早期著作與講座中,但在胡塞爾后期的《笛卡爾式的沉思》、《形式邏輯與超越論邏輯》和《歐洲科學的危機與超越論的現象學》中也仍然持續地發揮作用。就實事和論題而言,布倫塔諾的影響不僅涉及胡塞爾“對素樸的、處于最底層的智性行為”的探討,如感知、想象表象、圖像表象、回憶等等在認識論和心理學方面的基礎性工作,而且也涉及胡塞爾在“較高的智性行為”方面的即所謂“判斷理論”或“邏輯學說”領域中的問題思考;不僅作用于胡塞爾在其發表的著作中與意識的結構描述相關的結構現象學方面的工作,而且也作用于他在未發表的文稿中與意識的發生說明的發生現象學方面的思考,甚至作用于胡塞爾對這兩種現象學在其體系中排列的順序。
布倫塔諾對胡塞爾在實事與論題方面的影響首先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1)在意識現象學的核心概念“意向性”(Intentionalitt)的層面上,胡塞爾強調“布倫塔諾可以說是意識的意向性的發現者”參見Hua XXXVII: Einleitung in die Ethik: Vorlesungen Sommersemester 1920 und 1924, Hrsg. von Henning Peucker, Dordrecht/Boston/London: 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 2004,S.229. 。他關注、繼承和發展了布倫塔諾從其中世紀哲學研究中獲取的這個“意向性”概念,用它來標示意識體驗的普遍特征,亦即所有意識的本己特性:所有意識都是“關于某物的意識”參見[德]胡塞爾:《內時間意識現象學》,見《胡塞爾全集》,第十卷,倪梁康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188頁;Hua IX: Phnomenologische Psychologie. (Vorlesungen Sommersemester 1925), Hrsg. von W. Biemel, Den Hague: Martinus Nijhoff,1968,S.3542. 。這個概念作為現象學意識分析的基本對象貫穿在胡塞爾現象學思想發展的始終。無論在胡塞爾早期的描述現象學中作為心理與物理的“交遇”,還是在他中后期的超越論現象學中作為意向活動對意向相關項的“構成”,對此參見[法]保羅?利科:《〈純粹現象學和現象學哲學的觀念〉第一卷法譯本譯者導言》,見[德]胡塞爾:《純粹現象學通論》,李幼蒸譯,1992年,北京:商務印書館,第476頁。“意向性”這個概念都是胡塞爾意識現象學的基本標志,或者說,都是其“不可或缺的起點概念和基本概念”[德]胡塞爾:《純粹現象學與現象學哲學的觀念》,第一卷,第84節:“意向性作為現象學的主要論題”。對此還可以參見Peter A. Varga,“Brentanos Influence On Husserls Early Notion of Intentionality,” in: Studia Universitatis Babe
瘙 塂 Bolyai, Philosophia,2008,53(12),pp.2947.。
(2)布倫塔諾對“描述心理學”與“發生心理學”的定義、劃分與展開方面不僅影響著胡塞爾早期“描述現象學”的分析,而且也影響著他中后期提出的“發生現象學”的觀念。布倫塔諾在1888/1889年期間便將“描述心理學”理解為“對我們的意識現象的分析的心理學”,而且他認為心理學還有第二個部分:“發生心理學”,而“描述心理學”構成“發生心理學”的基礎,就像解剖學是生理學的基礎一樣。Brentano,Deskriptive Psychologie,Hamburg, Felix Meiner Verlag, 1982,S.129.盡管胡塞爾在這兩個方面的思想發展后來還受到狄爾泰(W. Dilthey)和納托爾普(P.Natorp)的研究工作的影響,但布倫塔諾的思想最早作用于胡塞爾在體系構建和基本研究方法方面的思考。
(3)在本體論的層面上,布倫塔諾的“內在實在論”(immanent Realism)參見Liliana Albertazzi,Immanent Realism: An Introduction to Brentano,in:Synthese Library,Dordrecht: Springer,2006.取向也可以用來從總體上界定胡塞爾的哲學思想,當然還可以再加上“觀念的實在論”的定義。無論如何,通過布倫塔諾的“內實存”(Inexistenz)概念的提出,實在論與觀念論的對立已經被取消。胡塞爾也用“內實存”來標示純粹意識的存在方式——一種不同于實在之物的實存(Existenz)方式,亦即前面所說的“意向性”。Husserl, Erfahrung und Urteil: Untersuchungen zur Genealogie der Logik,Hamburg:Felix Meiner Verlag,1972,S.29.在此意義上有理由說:“胡塞爾的現象學是對布倫塔諾關于存在者的多重含義的舊學說的最著名的和最徹底的展開”。Franziska MayerHillebrand,“Franz Brentanos ursprüngliche und sptere Seinslehre und ihre Beziehungen zu Husserls Phnomenologie,” in:Zeitschrift für philosophische Forschung,1959,13(2),S.316339,引文出自S.316. 除此之外還可以考慮作者在這篇文章提出的一個觀點,即:布倫塔諾關于判斷內容的學說在經過施通普夫和邁農的轉化后構成胡塞爾現象學的基礎,并且幫助胡塞爾用來克服威脅到真理概念的心理主義。(參見該書S.320.)
(4)在現象學的意識行為分析方面,首先是對意識和各種意識現象(如感知、回憶、想象、表象、判斷等等)的分類與分析描述,以及對它們之間的奠基關系的確定。例如,在對“客體化行為”與“非客體化行為”的本質性區分問題上,胡塞爾批判地接受了布倫塔諾對“表象”的理解:每一個行為或者是一個表象,或者以表象為基礎,并將其轉換成一個相應的命題:“任何一個意向體驗要么本身就是一個客體化的行為,要么就以一個客體化的體驗為其‘基礎?!保鄣拢莺麪枺骸哆壿嬔芯俊?,第二卷,第一部分,倪梁康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A459/B1494。
(5)其次,布倫塔諾對“內意識”或“內感知”的指明也在胡塞爾的意識分析中得到傳承和發展。“每一個心理現象都不僅僅是意識,而且本身同時也是一個意識內容,并且也在狹義的感知中被意識到。”參見Brentano ,Psychologie vom empirischen Standpunkt,I,Hamburg, Felix Meiner Verlag,S.110;[德]胡塞爾:《邏輯研究》,第二卷,第二部分,A 701/B1 229。這個意識要素后來在“原意識”、“自身意識”的標題下一再為胡塞爾所探討,包括這種“內意識”與反思的關系問題。胡塞爾在《純粹現象學與現象學哲學的觀念》第一卷中以對憤怒的意識行為的反思為例,說明在反思中顯現的憤怒已經不再是原本內意識到的憤怒了,而更多是一種因為反思而“消散了的憤怒”,亦即一個在內容上迅速變異了的憤怒;這個例子最初便是源自于布倫塔諾。參見[德]胡塞爾:《純粹現象學與現象學哲學的觀念》,第一卷,第146頁;Brentano,Psychologie vom empirischen Standpunkt,I,Hamburg:Felix Meiner Verlag,S.41.
