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作《盜火者》這部紀錄片及其衍生的這本書都不是喜悅的過程。中國眼下的教育可用千瘡百孔來形容,值此百多年來教育人口最稠密的困境和無奈中,四方良知,無不焦慮傷痛。原本歲歲蓬勃的行業,卻已一路僵化保守,既暮氣沉沉,又喧囂攘攘。教育從業者缺乏職業的榮譽、權益和自省,不比混沌的社會清醒,不比教室的孩子純凈,不比民國先賢的擔當,這如何是好?
曾有民國小城的小學校長不愿本校統一校服,擔心增加貧窮孩子的家庭負擔;也有當代日本都市小學校長堅持統一校服,以免闊少比拼名牌。手法迥異,仁心相通。而近年有廣東省英德市教育局局長吃校服回扣連累近百校長沾灰。
一個人所受的教育,鋪開一個人的命運。有哲人說:世界觀對了,世界就對了。而教育則是讓你在皮膚上感知世界冷暖之前,在心靈上先搭起個世界觀的臺子。
我上小學一年級時撞上“文革”,有一天,老師合上課本里的“水石草木”,讓大家抄寫最高指示“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很快,所有課本前面都有閃著光芒的毛主席頭像和語錄,包括數學、化學、物理都加上了革命的情節。工宣隊、軍宣隊進駐大中小學校,揮完皮帶的紅衛兵跨上講臺,我能感受到老師原本慈愛的眼神里的憂傷迷茫。報紙上偉大領袖還以樣板戲《智取威虎山》里的臺詞調侃“老九不能走”。在西安南關小學和西安九中,我幾度看過老師自殺。一次,得知一位老師在廁所上吊,我趕去時他已躺在地上,一張床單下隱約透出蜷縮的身體。1966年到1976年,我的小學中學就這樣被敲鑼打鼓的各類最新指示和一張張各色床單裹挾走了。
我插隊廣闊天地的第二年,田野上一聲驚雷,恢復高考了。全知青點都扔下鋤頭鐵鍬不顧貧下中農老隊長的阻撓,回城急忙翻出滿落灰塵的課本,那一刻才體會到:書到用時方恨少,時代康復人已傻。1977年,我幸運地成為恢復高考后的第一屆大學生(1977級),從“農門”跳上了“龍門”。幾年后,許多“插友”招工回城,潦倒混日。至今想想那首《時間都去哪了》怎能唱得那般輕松?幾代人的青春被綁在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指示上,猶如平地也要修大寨梯田般的荒誕。若無勞筋餓肚的一年下鄉,我斷難理解魯迅那句話的痛徹:“人生最痛苦的就是夢醒了無路可走。”
大學四年,燈火通明,三點一線。十年失學饑,一朝求知切。記得1978年初進校時,各大學都還有三年制的1975級、1976級工農兵大學生,那是諸如白卷張鐵生憑手繭、官員子弟憑關系、工農子女靠根正苗紅獲得的。他們很多人只讀過小學,大學老師只能從基礎課開始補了又補。77級這批壓了十年的學生,每夜教室刻苦,老師興奮得半夜過來輔導,說學校十多年沒這樣亮堂過了。那時,全社會崇尚知識,羨慕大學,“要把被四人幫耽擱的青春奪回來”。我們班有多位比我大近十歲的老三屆和出身“高成份”的家庭子女,當然,還有大量的農村貧困生。他們一步跨入西安城的大學,迸發的學習激情猶如黃河入壺口。之前,城鄉教育一樣赤貧無賴,均愚之下,混沌平等,用功的農村孩子也能脫穎而出,全然不像今日京滬教育資源一次次錦上添花,農村則一年年冰寒缺炭。此外,早年的高考,鮮有冒名替考、權貴后門、學校作弊等惡風。恢復高考實在是改革開放的第一杠桿,撬動的是整個社會的風氣。鄧小平當年拍板不惜挪用印刷《毛選》五卷的好紙,去填高考試卷無紙可印的窟窿,后人再無此氣魄。一張紙見證了經濟的瀕于崩潰和教育的起死回生。
好日子總是過得快。全民翻書的情景在80年代末一風吹過,90年代開始狂風吹票子。學校分數化、排名化、并校化,推手是官僚化、產業化。豪言壯語要做大,教育工廠擴張流水線,學子翻轉騰挪成一塊塊速成磚。
前30年政治掛帥,后30年利益驅動,最嚴重的因是教育的不公,最惡劣的果是不公的教育。而教育的根基恰恰是平等和公正。從1958年到1976年,高考實施政審,出身地主、富農、資本家、右派家庭的學生不宜錄取,甚至擴及中學;待到上世紀90年代至新世紀,寒門子弟階層又被金錢權勢關系擊敗,遇上玻璃天花板。較之上世紀80年代,如今京滬名牌大學的山鄉貧困生已是鳳毛麟角。教育不公,自戕教育。
鄧小平說過,教育的失誤是最大的失誤。當今國土,比之官員貪腐、社會萎靡、資源耗竭、環境惡化,更可怕的是教育的荒蕪。
人生困頓識字始,從幼兒園到大學畢業找工作,千軍萬馬幾度升學考,萬水千山凡事拼爹娘。城市學位緊張,獨生子女難帶;鄉村學校荒蕪,留守兒童孤獨。二者皆陷入“富則溺愛、窮則卑賤”的雙重厄運。師資良莠不齊,教育體制和課本無所適從。校長若不懂不愛也不屑于教育,你讓教師如何是好?你讓那些耳聞目睹社會百態的學子又能好到哪兒去?而學生普遍的心理問題,學術研究大范圍的抄襲,官員權貴買學位的惡俗潮流,已成超越學校領域的社會疾患。
上世紀90年代的高校大合并,一千多所學校,強制合并成412所。隨著高校擴招,學生成倍增加,學校圈地忙,一口吃成幾個胖子,猶似30多年前高等教育大躍進的重演。
社會和教育畢竟在進步,封閉的門打開了就再也關不住。比如一些老師在踐行靜悄悄的教育改革;學校硬件持續改善(一些重點學校的建設已近奢華);還有那些大規模、長時間、低幼化的留學力量也是未來回返故國的希望……
《盜火者》是走過以往教育的身心體驗者的內心尋找,歷時兩年俯身現實的調查,拍攝者和被拍攝者群體融成一片。不同于以往同類題材的居高表達,總導演劉曉梅帶領越眾影視年輕的編導團隊,遍訪教育一線的老師、家長、學生以及深入教改現場的專家、學者。此紀錄片取鏡真實人物、事件和觀點,展示我們身邊大量存在卻未能正視的問題。所聚焦的教育熱點、難點和新突破點,也許沒有答案,卻有一些路徑;不是只有悲傷,也有很多希望。這或許是多年來少有的既直面教育現實又對民間教育改革帶有敬意的紀錄片和書籍。
教育是一件能夠造福千秋萬代的事業,很美很溫暖。教育有生命,它是皮膚,知冷暖;它是眼睛,識明暗;它是心靈,辨善惡。不管去學校的路有多遠,孩子都要背起書包;不管教育改革的路有多險,今天就要去攀援。不懂不愛不愿獻身教育的人,請走開。
《盜火者》只是當下教育的多元解讀之一種,難免偏頗和失誤,但它確實是火。不論點燃了什么,火就是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