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慧穎
這個小區有些年頭了。有點荒涼的草地上,坐落著幾棟老式單元樓。樓很舊了,整體灰蒙蒙的,不知積攢了多少年月的灰塵,幾扇窗戶還是破的。
一個年輕男人走進了這里。
他面容精致,穿著面料昂貴的西裝,卻背著一個巨大的旅行包。包沉甸甸的,他的身影不由有些佝僂起來,這使他看上去既不完全像一個成功人士,又不像是一個落魄游者。不管怎樣,他與這個環境格格不入。
今天有風,男人早上出門前梳得一絲不茍的頭發被吹亂了。發膠一點兒都不管用,男人對著傳達室窗戶里灰暗的自己笑笑。這個日子對男人很重要,男人也為此做了很多準備,但是他也明白,就像無法預測風會把一粒灰塵帶到哪里一樣,永遠不會知道命運會裹挾著你走到何方。
男人掏出一張布滿褶皺的黃紙,上面草草寫了一個地址,背面又加了一句:
“請您最好在地球日2045年4月13日的上午10:35來,或者是11:05來,或者是11:45來。別在10:20,或者是10:50,或者是11:30到。謝謝。”
男人并不覺得特別奇怪,他的客戶總是有很多奇怪的癖好。不過,這個時候還待在地球上的人類,除了死囚們,誰還沒幾個奇怪的癖好呢?
環顧四周,男人發覺這個小區里沒幾個人。剛剛路過的傳達室里倒是有一個跟這房子一樣落魄的老頭,但是老頭并沒有理他,只顧翻一份三十年前的報紙,扶老花鏡的手止不住地抖,動作十分機械。男人倒不介意被無視,他瞟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男人投去了憐憫的目光。
男人已經找到那家人住的地方了。他看了看表,時間還不太合適,就又在樓底下站了一會兒。男人其實很享受這一陣又一陣披著細塵的風,他閉上眼睛,把它想象成一種消失了很多年的輕撫。
到點了。男人睜開眼睛,又伸手攏了攏頭發。他的頭發很細很軟,轉眼又服帖了。
樓道里很黑,男人輕輕咳嗽了一聲,一盞昏暗的燈在頭頂閃了兩下,不情愿地亮了起來,照出了男人前面的一個黑影。
男人嚇了一跳,但是很快平靜下來,拉緊了背上的大包。緊接著前面的幾盞燈也亮了,暗黃色的燈光鋪展開,讓充盈著一切的灰塵現出原形,也把更多細節向男人展現出來。
那是一個中年男子,塊頭很大。已是秋天了,中年男子還穿著一件單薄的襯衫,結實的肌肉線條若隱若現。
中年男子深深地勾著腰,腿還有點輕微的羅圈,但是依然顯得比男人高很多。兩條粗壯的胳膊放在胸前,好像在小心地藏著什么。他以古怪的姿勢踮著腳緩慢走路,整個身形占了樓道的三分之二,笨拙地移動時卻沒發出一點聲音。
怎么看都像一個危險分子,而這種人,在這時候的地球上到處都是。男人第一反應是護了一下身后的背包,另一只手伸進裝著紙條的口袋,握緊了一根口紅一樣長的棒狀物體。那不是一種奇怪的槍械也不具備什么攻擊性,但是足以在任何情況下保護男人。
男人又看了看表,地球時上午十點四十分,最好快點過去。今天這件事,什么都阻止不了他。
男人定定神,扶著背包的手沒有放松,另一只手則把“口紅”抽出來,藏在手心里。整個人繃緊神經,又輕輕咳了一聲。中年男子好像并沒有注意到男人,依然以寬闊的后背沖著他,緩慢地向前走著。
男人不再猶豫了,他加快腳步,微微低著頭,貼著墻根從中年男子身邊大步走過。空間很狹小,背著這樣一個大包不與這大塊頭發生接觸很難,就好像兩個太空城對接前十秒,為了躲檢查還非得駕著單人機從中間擠過去一樣。但是男子做到了。