(6)在內時間意識的現象學分析方面,胡塞爾1905年的《內時間意識現象學講座》的第一章便討論“布倫塔諾的時間起源學說”。盡管布倫塔諾的這些學說當時尚未發表布倫塔諾的相關遺稿后來由布倫塔諾的學生卡斯悌爾編輯出版,題為《對空間、時間與連續的哲學研究》,參見Franz Brentano,Philosophische Untersuchungen zu Raum, Zeit und Kontinuum,Hamburg:Felix Meiner Verlag,1976. ,但胡塞爾仍然從講座中以及從施通普夫和馬爾梯那里了解了布倫塔諾的時間分析研究的基本要素,并將這個學說當作“我們研究的出發點”。[德]胡塞爾:《內時間意識現象學》,見《胡塞爾全集》,第十卷,倪梁康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38頁。胡塞爾在這里說:“可惜他從未發表過這些時間分析,而只是在講座中予以傳布。馬爾梯曾在他七十年代末出版的論述顏色感覺之發展的著述中非常簡短地闡述過布倫塔諾的這些分析,而施通普夫在其聲音心理學中也提到過幾句?!倍谝院箨P于時間意識的《貝爾瑙手稿(1917/1918年)》和《C手稿(19291934年)》中,布倫塔諾與邁農的相關思想仍然處在胡塞爾的精神視域中。
(7)在倫理學研究方面,胡塞爾的倫理學思想最初受布倫塔諾影響較大,后來也與休謨和康德、費希特的倫理思想建立起諸多聯系。無論如何,布倫塔諾對理論科學與實踐科學的劃分,以及他在《倫常認識的起源》與《倫理學的奠基與構建》二書中的倫理學基礎分析,后來都成為胡塞爾倫理學思考方面的基本參照。Brentano,Vom Ursprung sittlicher Erkenntnis,Humberg:Felix Meiner Verlag,1978; Grundlegung und Aufbau der Ethik,Hamburg:Felix Meiner Verlag, 1978;Hua XXVIII, Vorlesungen über Ethik und Wertlehre (19081914), Hrsg. von Ullich Melle, Dordrecht/Boston/London: 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 1988;Hua XXXVII: Einleitung in die Ethik: Vorlesungen Sommersemester 1920 und 1924, Hrsg. von Henning Peucker, Dordrecht/Boston/London: 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2004.胡塞爾的這兩部講座稿中對布倫塔諾的兩部書均有多次引用。
還有其他諸如此類,這里不一而足。實際上,撇開空間意識、交互主體性、現象學的心理學、歷史現象學、邏輯系譜學等等其他方面的思想傳承不論,僅就上述幾個方面情況而言便可以說:布倫塔諾在胡塞爾的現象學意識分析與思想發展的每一個主要方向上都留下過自己的影響痕跡。從目前發表的胡塞爾的文獻來看,布倫塔諾可能是唯一一個為胡塞爾幾乎在其所有著作和講座中都提到的名字。
最后還應當留意一點:布倫塔諾在個人的品格與能力方面也對胡塞爾產生深刻影響或留下深刻印象。胡塞爾在其對布倫塔諾的回憶中花費很多篇幅來敘述布倫塔諾在講座和平時交往中表現出的出色教育方法:“這些講座的語言在形式上是完美的,不含有任何人為造作的辭令,不含有任何精神的渲染和修辭的八股,純粹只是冷靜清醒的科學話語。這種話語全然具有一種高雅而藝術的風格,它是對其人格的恰如其分的自然表達?!焙麪栆虼藢⒉紓愃Z稱作“蘇格拉底式的助產術大師”。而在平時的交往中,“他是如此懂得用問題和反駁來引導我這個膽怯摸索的初學者,為我這個嚴肅的追求者注入勇氣,他會讓被感受到的真理的含糊開端轉變成清晰的思想和明察;而另一方面,他能夠如此從容地將那些泛泛的空談者排除出局,同時卻不帶有任何冒犯”。其次,胡塞爾還記得布倫塔諾在問題思考方面的專注和在世俗事務方面的漠然:“有一次,與他們家關系親近的朋友、著名政治家E. v. 普萊納碰巧來訪,突然加入到這個聚會之中,但布倫塔諾并未被分心,那個晚上他完全屬于他的學生以及他所思考的討論課題?!边€有,胡塞爾留意到布倫塔諾為人慷慨,但自己在生活方面十分簡樸,并且絲毫不貪圖享受。他仔細地描寫道:“對于富人的享受,對于奢侈、美食,對于任何類型的耽于享樂的生活,他都完全缺乏感覺器官?!褪悄欠N始終滿足的人,他根本意識不到區別,始終忙于他的思想或對話。他也只要求最簡單的飯菜,一如他獨自坐火車時總是滿足于最低等車廂。他的衣著情況也是如此,過于簡單并常常過于陳舊。他在所有這些方面都很節儉,但就其本己人格而言,當他可以為他人做善事時,他卻是慷慨豁達的”,如此等等。以上引文參見[德]胡塞爾:《回憶弗蘭茨?布倫塔諾》,見《文章與講演(19111921年)》,第340341、345頁。這些行為細節必定在胡塞爾與布倫塔諾的交往中深深打動過胡塞爾,才使得他能夠在二十多年后還可以栩栩如生地回憶并描述它們。
四、 胡塞爾與布倫塔諾及其學派的決裂
關于自己與老師布倫塔諾的哲學思想聯系,胡塞爾在三十年代初致瑪利亞?布呂克的信中曾寫道:“用了十多年的時間我才理解了自己的處境,并且極為沉重地對自己承認了與布倫塔諾哲學的決裂。我對他的敬重是并且仍然是如此之大?!焙麪栍?932年2月4日致瑪利亞?布呂克的信,見Maria Brück,ber das Verhltnis Edmund Husserls zu Franz Brentano: vornehmlich mit Rücksicht auf Brentanos Psychologie, Würzburg: Dissertationsdruckerei und Verlag K. Triltsch, 1933,S.7.這里的“決裂”(Bruch)二字若非出自胡塞爾本人之手,實在很難被別人選來用于描述胡塞爾自己后來對布倫塔諾及其學派所持的內心態度。
當然,在布倫塔諾學派方面也已有類似的說法出現,例如他的學生與遺稿管理者克勞斯從維護布倫塔諾的立場出發,在其為布倫塔諾《出自經驗立場的心理學》所撰的長篇引論(1924年)中也已經開始對布倫塔諾學派內部的狀況進行清算,并毫不留情地將邁農的“對象理論”以及胡塞爾的“現象學”稱作“布倫塔諾觀點的根本對立面”。O. Krauss, “Einleitung des Herausgebers,” in:Brentano,Psychologie vom empirischen Standpunkt,1. Band, Hamburg: Felix Meiner Verlag, S.XXIII.
