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風
廖曜中很可愛。 年過不惑,他身上還保留著一點童稚氣息,和他談話時,總會忍不住想笑,即便他正講述的是一個艱辛或悲傷的故事。老實人吃虧 2003年9月,廖曜中通過干部選拔考試,當上衡陽縣副縣長,分管發改委、物價局和法制辦。 廖副縣長當時的工資是1349元,一直過得窮困潦倒。2007年要調他到市里任司法局副局長,他不想去,原因是“房價太高”,“突然調我過去我生存不下去”。事實上,當時衡陽市區房價還是每平方米2000多元。 在衡陽縣,他有套二手房,90平方米,4.08萬元購入。離開衡陽縣的時候,他轉手賣出,幾年間增值50%,賣了6萬多元。“賺了2萬塊!”說起這個數字,他眉宇間還有點孩子般的興奮。 這對他而言不是一個小數目,他說自己干了4年副縣長,虧了十幾萬元,離開的時候是負資產。所謂“虧”,指的是人情往來。每逢年節,給上級或者本地更大的領導送禮是一種風氣,對仕途仍有期待的廖曜中也不能不跟風。他的工資加上各種補貼一年是3萬元左右,送禮就得花掉一大半。“送的都是血汗錢,送得心疼啊。” 他也是縣領導,也能收到一點,但主要是土雞、草魚、特產一類,那是因為幫了別人的小忙(如辦個低保),他還常常拒絕,讓對方送去給實際辦事的人。這樣,在衡陽縣為官4年,他一直是“借債經營”,從親戚朋友處借了好幾萬元。 廖副局長的工資后來漲到3400元,加上做法援律師的差旅補貼每月1000元左右,一年下來能有5萬多元,兩邊按揭,每月還公積金貸款1200元,銀行貸款2400元,收入所剩無幾。 生存之道 廖曜中家的房子里沒什么高檔貨,擺設陳舊,物品凌亂。泡茶用的桌子顏色突兀,而且高得過分,坐在沙發上喝茶,幾乎要伸長脖子往上望。看到客人不舒服,他一臉歉意。 四五十平方米的天臺上種滿了菜,冬天大多是小白菜,密密麻麻足有幾百棵。 到了夏秋時分,菜的種類就會多起來。瓜棚有冬瓜、絲瓜,冬瓜長到1米長,絲瓜有成年人的小腿這么粗。 “這么大,你信不信?”他比劃著,突然轉身,快速跑下樓去,抱上來一籮筐曬干了的大絲瓜,證實所言非虛。樓梯底下還存放著四五個大冬瓜,果然也大得驚人,都已開始發霉了還舍不得扔。“去年冬瓜特別多,都吃怕了,現在看到都有點兒反胃。”廖曜中已經不當領導。他的朋友周先生告訴《南風窗》記者,廖曜中法學造詣很高,很早就拿了律師資格證,現在都讀到博士后了,不當官可以轉行去高校當教授,一樣活得好好的。 廖曜中一聽就搖頭:“不行,收入太低了!”他說自己十幾年前就是市委黨校的法學講師,教書是很在行,但耽誤太久了;而且他了解過,教授一年也就拿七八萬塊錢。 女兒在長大,家庭責任在加重,現在的廖曜中確實對掙錢更感興趣了,他滿心希望當律師可以掙到更多的收入。周先生說他,你這么窮,以前當副縣長怎么就不動動腦子,用權力謀點私利?廖曜中說,那是因為沒有機會。一方面,自己分管的部門沒什么實際權力,無法給人帶來好處,自然無人相求。另一方面,自己一直沒能和本地干部“打到一起”,衡南縣人,在衡陽縣為官,是個外地人,總被提防著,官場的圈子早已成形,就像洋蔥,層層互相包裹著,圈子外的人擠不進去。廖曜中不想冒充圣人,他說如果自己有機會,也會以權謀私,只是違法程度會低一點,也不會那么張揚。官場中人,抨擊腐敗者常常是因為自己沒有機會腐敗,這是現實,“如果能腐敗,可能就覺得腐敗也無傷大雅了”。現在的廖曜中則慶幸當年自己“沒機會”,否則今天怎能坦坦蕩蕩面對記者? 以前他也想走“領導路線”,去送送禮,拉拉關系,他的確這么干過。只是自己錢太少,“丟到水里都不響一聲”,不起作用。常識是,權錢交易讓腐敗成為一個不斷循環的怪圈,想搞關系往上走,得有錢,要有錢,得先腐敗,廖曜中卻像是經過多年實踐才摸清楚這個道理。 “混官場,并沒外面想的好。”廖曜中說,跟自己同級別的一些官場朋友,經濟上一樣很艱難,那些不腐敗官員的生活其實是值得同情的。 現在反腐如臺風,許多公務員叫苦連天,社會則反唇相譏。作為一個同樣痛恨腐敗的人,廖曜中卻為一般基層公務員群體鳴不平。“我們單位(衡陽市司法局)一般工作人員的工資就是2500元,我做副局長有些補貼,加起來也就4000多元,生存確實是很艱難的。” 廖曜中身為副局長,也要出去“賺外快”才能維持生存。他是近水樓臺,接近案源,同時精熟法條,深諳訴訟,可以幫人代理官司,從中獲得一些報酬,一年下來,收入也有數萬元。 民事、刑事、維權,他都愿意接,但原則是不枉法。去年春天,他幫寧鄉縣大屯營鄉梅湖村荷葉組村民代理土地維權,另一方試圖買通他,送來5000元紅包、一箱酒、一條煙,廖曜中轉手就將錢物交到村民手中,作為證據。 