男人一直用余光觀察著那中年男子的動作,可他依然以一樣的步調悄無聲息地走著。走出好幾米,男人終于敢回頭看了一眼那人的正臉。
中年男子也抬起了頭。凌亂的短劉海下,一雙眼睛深陷在下凹眼眶的暗影里,讓人看不清眼神;滿臉的肌肉,竟在干裂的嘴唇上牽出一個詭異的笑。男人嚇了一跳,趕忙轉身面對那人,把背包護在身后,握著“口紅”的手竟也有些顫抖。
緊接著,中年男子又往前走了一步。這時,昏暗的燈光把他的面孔整個照亮了。那雙有點渾濁的眼睛好像看著男人,又好像沒看見他,眼神有些茫然而渙散。這時再配上那個微笑,仿佛他正沉浸在一個美好的幻想里,根本沒注意到男人的存在。
男人徹底放松了,他認得這個面孔。
男子把“口紅”塞回口袋里,毫不猶豫地轉身往前走了。
很快,男人站到了那家老舊的防盜門前。他又捋了捋自己柔軟的頭發,撲了一下西服上粘著的灰塵。那個中年男子在他身后不遠處也朝這里慢慢走著。
看看表,十點四十五分了。男人不再猶豫,禮貌地敲敲房門,發現并沒有上鎖,索性推門就進去了。一瞬間,男人好像看到了十幾年前那種暖色調的生活紀錄片。
沒有門廊什么的,門口正對著就是客廳。家里收拾得十分整潔干凈,沒讓外面亂飛的灰塵污染。男人走進來,在過時的木地板上留下了幾個醒目的鞋印。一家人都坐在正對著門的長碎花沙發上,四個銀發的老人,兩個妝容精致的女子,或抱或逗著三只可愛的小狗。一個老人好像說了什么,女子們捂著嘴哧哧笑起來,其他老人不顧及什么,仰著頭,爽朗的笑聲從干扁的雙唇間爆發出來。
看到男人以后,所有人都禮貌地安靜了下來,只有小狗還在開心地叫著。一個面容慈祥的老頭拄著拐杖,顫顫巍巍迎了上來。男人趕忙探出身扶了老頭一把。老頭清瘦的體型和刀刻般的皺紋讓男人又把他的年齡估計值向上推了幾輪。
“哈哈,你來啦!”老人的聲音清晰洪亮,一股明快的喜悅從他的全身散發出來,仿佛站在他面前的男人是他等了一輩子才來拯救他的天使,“他們,他們都跟我推薦你!你一定能行的,能行的……哈哈哈,快進來快進來……”
男人扶著老人坐到了沙發上,同時瞥了那幾個女子一眼,發現在厚厚的妝容下她們的年齡也不小了,此時掩飾不住的笑意更讓她們眼角數不清的魚尾紋暴露無疑。
“小伙子怎么稱呼?”還是那個老頭。
“干這行的,不問姓名。”男人微笑著,禮貌地一欠身。這家沒有男主人的樣子,主事的人看來就是他。
“嗨,知道知道,原來接觸過很多你們這樣的人,自然沒人說真名。”老頭一坐下,一只小狗便跳到他的膝上,像個孩子一樣嗚咽著,“不過都是些聽著很厲害的綽號,卻沒一個能干實事的。”
老頭嘆了口氣,撓撓小狗的頭,接著說:“我都一把年紀了,就這么個心愿未了,你成功了,我也就能放心地去了。”
說到這兒,老頭的眼角竟有些濕潤。
為了打破尷尬氣氛,男人明知故問道:“那么多同行都沒搞定的事,肯定不是個簡單的‘活計。”
“嗨,我們普通人也不懂這個。”老頭說,“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男人順著老人的視線望向大門,門框上方掛著一個老式擺鐘,此時正指向十點五十分。
門后突然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緊接著門被猛然推開了。那個中年男子突然一下出現在門口,雙臂張開,一只手上還提著一個毛茸茸的小玩具熊,顯然是剛剛在走廊上小心藏在懷里的那個東西。他臉上的肌肉線條因為喜悅變得十分柔和,眼神充滿了愛意,嘴里大聲地說著:“Surprise!!!”