胡塞爾自己所說的十多年,應當是指在維也納隨布倫塔諾學習(18841886年)之后的十多年,亦即在1906年之前的歲月里。而在這十多年期間,胡塞爾已經發表了《算術哲學》(1891年)與《邏輯研究》(1900/1901年)兩部重要著作。布倫塔諾在此期間看起來始終都構成而且越來越多地構成胡塞爾的思想背景。不僅如此,在《邏輯研究》之后的幾個哥廷根講座中,例如在1904年夏季學期的“描述的認識心理學的主要部分”講座中、在1904/1905年冬季學期所做的“現象學與認識論的主要部分”講座中,布倫塔諾也越來越多地成為胡塞爾的討論對象,尤其是在1905年的“內時間意識現象學”講座中?!獮楹魏麪栐诖酥蠓炊鴷小皼Q裂”之說呢?
胡塞爾曾在1904/1905年冬季學期的“現象學與認識論的主要部分”講座開始時表達過這個時期他對布倫塔諾思想影響的感受。他當時寫道:“對這些問題進行探討的最初啟示是來自我的天才老師布倫塔諾,他于八十年代中期便已在維也納大學開設了一門使我無法忘懷的講座‘心理學與感性學的問題選要,這個講座在每周兩小時的課程中完全致力于在與感知表象的比較中分析地澄清想象表象。固然,我在此后十年越來越糾纏于其中的自己的研究,在根本點上將我引向了其他的道路,而且主要是這些研究使我認識到,問題要比布倫塔諾當時所看到的還要復雜得多、困難得多。但我當時還無法系統地、完整地解決這些問題。它關系到現象學問題的內在交織,也關系到現象學問題的這樣一種特性,即現象學問題是無法單獨解決的,必須時而對這些問題、時而對那些問題加以促進,因為每個澄清這些問題的步驟都會回過來對其他問題做出昭示。”Hua XXXVIII:Wahrnehmung und Aufmerksamkeit.Texte aus dem Nachlass 18931912, Hrsg. von Thomas Vongehr und Regula Giuliani Dordrecht: Springer 2004,S.34.
從這段話里已經可以較為清楚地看到胡塞爾的思考方向如何逐漸偏離布倫塔諾的軌道的過程:他的思路雖然仍然受布倫塔諾問題的引導,但已經越來越糾纏于“自己的研究”中,并開始走上了“其他的道路”。事實上,這差不多已是胡塞爾在《邏輯研究》中或多或少表露出來的狀況。胡塞爾曾將《邏輯研究》稱作“布倫塔諾之推動而形成的完整結果”,而且認為,“這是不言而喻的,因為我是布倫塔諾的直接學生”。Hua IX: Phnomenologische Psychologie. (Vorlesungen Sommersemester 1925), Hrsg. von W. Biemel, Den Hague: Martinus Nijhoff, S.34 f.但即使在《邏輯研究》中,胡塞爾也已經開始面對“比布倫塔諾當時所看到的還要復雜得多、困難得多”的問題。
確切地說,胡塞爾在《邏輯研究》寫作期間以及發表之后甚至還在《邏輯研究》之前,在1887年7月完成任教資格考試后于哈勒大學哲學系的試講座中,相關檔案已經記載了胡塞爾對布倫塔諾觀點的懷疑:“胡塞爾博士的講座涉及這樣一個爭論的問題:心理學應當建立在自身觀察的基礎上,還是建立在(心理物理)實驗的基礎上。馮特和??藸柼乇灰暈檫@個對立的代表?!约赫J為,盡管他對布倫塔諾極為尊重,卻仍然在幾點上不得不偏離開他。”(《手稿》,X IV I。此為胡塞爾的未發表手稿,編號根據比利時魯汶大學胡塞爾文庫的胡塞爾遺稿檔案編號。以下在正文中簡稱為《手稿》并標明編號。)便不再滿足于布倫塔諾的心理學分析結果,而是根據自己在分析中所見到的狀況繼續向前探索。胡塞爾在幾個主要的心理學劃分上都已經離開了布倫塔諾的道路。例如,首先,胡塞爾已經不再堅持布倫塔諾對“心理現象”與“物理現象”的區分,而是將它們納入到他自己的“意識體驗”的標題下。他也不再堅持與“心理現象”與“物理現象”相應的“內感知”與“外感知”的劃分,而是用“在認識論上根本性的”“內在感知”與“超越感知”或“相即感知”與“不相即感知”的對立概念來取而代之。他在《邏輯研究》中批評布倫塔諾說:“布倫塔諾的理論根據明見性質和不同的現象組來劃分內感知與外感知,這恰恰表明,這種多義性給人造成的迷惑有多大?!眳⒁姡鄣拢莺麪枺骸哆壿嬔芯俊罚诙恚诙糠?,倪梁康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附錄“外感知與內感知。物理現象與心理現象”,第8節。
其次,在更大的范圍內,胡塞爾不再堅持對表象、判斷、情感的三個主要心靈活動類別的布倫塔諾式區分。參見Brentano,Psychologie vom empirischen Standpunkt,Humberg:Meiner Verlag,1971;[德]胡塞爾:《邏輯研究》,第二卷,第一部分,倪梁康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第五研究,第10節。他將這三類心靈活動轉變為“客體化行為”與“非客體化行為”這樣兩種意識體驗?!翱腕w化行為”由表象(直觀、圖像意識、符號意識這些最底層的意識體驗)與判斷(作為較高的智性行為的意識體驗)構成?!胺强腕w化行為”則由情感行為和意愿行為構成,它們自己不能構造對象,而是必須借助客體化行為來獲得自己的對象。而表象與判斷的區別被胡塞爾歸入到“客體化行為”之中,前者以廣義上的事物為對象,后者以事態(Sachverhalt[為施通普夫引入哲學領域的術語])為對象,它們的區別相當于語言學中語詞與語句的區別。
至此為止,胡塞爾在《邏輯研究》中對布倫塔諾的某種程度的偏離還只是表現在研究對象的歸類與定義方面。即使在此后面已經包含著在觀察與理解方面的一些基本分歧,恰如胡塞爾所說:“在我們堅持布倫塔諾的本質規定的同時,我們卻不得不拒絕他的術語,因為,正如我們已經暗示了的那樣,我們的信念與他的信念之間有偏差”[德]胡塞爾:《邏輯研究》,第五研究,第二卷,第二部分,倪梁康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第11節。,但這種偏差至此還并不意味著原則性的差異。