代理官司,有時他也不為錢,看到底層者遭受不公,也會仗義出手,分文不取。 或許是擔心記者不相信,他又跑下樓去,找來一些卷宗,指著一個叫“鄧老四”的名字說:“這是郴州桂陽縣的一個可憐人,義務給他代理,來回幾趟我還花了千把塊錢路費。” 局長打架 本來仕途平淡,默默無聞,讓廖曜中為世人所知的,是他與時任衡陽市司法局局長萬春生打了一架。 那是2011年10月10日,局領導班子開會,萬春生提出要讓一名女性進入法援中心,而法援中心是由廖曜中分管。 廖曜中認為程序上不妥,法援中心歷來逢進必考,而這名女性沒有經過正常考試、考察程序,為此提出了反對意見。萬春生很生氣地拍了桌子,廖曜中也拍桌子。吵了一會兒,廖曜中拿起茶杯,起身離座,萬春生問他去哪里,他說要去紀委告狀。 “他知道我說了就會做,所以把我攔住,跟我繼續吵。”廖曜中描述,吵的時候,萬春生指手畫腳,手指點到了自己的頭發。“我以為他要打我,順手把他一推,他就倒在地上了。” 萬春生爬起來,當頭就是一拳。廖曜中說自己書呆子一個,被逼急了也不是好惹的,馬上揪住他的衣領就要動手。誰知此時門口沖進來幾個人,其中一個科長緊緊抱住他。萬春生趁機拳如鼓點,招招直取頭部,打得自己的眼睛腫起來老高,好幾天都閃個不停。萬春生還踢了他好幾腳,他被人抱住,只還了一腳。“還好這家伙沒什么力氣,否則我該被打瞎了。” 媒體報道中,那是因為一件具體的人事安排抵牾導致的不理智行為,但其實是經年累月的矛盾積累所致。 廖曜中是2007年10月23日進的司法局,萬春生則是在2008年6月4日。廖曜中說,他一來就太霸道,拉起一個小圈子,把其他局領導架空。“他本人霸道也就算了,連他的司機都氣勢洶洶,一個司機,也敢管副局長、局黨委的事情,監視著我們的言行。”廖曜中說,自己曾是一頭“官場綿羊”,從不張牙舞爪,對于腐敗行為,并不會主動介入。曾有人跟他舉報,某某財務干部貪了多少錢,他只是嘆口氣,官場之大,我能奈何?為求自保,“不損害我的利益,他把單位的保險柜抱回家去我也沒辦法啊”。 一直以來,他都希望以屈從換得風平浪靜。矛盾最終公開化,是因為他的確受到了直接損害。他說,很早以前市里就已經有意擢升自己,打過招呼,然而萬春生一直攔著不放。“意思是說,無論再大的領導要提拔你,在局里你過不了我這一關。” 他認為繼續屈從沒有任何意義,點頭哈腰,不斷喪失尊嚴,但別人根本不領情,反而覺得你有求于他,變本加厲。所以,以后萬春生提出的任何事項,他都堅持按規定辦,不符合規定決不同意。為此,打架之前,兩人的關系已到了水火不容的程度。 出走官場 打架之后,萬春生被調去市政協做副秘書長,而廖曜中則去了市貿促會做副會長。他提出,貿促會與自己的專業毫不相干,想去市委黨校繼續當教書匠,但市委組織部一名副部長說,黨校不敢要。退而求其次,電大也可以,但電大也不要。 廖曜中性格溫和,在以嗓門大著稱的湖南人中,他細聲細氣,還帶著點儒雅,他說自己一直是一個“很好相處的人”。然而“一打成名”,在旁人看來,他成了官場異類。媒體報道之后,廖曜中更有了“刺頭官員”的名聲,還被網友認作“反腐英雄”,為官者敬而遠之,躲著他走。此事之后,廖曜中在衡陽體制圈子內的生存環境迅速惡化。在衡陽縣做副縣長的時候,他是個外地人,而現在在整個衡陽官場,他似乎都成了“外地人”。 不過當時的廖曜中還沒有意識到這一變化,依然天真地相信“規矩”,繼續與組織部門講著那些他信奉的大道理。 “單位難道不是國家的,是個人的?組織部門安排工作還安排不動?我一沒腐敗,二沒犯錯,憑什么不要我?”他氣憤難平。 副部長無奈地說,沒辦法,現在就剩下市貿促會要你,這還是因為會長是你的同學。 廖曜中聽了更冒火,又和副部長頂撞起來。“就算事實是這樣,你也不要這樣說嘛,我一個大人,怎么聽起來像是個沒人要的孩子?大不了我不干了。” 2012年2月,廖曜中打定主意辭職,然而此時身體出了問題,現實讓他再次妥協——待在體制內,還有公費醫療。一病經年,廖曜中在病中覺得自己時日不多了,也沒必要辭職了,等死算了。2013年春節后,去北京接受中醫治療,病情好轉,辭職之意再次浮上腦際。他承認自己“絕對不是理想主義者”,此時依然很現實,5月份他還主動和組織部門溝通,希望解決正處級待遇,將來若能重回體制內,也有個好的起點,不過最后無果而終。2013年12月10日,廖曜中離開了盤桓20余年的官場,去了北京,在中國社科院旁以3000元一個月的價格租下一間房子,一邊做博士后研究,一邊當律師。 深圳一家投資擔保有限公司的老板李小平是衡陽人,有個案子正由廖曜中代理,他說,廖律師十分敬業。 離開了,也就解脫了,形容現在的感受,他說是“春風拂面”。 (摘自《南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