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街短夢

◎ 鐵 凝

長街短夢

◎ 鐵 凝

有一次在郵局寄書，碰見從前的一個同學(xué)。多年不見了，我們漫無目的地走了起來。

她之所以希望我和她在大街上走，是想告訴我她曾經(jīng)遭遇過一次不幸：她的兒子患白喉死了，死時還不到四歲。沒有了孩子的維系，本來就不愛她的丈夫很快離開了她。這使她覺得日子再無什么指望。她想到了死。她乘火車跑到一個靠海的城市，在這城市的一個郵局里，她坐下來給父母寫下訣別信。這城市是如此的陌生，這郵局是如此的嘈雜，無人留意她的存在。這時一位拿著郵包的老人走過來對她說：“姑娘，你的眼好，你幫我穿上這針。”她抬起頭來，跟前的老人白發(fā)蒼蒼，他那蒼老的手顫顫巍巍地捏著一枚小針。

我的同學(xué)突然在那老人面前哭了。她突然不再想死和寫訣別的信。她說，就因為那老人稱她“姑娘”，就因為她其實永遠(yuǎn)是這世上所有老人的“姑娘”，生活還需要她，而眼前最具體的需要便是幫助這老人穿上針。她甚至覺出方才她那“盡情的絕望”里有一種做作的矯情。

她穿了針，并且替老人針腳均勻地縫好郵包。她離開郵局，離開那靠海的城市回到自己的家。她開始了新的生活，還找到了新的愛情。她說她終生感激郵局里遇到的那位老人，不是她幫助了他，實在是老人幫助了她，幫助她把即將斷掉的生命續(xù)接了起來，如同針與線的連接才能使綻裂的郵包變完整。她還說從此日子里有了什么不愉快，她總是想起老人那句話：“姑娘，你的眼好，你幫我穿上這針。”她常常在上班下班的路上想著這話，有時候，這話如同夢一樣不真實，卻又真實得不像夢。

然而什么都可能在夢中的街上或者街上的夢中發(fā)生，即使你的腳下是一條踩得爛熟的馬路，即使你的眼前是一條幾百年的老街，即使你認(rèn)定在這條老路上不再會有新奇，但該發(fā)生的一切還是會發(fā)生，因為這街和路的生命其實遠(yuǎn)遠(yuǎn)長于我們。

假若人生猶如一條長街，我就不愿意錯過這條街上每一處細(xì)小的風(fēng)景。

假若人生不過是長街上的一個短夢，我也愿意把這短夢做得生意盎然。

（摘自《長街短夢》中國盲文出版社 圖/辛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