類似的情況也表現在1905年作為《邏輯研究》之續編對此可以參見筆者在該書“譯后記”中的較為詳細的說明,參見《內時間意識現象學》,見《胡塞爾全集》,第十卷,倪梁康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525528頁。的《內時間意識現象學講座》中。布倫塔諾的時間起源分析構成胡塞爾內時間意識現象學的出發點。胡塞爾在這里以第一章的整個篇幅來討論布倫塔諾的時間起源學說:“我們現在要嘗試著通過與布倫塔諾時間起源學說的聯結來獲得一條通向這些被提出的問題的通道。”他可能是根據當時對布倫塔諾關于時間的講座的一個紀錄稿如前所述,胡塞爾在做“內時間意識現象學”講座時,布倫塔諾的相關手稿《對空間、時間與連續的哲學研究》尚未被編輯出版。但胡塞爾很可能是根據他當時的筆記來引用布倫塔諾的相關思想。他曾在1905年3月27日致布倫塔諾的信中說:“我曾找出我的那些關于您1885/1886年的奇妙的維也納講座的筆記本,從中選出一些部分讀給我的學生們聽,并且將它們用作進一步分析的起源點。” E. Husserl, Briefwechsel in zehn Bnden, Band I, hrsg. von K. Schuhmann, Dordrecht/Boston/London: 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1994, S.34.而對布倫塔諾的時間分析有一個總體的評價:“我們在想象領域發現了時間表象的起源。除布倫塔諾以外,心理學家們所做的尋找這個表象的本真源泉的努力都是徒勞的?!雹撸鄣拢莺麪枺骸秲葧r間意識現象學》,見《胡塞爾全集》,第十卷,倪梁康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45、47頁;第53、56頁。但他隨后便指出布倫塔諾在相關問題上的局限性以及進一步前行的可能性:“我們在這里遭遇到布倫塔諾理論的一個無法解決的困難,它使得他的本原時間意識分析的正確性受到置疑。他之所以無法克服這個困難,其原因不僅在于上述缺陷,而且還在于另一些缺陷。布倫塔諾沒有區分行為和內容,或者說,沒有區分行為、立義內容和被立義的對象?!词共紓愃Z現在并未陷入這樣一個錯誤,即以感覺主義的方式將所有體驗都還原為單純的原生內容,即使布倫塔諾甚至是第一個認識到原生內容和行為特征之區別的人,他的時間理論仍然表明:他恰恰沒有顧及這些對其時間理論來說關鍵性的行為特征。時間意識是如何可能的以及應當如何理解的問題,仍然沒有得到解決?!雹?/p>
但所有這些還可以被視作在布倫塔諾開辟的道路和方向上的繼續前行,視作對他的問題研究的進一步展開和深化,或者說,以分析與描述的方式的進一步推進,而且其中還包含著一定的修正和改進。然而這種做法也常常被胡塞爾用來對待自己的問題研究。因而這里還談不上原則的分歧,遑論思想上的“決裂”。
更為嚴肅的和更為原則性的分歧乃至對立有可能出現在哲學的基本觀點與方法層面。胡塞爾在《邏輯研究》中提出“范疇直觀”、“觀念直觀”,并詳細地論證了與此相關的“觀念存在”以及“觀念對象”的可能性,對此可以參見筆者:《何為本質,如何直觀?——關于現象學觀念論的再思考》,載《學術月刊》,2012年第9期。由此而遠離開布倫塔諾的經驗立場上的心理學,而且實際上站到了布倫塔諾的對立面,即站到了觀念論的立場上。對此,克勞斯在上述長篇引論中寫道:“胡塞爾的‘本質直觀對他[布倫塔諾]來說無非只是臆想,因為它想要比抽象化的亦即簡單化、普遍化的表象所是更多”。O. Krauss, “Einleitung des Herausgebers,” in:Brentano,Psychologie vom empirischen Standpunkt,1. Band Hamburg: Felix Meiner Verlag, S.XIX.布倫塔諾本人在1905年1月9日致胡塞爾的信中寫道:“可惜像鮑爾查諾這樣一位如此令人敬重的思想家也誤入了思想事物的領域布倫塔諾在這里用的是“das Reich der Gedankendinge”,也可以譯作“思想事物的王國”。這與弗雷格后來于1918年提出的“第三領域”或“第三王國”(das dritte Reich)的說法偏巧一致。這也相當于胡塞爾所說的既非心理存在也非物理存在的“觀念存在”。,但這個領域并不會因此就被允準。它更多地會被證明為是同樣荒謬的?!盓. Husserl, Briefwechsel in zehn Bnden, hrsg. von K. Schuhmann, Dordrecht/Boston/London: 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1994, Band I, S.34. 以下在正文中簡稱為《書信》并標明卷數。而在隨后于1906年8月1日的信中,他繼續寫道:“您和其他人喜歡使用‘心理主義者的名稱,它所表達的大概無非就是‘經驗主義者,只是帶有進一步的定義:直接經驗是在哪個領域上形成的。對我來說,這個領域毫無疑問就是心理領域,就是一個唯一的心理生物的領域。同樣,我一如既往地不相信康德饋贈給哲學的那些先天虛構?!保ā稌拧稩,40)除此之外,布倫塔諾還曾在1905年4月30日寫給胡塞爾但并未寄出的一封信稿中寫道:“如果我的理解正確,那么您是想將那些對我們而言顯明的真理——就通常所說的那些從概念出發便顯明的真理而言——統合成一門特別的理論科學,并想將它稱作‘邏輯學。有從概念出發便顯明的真理,這是毫無疑問的。它們本身具有某些共同的東西,這也是無可否認的。但不可能將它們完整地聚合在一起,這一點您自己不應該會誤判。但您想在何種范圍內進行這種聚合,我對此還不甚明了。這里的主導意圖對我而言同樣也不夠明晰?!保ā稌拧稩,5758)很可能在1907年5月于佛羅倫薩接待來訪的胡塞爾時,布倫塔諾向胡塞爾當面闡釋了他的這個觀點并提出這個問題。胡塞爾自己也清楚地看到他與布倫塔諾在這方面的分歧,但他仍然堅持這個建立在觀念直觀基礎上的觀念論立場,而且實際上在對布倫塔諾的回憶錄中以某種方式對布倫塔諾的問題做了回應:“在觀念論體系中涌現出了全新的和最為徹底的哲學問題維度,只有在澄清了它們并構造出它們的特性所要求的哲學方法之后,哲學的最終的和最高的目標才會開顯出來?!眳⒁奌erbert Spiegelberg, The Phenomenological Movement: A Historical Introduction, The Hague: Martinus Nijhoff, 1960, S.52.
