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九木
陪你一直古怪
◎ 三九木

在我眼里,父親變得越來越古怪。
他之前并不如此。沒退休的時候,他一直天南海北地跑業務,去過很多地方。他喜歡攝影,喜歡種花養草,喜歡爬山,喜歡結交朋友,現在想來,他應該算是非常熱愛生活的人吧。
可退休之后,他身體經常出毛病,后來還被檢查出糖尿病。他經常感到饑餓,莫名其妙地渾身難受,本來高度近視的右眼,這時看東西更加模糊,兩條腿變得越來越細,走路晃晃悠悠。
他不得不接受疾病給予他的一切:吃飯不能吃飽,很多喜歡的東西被禁食;夏天的時候穿長褲——他怕別人看到他細瘦的腿。母親和我都很忙碌,父親的生活卻變得極其無聊,每天不是窩在家里來回看老電視劇,就是在外面沒有目標地閑逛。讓人理解不了的是:他不愿意和人接觸,每次見到熟人都躲著走;他不愿意接電話,即便鈴聲響的時候他就坐在電話旁邊;他不再像以前那么注意形象,胡子很少剃,頭發也亂著,總是穿著那件皮大衣——那是他在我初中時送給我的禮物。
有一次,我們乘車去天津玩,一個女孩想跟男朋友坐在一起而提出跟他換座,他答應了。下車后,他反復跟我說:“這些年輕人,真煩人……”我跟他說:“反正只有一個小時的路程,何必這么在意呢。”他突然停下腳步,沖著我嚷道:“你懂什么!”當時我腦海中一片錯愕,頭腦里竟然瞬間浮現出新聞里因為沒人讓座而大發雷霆的老人,還有那些惱人的廣場舞老太太。那些我曾經認為是不可理喻的老人,我的父親竟也變成了這樣。
今年春節,父親當年最要好的同事回到唐山,請父親喝酒。那天晚上,父親很晚還沒有回來,我便去接他。走進包間,父親滿面紅光,依舊在跟同事講述過去的事情——他們曾經在哪條國道上碰到車匪路霸,然后機智而逃;哪年他們跟客戶斗智斗勇,喝了幾斤白酒,終于拿下大訂單……我進去的時候,他看都沒看一眼,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那個老同事手里拿著煙,沒抽一口,整支煙的煙灰虛弱地挺立著。他哈哈大笑,卻流著眼淚。
人老了,對當下事情的記性會越來越差,而對過去的事情卻記得越來越清楚。這不是一句妄言,是人在面對衰老時的一種痛苦和無奈。時間銷蝕了我們的身體,銷蝕了我們曾經的勇氣、志氣和生氣,銷蝕了我們身邊的一切。對于父親來說,黃金時代一去不復返;那個出門兩個星期回到家,扔給兒子禮物,看到兒子高興自己就無比享受的時代一去不復返;那個每天風塵仆仆出門上班的日子一去不復返;那個每天電話不離手、業務滿滿的日子一去不復返。
我大概明白,他為什么害怕獨自回憶那個時代;他為什么會變得敏感、虛弱,害怕所有能勾起過去回憶的東西;他為什么害怕電話,排斥打針吃藥,諱疾忌醫。他對任何在手的東西都死死握住,不愿放開。他知道,最終他還是會失去這一切——只不過,他希望失去的時間再緩一些。
(摘自《東方女性》2014年第9期 圖/張瑞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