很明顯,這是一個想給孩子帶來驚喜的父親。
但是這里沒有孩子。正對著他的那條沙發上,老人和女人都漠然地好像沒看到他,連小狗都對他的突然出現毫無反應,就好像他不過是電視里一個糟糕的小丑,還進錯了節目組。
中年男子的眼神又一次茫然了。他收起笑容,把頭探來探去,好像在找誰。接著,剛剛一模一樣的笑容和喜悅又回到了他的臉上。像倒帶一樣,那雙想要擁抱誰的手臂快速合起,大門緩緩關上,把他推向走廊。
中年男子消失了。男人依然盯著那扇門。男人可以想象到,中年男子在門后面以一個奇怪的姿勢緩緩后退,退到某一個地方再重復向前,走到這個門口,推開門,大喊一聲surprise。周而復始,直到地球毀滅。
因為他是一個死囚——被判時間死循環徒刑的囚犯。
這是一個極其殘忍的酷刑,在人類對時間的掌控能力突飛猛進以后迅速流行開來——把犯人困在他人生中某個時間片段,一遍又一遍地重復當時的情感與痛苦帶給他們的折磨,無法解脫,永無止境。是科技,把十八層地獄和“永世不得翻身”搬進了現實。
“你現在知道我為什么不讓你那些點來了吧小伙子,”老頭平靜地說,“那家伙占著門呢,你進都進不來。”
“他的罪名?”男人問道。其實他對這中年男子和他背后的故事了如指掌,但是男人不想讓老頭一家察覺這些。
“故意殺人。”老頭繼續逗著膝上的小狗,語調沒有變化,“三十年前,他扛著挺沖鋒槍跑到教師休息室把我兒子打成了窟窿。”
“還有我兒子。”另外幾個老人同時喃喃。
“我們的老公。”女人們接話。
“哦,我很抱歉。”男人的話只是聽起來很真誠,“所以,你們叫我來肯定不是為了救他吧?”
“那是當然,當年我們花了那么多錢才讓法院把他弄成了死囚,”老頭接著說,“誰知道執行過程中出了一點差錯……總之我們需要你做一點修改,一點小小的修改,那是他應得的……”
沙發上的那些人都不住地點頭,熱切地望著男人。
男人也望著這些人,這些可憐的人,三十年前失去了摯愛的人。他們的腦海里一定時時浮現著逝去的人的影像,心里常常懷念他們在世時的一舉一動和溫熱話語,眼里永遠含著快要滴落下的淚水,枕下藏著泛黃的合照,夢里還緊握著從另一個世界里伸過來的手……工作,生活,與其說一直縈繞著散不去的陰霾,不如說一切只是悲傷之海上的浮冰,脆弱而硬撐著維持,也不過為了有一天,將那份痛苦狠狠報復回去……
從那些目光里,本看不出太多,但是,男人也是這樣一個人。
所以男人懂他們。懂這些為了品嘗仇恨住在囚禁犯人的房子里,把沙發搬到門口,像看電視一樣一遍遍欣賞仇人身陷囹圄的人,這些為了更好地折磨仇人變賣家產在黑市四處尋找死循環修改師的人。仇恨已經像冰一樣結在了他們的心里,凍住了他們本該溫熱的血液。中年男人的暴行改變了他們的一生,而他們又自己把自己囚禁在了一個小牢籠里。
又是一個死循環。
男人的血也是冷的。作為一個在黑白兩道都頗有名氣的時間掌控者,他見過的太多了。
所有的一切,都是男人一瞬間的感受。他是專業的,而專業的人只問業務。
“修改方式?”