這里的要害在于,胡塞爾不僅從觀念論的立場出發提出自己的觀念直觀方法,而且也從這個立場出發開始反對布倫塔諾的哲學立場以及建立在此之上的方法。布倫塔諾是一個堅定的經驗論者,并且因此也影響著他的諸多弟子,尤其是施通普夫。他在維爾茨堡時便旁聽過布倫塔諾參與的一場辯論,后者主張哲學的未來取決于是否采用自然科學的方法[德]胡塞爾:《回憶弗蘭茨?布倫塔諾》,見《文章與講演(19111921年)》,倪梁康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42343頁。,這個觀點給施通普夫留下深刻的印象,并且決定了他日后在哲學方法上的基本趨向。布倫塔諾后來于1892年3月在維也納哲學學會做過題為《論哲學的未來》的報告,再次明確表達了他的基本原則:哲學與精神科學的真正方法只能是一種類似于自然研究的方法,它要探尋的是心靈和精神的變化、發生的普全必然性法則與因果法則。參見O. Krauss, “Einleitung des Herausgebers,” in:Brentano,Psychologie vom empirischen Standpunkt,1. Band, Hamburg: Felix Meiner Verlag, S.VIIVIII.布倫塔諾在這年將他的《論哲學的未來》(1893年出版)的前言寄給胡塞爾(《書信》I,10)。胡塞爾在當年并未提出異議。他還在信中關心地詢問布倫塔諾建立心理學實驗室計劃的落實情況(《書信》I,11)。事實上,心理學實驗室以及建基于其上的實驗心理學是用自然科學的觀察、實驗的經驗方法來研究心理現象的突出標志,至今仍然是心理學中的主導性方法。不僅布倫塔諾,而且馮特、施通普夫、詹姆斯,還有布倫塔諾的學生弗洛伊德,在這個方向上都做出了各自的努力。但在《邏輯研究》之后,尤其是在《哲學作為嚴格的科學》的長文中,胡塞爾堅定地拒絕用研究自然的方法來研究精神,并將這種做法斥之為自然主義。他認為真正的精神科學是一切自然科學的基礎,因而本身不能包含自然科學的前提。在這里,胡塞爾自覺地將自己納入了康德式的德國觀念論的傳統中。
所有這些,使得胡塞爾在《邏輯研究》之后便開始逐漸偏離布倫塔諾,而當他于1907年拜訪移居意大利佛羅倫薩的布倫塔諾時,兩人之間的差異已經十分明顯。但即便是這個時候,他們之間的分歧仍然很難算是根本性的。甚至可以說,這些分歧與胡塞爾1907年后的超越論現象學的轉向相比,還算是微不足道的呢!
應當說,胡塞爾與布倫塔諾的分歧,更多的是在1907年超越論轉向之后才真正成為問題。胡塞爾所說的為完成與布倫塔諾的思想“決裂”“用了十多年的時間”,正是指從他1887年結束在維也納布倫塔諾身邊的學習,到他1907年在《現象學的觀念》的五次講座中第一次公開表達超越論現象學的觀念的十多年時間。
正是在這一年的手稿中,胡塞爾寫道:“《邏輯研究》賦予現象學以描述心理學的意義(盡管在《邏輯研究》中,對認識論的興趣已經占了決定性的主導地位)。盡管可以把描述心理學理解為經驗的現象學,但是必須把它從超越論的現象學中分離出來……”(《手稿》,B II 1)也正是在這個著名的五次講座中,胡塞爾破天荒地沒有提到布倫塔諾,而是大量地引用了近代超越論哲學的創始人笛卡爾。
胡塞爾在此時已經不僅可以從本質還原的角度出發將布倫塔諾批評為“感覺主義者”和“經驗主義者”(盡管他似乎從未這樣做過),而且更可以從超越論還原的角度出發將布倫塔諾視為“自然主義者”(而且他的確這樣做了),因為布倫塔諾“還沒有看到類似意向蘊含與意向分析這樣的東西,后者是對可能的連續相互纏繞的意義給予的分析”Hua IX: Phnomenologische Psychologie. (Vorlesungen Sommersemester 1925), Hrsg. von W. Biemel, Den Hague: Martinus Nijhoff ,1962, S.37.,因為如前所述“意向性”在此時的超越論現象學中已經不再被看作主體與客體的“相遇”,而是被理解為在意識內在中意向活動對意向相關項的“構成”。這個思考的方向和結果,不僅是布倫塔諾及其學派所不能認同的,而且也是胡塞爾早期的現象學同路人所無法接受的。但它完全符合胡塞爾哲學理論的內在進路,或者說,是他的哲學思考的必然結果。因此,胡塞爾與老師布倫塔諾的“決裂”,也是他與當時許多現象學同道及學生的“決裂”,甚至是與他以往的自我的“決裂”。
在達到了這個階段之后,胡塞爾開始重新思考以前沒有清楚地解決的問題,因為如前所述,“每個澄清這些問題的步驟都會回過來對其他問題做出昭示”Hua XXXVIII:Wahrnehmung und Aufmerksamkeit.Texte aus dem Nachlass 18931912, Hrsg. von Thomas Vongehr und Regula Giuliani, Dordrecht: Springer, S.4. 。例如,胡塞爾在“純粹自我”問題上做出修正,這也意味著在《邏輯研究》第二版中對以往從布倫塔諾那里繼承的“無心靈的心理學”做出修正,參見[德]胡塞爾:《邏輯研究》,第二卷,第一部分,倪梁康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第五研究,第六、七、八節;O. Krauss, “Einleitung des Herausgebers,” in:Brentano,Psychologie vom empirischen Standpunkt,1. Band Hamburg: Felix Meiner Verlag,S.XCII.如此等等。