“在此基礎上延長五分三十秒。”老頭不假思索地回答。
“簡單。”男人的嘴角牽出一抹笑。老頭之前顯然找過很多人,他不太明白為什么他們統統都沒有搞定,而把這個活如命中注定一般最終拋給了自己。男人在心里感謝了一下自己并不相信的上帝和那幫徒有虛名的同行。
“報酬就按我們之前談好的。”老頭又加了一句。
男人沒再理他,而是解開他寶貝了一路的背包,開始干起來。老人和女人們并沒有對他拿出來的古怪銀色機械露出些許好奇,怕是看多了失敗的例子,真的見怪不怪了。只有一開始那個老頭一直盯著他,膝上的小狗享受不到撫摸也跳下來圍著一個老太太搖尾巴去了。
安放在地板上的機械像一個抽象而扭曲的小房子,通體銀白簡潔,出色地隱藏了精密的內部結構。就像時間,用一成不變的步調毫不留情地帶走世間混亂復雜的一切,自己卻依然那么純潔透明,不帶一點雜質。
男人輕撫了機械的頂部,一股柔和的綠色熒光從機械上散發出來,一瞬間,它變得不再像冷冷的金屬了,而是一塊通體溫潤的和田玉。蹲在它旁邊的男人此時站起身來,開始環顧四周,尋找同樣發熒光的地方。
“在找控制面板是吧,在這里,我領你去。”老頭有點不耐煩,“每個人來了都要先走這一步。”
的確,執行師總會把控制面板藏在死囚周圍的時空里,只有找到它,才有可能對死囚的刑期進行修改。
男人沒說話,他抱起機械,跟著老人走進了房子南邊的一個小臥室里。
這個臥室和客廳不同,顯然很多年沒有人打掃過了,空蕩蕩的,角落里堆滿了雜物,飄飛的灰塵要多于男人之前經過的走廊。
沒開燈之前,臥室里漆黑一片,但是當男人捧著機械走進去之后,臥室正中央慢慢氤氳出一抹綠色,逐漸變成了一個懸空的光滑圓盤,像一輪滿月掛在夜里,發著淡淡綠光。男人把機械小心地放在一邊,對著那個圓盤中間輕輕劃了幾下,屏幕和鍵盤立刻在圓盤中間凸起,前者顯示出各種令人眼花繚亂的字符。
“行了,”男人轉身對老頭說,“剩下的交給我,操作過程不便受到打擾,您應該懂的。”
“行,行,我知道。”老頭知趣地回客廳去了。他臨走甩過來一個眼神,里面除了期待,男人還讀出了一絲不信任。
男人又輕笑了一下,一捋頭發,在一片黑暗中開始對著圓盤展開復雜的解密修改工作。
聯合政府所屬的時間囚禁技術雖然復雜而精妙,但是也是三十年前的水平了,況且由于一些特殊原因,男人從小對它們就熟悉得很。幾番操作,男人已經快要達到修改刑期的階段。
但是男人并不因為順利而開心,他希望看到一些障礙,一些BUG,一些本該出現的、他一直想親眼看一看的東西。
差最后一步了,男人的眉頭越皺越緊,手指遲遲不肯按下最后一鍵:難道自己還是受到了那些同行的欺騙?自己期待了那么多年的東西根本不存在?