在此情況下,胡塞爾與布倫塔諾之間的私人關系雖然沒有受到妨礙,但兩人在學術思想方面明顯已經漸行漸遠。《胡塞爾全集》二十五卷的編者奈農和塞普報告說:“在哲學立場上的分歧并不意味著布倫塔諾與胡塞爾彼此間在人格與著作方面所感到的同情與尊敬的減少。從胡塞爾與布倫塔諾之間的少量通信Herbert Spiegelberg,“Zwei Briefe von Edmund Husserl an Franz Brentano über Logik,” in:Grazer Philosophische Studien, 6:17 (1978),S.112.中可以看出,胡塞爾始終在努力地承認,盡管他偏離其老師的哲學,但仍然還是布倫塔諾的學生?!乙蝗缂韧赜X得自己并且也稱自己是您的學生,胡塞爾在1905年的一封信中這樣說。(《書信》I,39)布倫塔諾使胡塞爾理解,他恰恰想要培養在哲學上的獨立性。‘看起來您在許多方面自由地遠離了以往所接受的學說,這一點不會以任何方式傷害我,對此您大概也不會懷疑,他在1904年寫給胡塞爾的信中這樣說。‘自己在年邁時也仍然還在變化著并且但愿還在改善著,同時我也就會鼓勵我的學生這樣做。對以前的學生的一個進步,誰還能比以前的老師更感欣慰呢。(《書信》I,19)盡管有相互理解的證明,盡管有胡塞爾將自己哲學立場向布倫塔諾靠攏的努力,在實事上、也在胡塞爾1907年于佛羅倫薩訪問布倫塔諾期間的多次對話中,都沒有產生任何的親近,所以胡塞爾強調‘某種疏遠,即便不是與我老師的某種私人關系上的生分,這種疏遠‘使一種科學方面的接觸變得如此艱難?!保勖溃菽无r、[德]塞普:《編者引論》,參見胡塞爾:《文章與講演(19111921年)》,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1頁。
胡塞爾在這里只是回顧了他與老師之間的思想關系并談到“艱難”,他還沒有提到他與布倫塔諾的正統弟子們之間更為艱難的關系。或許馬爾維娜的1934年的回憶是對胡塞爾當時心態的一定反映,她寫道:“[胡塞爾與布倫塔諾之間的]這個關系一直維系到布倫塔諾去世,而且并未因胡塞爾的所謂‘墮落而受到影響。(即便有克勞斯——他在其布倫塔諾正統派中肯定比教皇本身還要教皇——的那些帶有惡意的說明。 )”Malvine Husserl,“SkizzeeinesLebensbildes von E. Husserl,” in: Husserl Studies, 1988,vol.5,S.113.馬爾維娜在這里所說的“惡意說明”,涉及布倫塔諾的學生、他的遺稿管理者和著作集的編者克勞斯為布倫塔諾的《出自經驗立場的心理學》與《真理與明見》兩本書撰寫的“編者引論”。實際上,在布倫塔諾遺稿另一位編輯出版者卡斯悌爾為布倫塔諾《倫常認識的起源》與《范疇論》所撰“編者引論”中也含有類似傾向,但不那么明顯??藙谒购涂ㄋ广査坪跸胪ㄟ^與布倫塔諾著名學生的論辯來使布倫塔諾的觀點廣為人知。他在這里以維護布倫塔諾的方式批評布倫塔諾學派內部的叛逆傾向,主要是針對胡塞爾的現象學,但也針對邁農、施通普夫、馬爾梯各自的學說。撇開克勞斯在編輯出版布倫塔諾遺稿方面的貢獻不論,也撇開其批評內容是否客觀如實的問題不論,他所采用的這種為一部251頁的重要著作加上93頁的“編者引論”的做法,以及用“編者引論”的方式來展開論辯并去完成本應由學術論文來進行的工作的做法,實屬罕見之舉。參見Brentano,Psychologie vom empirischen Standpunkt,Hamburg: Felix Meiner Verlag, 1973. 然而在內容上,克勞斯對布倫塔諾的其他學生的批評給人以自相矛盾的印象:一方面一再證明他們仍然停留在老師已經達到的層面上,另一方面又重復批評他們沒有堅持老師的觀點。
但這不太可能是讓胡塞爾撰寫《回憶弗蘭茨?布倫塔諾》一文時感嘆自己“并不善于始終做他的學派的成員”⑦[德]胡塞爾:《回憶弗蘭茨?布倫塔諾》,見《文章與講演(19111921年)》,倪梁康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46頁。的直接原因,因為該文寫于1917年,這時胡塞爾應該還沒有讀到克勞斯的那兩篇令馬爾維娜產生反感的“編者引論”,它們在1924年和1930年才公開發表,胡塞爾當時對它們的反應是不做反應。應當說,與他的妻子馬爾維娜相反,胡塞爾在1917年更多是在“教皇”本人身上而非在“正統派”那里感受到了某些妨礙性的東西,所以他才會在回憶文章中寫道:“我知道,如果有人走自己的路,哪怕是從他那里分出的路,這會使他多么激動不安。這時他會容易變得不公正,并且在我面前也曾如此,而這是令人痛苦的?!雹?/p>
這個問題已經涉及布倫塔諾的思想風格與思維方式,乃至與他的個人性格問題發生關聯。胡塞爾在《回憶弗蘭茨?布倫塔諾》的文章中對此有以下幾點細致的觀察與思考:
(1)在方法上,布倫塔諾所偏重的更多是邏輯分析方法和經驗科學理論。因此,“對于像康德和后康德的德國觀念論者那樣的思想家,即那些將原初直觀和前直觀預感的價值看得遠遠高于邏輯方法和科學理論之價值的思想家,他的評價并不很高。布倫塔諾幾乎不會承認:即使一位哲學思想家的所有理論嚴格看來都是不科學的,甚至他的所有基本概念都沒有能夠達到期望的‘明白和清楚,他仍然能夠被評價為偉大的”。③[德]胡塞爾:《回憶弗蘭茨?布倫塔諾》,見《文章與講演(19111921年)》,倪梁康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42、341342頁。胡塞爾在這里指出布倫塔諾的一個重要思想特征:雖然布倫塔諾是偉大的哲學史家,在古希臘哲學、中世紀哲學、近代哲學的研究方面均有卓越建樹布倫塔諾撰有《希臘哲學史》、《中世紀哲學史》、《近代哲學史》以及多部論亞里士多德的哲學史著作。,但他對于德國觀念論的傳統幾乎視而不見,而是將目光主要投向亞里士多德的遺產,而這主要是經驗論的思想資源。這與他深受南德意志氛圍或維也納風格影響的思想氣質也有內在的聯系。只要想一下在這塊土地上生長起來的馬赫、阿芬那留斯、維也納學派、維特根斯坦等人便可以理解:感覺分析、經驗分析的傳統在何種程度上構成了英美現代經驗論和實證論的起源,它們也就在何種程度上在布倫塔諾的內心世界中發揮作用,并且導致了對普魯士的觀念論思想傳統的輕視和抵御。這一點可能是導致胡塞爾在1907年的超越論轉向之后與布倫塔諾最終“決裂”的主要原因。
(2)仍然是在方法上,胡塞爾暗示了布倫塔諾在直觀性原則上的不徹底。布倫塔諾的哲學思考雖然在維也納的傳統中屬于偏重于直觀分析的一類,但胡塞爾指出:“在深入研究過程中以及常常是天才的直觀分析中,他還是會相對較快地從直觀過渡到理論:過渡到對清晰概念的確定上,過渡到對研究問題的理論闡述上,過渡到對各種可能的解答方式之總和的系統構建上,而本來更應該通過批判而在這些可能的解答之間做出選擇。”③這里所說的“不徹底”,是指布倫塔諾沒有將“直觀”貫徹到對觀念的把握上,譬如對數的直觀把握上。直觀在布倫塔諾那里始終是感性的,只能用來獲取物理之物。而當胡塞爾面對觀念或含義時,他便感到有所缺失和不足。他曾在十多年后反思:“按照對我來說也有的成規:所有[現實的]東西要么是‘物理之物,要么是‘心理之物,而集合體不可能是物理之物;因而集合體的觀念是通過‘反思而產生的,即通過對心理的統一形式的反思而產生的。但數的概念難道不是一種不同于集合行為概念的東西嗎?這些懷疑在最初的開端上便使我感到不安,甚至折磨著我,而且它們還延伸到所有后來我所說的范疇概念上,并且最后還以另一種形式延伸到無論何種客觀性的概念上。在布倫塔諾學派中通常訴諸的非本真表象、通過關系的表象無法提供幫助;這只是一個為解答而用的語詞而已?!盚ua XX: Logische Untersuchungen. Ergnzungsband. Erster Teil. Entwürfe zur Umarbeitung der VI. Untersuchung und zur Vorrede für die Neuauflage der Logischen Untersuchungen (Sommer 1913), Hrsg. von Ullrich Melle, Dordrecht/Boston/London: 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 2002, S.293.由此可見,胡塞爾與布倫塔諾及其學派的“決裂”,在很大程度上是方法論層面的。
(3)除此之外還必須提到的重要一點是布倫塔諾的個性。他給胡塞爾留下的印象是十分固執和過于自信。這一點表現在哲學思考中是思考方式的獨斷特征與過度的理論自信:“事實上,布倫塔諾完全覺得自己是一門永恒哲學(philosophie perennis)的創造者,我的印象始終如此,無論是當時還是后來?!薄耙虼?,如果我正確地評判他的哲學風格,那么他在其每個發展階段都以相同的方式擁有確定完成的理論,配有一個方陣的透徹思考的論據,它們使他覺得能夠應對任何外來的學說?!奔词惯@并不意味著布倫塔諾在理論研究中的固步自封和僵化停滯,即使布倫塔諾在自己的研究中常常會有所放棄也有所進取,但這通常不是由外來的學說和異己的觀念所導致或促成。胡塞爾對此描述說:“首先可以理解,他為何對一種深入的教學效果是如此在意,甚至可以在好的意義上說,他為何對一個學派的建立是如此在意:這不僅是為了傳播已經獲得的明察,而且也是為了對他的思想做繼續的加工。當然,他對任何偏離開在他看來業已確定的信念的做法都非常敏感;遇到與此有關的指責,他會變得活躍起來,他總會多多少少地僵持在深思熟慮的表述和質疑性的論證上,并且借助于他的嫻熟辨析來做出勝利的宣言,但如果指責者立足于相反的原初直觀之上,他的這種辨析就有可能會讓人不盡滿意。沒有人比他更會教育人獨立自由地思考了,但是,當這種思考是反對他自己的根深蒂固的信念時,它也就變得更加難以承受。”以上引文參見[德]胡塞爾:《回憶弗蘭茨?布倫塔諾》,見《文章與講演(19111921年)》,倪梁康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41343頁。
當這種個性涉及政治方面時,它表現為布倫塔諾對古老的南德意志觀念意義上的大德意志觀念的執守以及對普魯士的反感和不寬容。即使胡塞爾與他一樣源自南德意志的土地,柏林的學習經歷也仍然使他無法與布倫塔諾在這個方面達成一致。而當這種個性涉及師生關系時,布倫塔諾的態度表現為既慷慨和藹又富于家長式的專斷:“但就其本己人格而言,當他可以為他人做善事時,他卻是慷慨豁達的。在他對年輕人的個人舉止中,他一方面雖然是極有尊嚴的,另一方面卻完全是和藹可親的,始終關心著去促進他們的科學培養,但也關心著他們的倫理人格。人們所能做的,就只是將自己完全交付給這種更高的引導,并且即使離他很遠,也持續地感受到這種引導所具有的使人高尚的力量?!雹軈⒁姡鄣拢莺麪枺骸痘貞浉ヌm茨?布倫塔諾》,見《文章與講演(19111921年)》,倪梁康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40、345頁;第346347頁。這基本上也是胡塞爾對自己在布倫塔諾那里的親身經歷的描述。馬爾維娜曾對這段經歷有如下描述:“布倫塔諾像一位父親一樣指揮著胡塞爾下一步的未來計劃。胡塞爾應當去薩勒河畔的哈勒,并且在他的學生與朋友施通普夫那里進行任教資格考試,而后應當立即結婚。胡塞爾找借口說他還是哲學中的遲鈍初學者,但這一切都于事無濟,于是胡塞爾便去了哈勒?!盡alvine Husserl,“Skizze eines Lebensbildes von E. Husserl,” in: Husserl Studies, 1988, vol.5,S.113.——在今人看來,無論布倫塔諾的這種家長式作風是好是壞,它的結果都是使人類思想史中多了一個哲學家而少了一個數學家。這就是思想的遺傳與變異的故事。
當然,胡塞爾也注意到布倫塔諾晚年在與他人關系方面做出的寬容與理解的努力,并且對他與布倫塔諾的師生關系做了如下的總結:“我必須坦率承認,他做了他所能做的。他一再地努力重新建立起科學的聯系。他很高興,我在這幾十年里對他的尊重從未減少過。相反,這種尊重只會有所增加。在我的發展進程中,我恰恰學會了對從他那里獲得的推動力量和價值做越來越高的估量?!雹?/p>
五、 結語:思想間的傳承與觀念間的張力
以上只是對胡塞爾與布倫塔諾在思想與情感方面的聯系的一個概括論述。這個思想聯系所含有的內容極其豐富,足以為后人了解各種思想之間與各個思想者之間的相互碰撞與相互作用及其產生的結果提供充實的精神資源。而且這種思想聯系的風景在思想史上一再出現,盡管是以或多或少變化了的方式。人類思想史的很大一部分都是由這些心靈活動與思想聯系所組成。
如前所述,對胡塞爾的哲學培養起了決定性作用的是布倫塔諾。在此意義上胡塞爾明確地將布倫塔諾視為自己的老師,即便不是唯一的,也是第一的。這已經不是我們今天所說的碩士生導師或博士生導師意義上的老師,不是指教育體制意義上的學習內容的傳授者和研究方式的培養者意義上的老師,而是在個人的思想與精神的原初發展過程中的內在而直接的指導者。
在布倫塔諾與胡塞爾之間的這種師生關系會使人很快聯想到胡塞爾與海德格爾之間的類似關系。這將是筆者日后會專門討論的問題。這里只需指出在胡塞爾與布倫塔諾以及胡塞爾與海德格爾這兩個相互關系之間的一個相似點:胡塞爾也從未指導過海德格爾的博士論文或任教資格論文,但海德格爾也將胡塞爾視為“自己的老師”和“父親般的朋友”海德格爾在《明鏡》周刊談話中第一次在印刷文字中將胡塞爾稱作“我自己的老師”,在致胡塞爾的書信中稱胡塞爾為“我父親般的朋友”。。因此,當舒曼讀到胡塞爾在1927年致英加爾登(R. Ingarden)的信中就海德格爾與自己的哲學差異而感嘆“可惜決定了他的哲學教育的并不是我”(《書信》III,234)時,他會立即得出結論說:“這證明胡塞爾并不將自己視為海德格爾的‘老師”,而且認為這與胡塞爾終生認魏爾斯特拉斯和布倫塔諾為師的做法正好相反,因為決定了胡塞爾的哲學教育的事實上是他們二人。此外,舒曼在文章中還進一步證明:海德格爾在內心中的確也并不將胡塞爾認作自己的老師。Karl Schuhmann,“Zu Heideggers SpiegelGesprch über Husserl,” in: Zeitschrift für philosophische Forschung, 1978,32 (4),S.591612. 此處引文出自S.594, S.598, Anm. 29.但實際上,海德格爾自1918年起“在胡塞爾身邊教和學的同時練習現象學的看”④[德]海德格爾:《面對思的事情》,陳小文、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95、90頁。的時間遠長于胡塞爾在布倫塔諾身邊學習的時間,他受到的胡塞爾的影響也一定不遜于布倫塔諾對胡塞爾施加的影響。因此,即使海德格爾內心中真的不將胡塞爾當作老師,而且甚至在筆者看來他內心里也的確不曾將任何同時代人認作自己的老師,無論是在教育體制內還是教育體制外意義上的老師,這也只是他的個人的性格問題。客觀地說,倘若他有一天承認自己曾有老師的話,他一定會將胡塞爾排在第一位。
筆者在這篇文字結束時之所以將海德格爾拉入到胡塞爾與布倫塔諾關系問題的討論中,乃是因為這里討論的思想傳承和思想張力在這三人之間構成一個相對獨立和封閉的星座。
海德格爾自己在《我進入現象學之路》中曾就布倫塔諾、胡塞爾與他自己的關系回顧說:“我從許多哲學雜志的指點中得知,胡塞爾的思維方式是由弗蘭茨?布倫塔諾決定的。自1907年以來,布倫塔諾的論文《論亞里士多德那里存在者的多重含義》(1862年)就是我最初笨拙地嘗試去鉆研哲學的拐杖了。”④而1907這年也正是前面所述胡塞爾赴佛羅倫薩最后一次拜訪布倫塔諾的一年。
在《從布倫塔諾經過胡塞爾到海德格爾》一文的作者內格羅看來,從布倫塔諾到胡塞爾再到海德格爾的思想脈絡必須得到縱貫的把握:“如果海德格爾的存在哲學還沒有從它與海德格爾的精神祖先的關系出發得到說明,即沒有從一階的胡塞爾和二階的布倫塔諾出發得到說明,那么這門存在哲學就不可能得到理解?!雹迏⒁奧alter DelNegro,“Von Brentano über Husserl zu Heidegger. Eine vergleichende Betrachtung,” in: Zeitschrift für philosophische Forschung,1953,7(4),S.571585;S.580.內格羅甚至排出一個思想概念發展的譜系表。例如,就意向性問題的傳承與張力而言:在布倫塔諾那里,“每個心理過程都是一個有意識的行為舉止,所有意識都是意向性的,主客體的緊張關系”;到胡塞爾這里,“所有意識都是意向性的,但在意向得到充實的情況中則是直接的被給予的存在,并因此而是對主客體的緊張關系的揚棄”;再到海德格爾這里,“所有關于存在者的意識都是意向性的,而對存在的把握則不是意向性的,沒有主客體的緊張關系”;如此等等。⑥
這個譜系學的研究提供了對筆者在此所討論的思想的傳承與觀念的張力問題的一個出色舉證。胡塞爾曾在1917年的回憶錄中就自己對布倫塔諾思想的改造必要而寫道:“在其考察方式的固化了的風格中,并且以他的概念和論據的固定框架,他已經沒有足夠的適應能力來追復理解對他的基本觀點進行改造的必然性了,而我當時卻看到了這種改造的迫切性?!保鄣拢莺麪枺骸痘貞浉ヌm茨?布倫塔諾》,見《文章與講演(19111921年)》,倪梁康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48頁。這時他一定沒有想到,十多年后同樣的想法也會出現在海德格爾那里。但這種思想的傳承與思想的張力已經成為思想史上具有某種規律性的東西了。它可以為胡塞爾對思想史上常常會“忽然間聳立起一個精神巨人的高山群落”[德]胡塞爾:《費希特的人類理想》,見《文章與講演(19111921年)》,倪梁康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96頁。的感嘆提供一定的解釋。
當然,在這里提到的精神巨人中,布倫塔諾受到的關注與重視與他所應得的依然遠遠不符。胡塞爾在回憶錄中所說的情況,即布倫塔諾的“第一家園[奧地利]和第二家園[意大利]”都“沒有給他的巨大才華以應有的酬謝”[德]胡塞爾:《回憶弗蘭茨?布倫塔諾》,見《文章與講演(19111921年)》,倪梁康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48頁。,至今也仍然適用于整個哲學世界對待布倫塔諾的態度。內格羅(Walter DelNegro)認為:“布倫塔諾長時間相對不受關注。這要歸因于他畏懼多寫,這妨礙了他將其后期哲學所闡述思想的關鍵性轉變公之于眾。”見Walter DelNegro,“Von Brentano über Husserl zu Heidegger. Eine vergleichende Betrachtung,” in: Zeitschrift für philosophische Forschung,1953,7(4),S.571585.
毫無疑問,胡塞爾從布倫塔諾那里得到了很多,可能比他自己意識到的還要多;但胡塞爾對布倫塔諾所做的反叛也很大,同樣可能比他自己意識到的還要大。這個命題在經過必要的修正后也適用于海德格爾與胡塞爾的關系,無論他們自己是否承認。
同布倫塔諾與海德格爾相比,胡塞爾作為一個擅長自我反思并且始終記錄自己所思的思想家,在這方面的思考和留下的記錄相對要多一些,因此他可以成為我們在此問題討論中的主要參照,不論是在他與老師布倫塔諾的關系方面,還是在他與學生海德格爾的關系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