猶豫再三,他還是按下了。據男人的估計,圓盤應該通體變綠,而那個死囚也該靜止在某個時間節點,等待接下來的調試。
但是在按下的那一瞬間,圓盤消失了。男人一下子又跌進黑暗里,只有腳邊的機械還發著淡淡綠光。
圓盤在男人眼前的視覺殘留還沒有消失,但是男人的內心已經狂喜起來,就好像一個遲到了很久的約會,自己氣喘吁吁地到達地點,驚喜地發現對方還在那里癡癡等待。
悄無聲息的,圓盤消失的地方浮現出一個幽靈般的全息半身影像:那個男人心心念念了三十年的女子出現在他面前。
女子的面容年輕而溫潤,白皙的肌膚泛著圣潔的熒光,姣好的五官像古代畫里的仙子。一頭柔軟服帖的秀發在她的面龐邊優雅地飛舞著,男人閉上眼,還能想象到多年前那發絲輕掃到他臉上的溫柔觸感。
剛出現時,女子的表情有些茫然,但隨即,她的眼神一下子靈動起來,柔柔地注視著前方。那目光太美麗、太柔弱,能把最堅硬的太空合金融化。
男人呆呆地望著她,忍不住想沖上前抱住她。直到她的聲音隔著歲月幽幽地傳過來,男人才勉強恢復了理智。
“嗨!您好!”女子甜甜地笑了,“我是聯合政府注冊號242342的時間死循環執行師。
“您一定也是個執行師吧!或者,是個沒注冊的修改師?不管怎樣,您能走到這一步,一定是發現了我小小的把戲,想要修改我的錯誤吧!不過,我請求您,不要改,好不好?”女子做出了一個請求的姿勢,兩只大眼睛淚汪汪的,男人的心都要化了。
“算了,”女子好像知道人們不會輕易改變自己的想法,眨了眨眼睛,嘆了口氣,“不知道您收到了怎樣的酬勞,帶著怎樣的任務,不過,在做決定之前,還是先聽聽我的故事吧。
“這個死囚的代號是248,逮捕時間是地球時2015年5月7日,宣判時間是2015年6月9日。一審判決死循環。罪名是故意殺人。就是逮捕他的那一天上午,他抱著偷來的沖鋒槍闖進距這里不遠處的一所小學,殺害了兩名年輕的教師。
“聽到這個新聞,我真的很痛心,也像所有人一樣,欲處之以死循環而后快。而由我親手執行,更有為民除害的快感。”說到這里,女子的眼神變得很堅毅,甚至俏皮地做出了一個很像敬禮的pose。
“但是,后來我收到了受害人家屬要求流放犯人的時間片段,我才知道,事情遠沒有‘變態殺人狂事件那么簡單。”女子頓了頓,好像在吊聽眾的胃口。男人知道所有的前因后果,但就像女子很多年之前給他講故事時一樣,他只是呆呆地望著她。
“原來就在校園命案發生的前三天,就在這里,發生了另一場命案。”女子說著,周身發出了更加強烈的白光,把整個臥室照得透亮。男子第一次看清這里,堆在角落里的雜物,竟是一堆發白的警戒線,而在自己站著的地方,一個白圈圈成了一個躺倒的人形,一邊還殘留著像血一樣的痕跡。男人趕緊跳到一邊,聽女子繼續講。
“對,就是在這里,那個后來變成死囚248的中年男子的兒子被發現肩中彈,于九歲生日當天,失去了幼小的生命。”女子的聲音低沉下來,充滿了悲痛,飽含情感的雙眼,仿佛就要滴下淚來。
“沒錯,兇手就是這兩個老師。他們偷來槍支在居民區附近隨意把玩,走火打傷了孩子,卻不管不顧逃之夭夭,任憑孩子失血而死。后來,知道真相的憤怒的父親用那支槍結果了兩人。”女子的語氣變得有點義憤填膺,“作為一個司法機關的人員,我并不贊同248的做法,應該把那兩個人告上法庭,而不是隨意剝奪他們的生命。所以,對于死囚248的最后判決,我也沒有異議,只是,只是他們選的這個時間點,我實在下不去手。”女子閉上眼睛,頭微微低下,面孔因為羞愧變得緋紅。
“他們竟然選擇了那一天!想想看,那個辛苦一天的單身父親,抱著精心準備的禮物提前下班回家,準備給過生日的好兒子一個驚喜。推開大門,卻不見兒子像往常一樣撲上來在他胡子拉碴的臉上蹭來蹭去,一切都靜悄悄的,詭異的靜悄悄。父親在屋子里四處尋找,以為孩子在跟他開玩笑。終于,推開了虛掩的臥室門,卻只見孩子軟軟地趴在地上,鮮血在周圍四濺。父親把他抱起來,不停地呼喚他的乳名,最后變成了哀嚎。只是那黏稠的血液沾滿玩具熊之前,靈魂從彈孔里早已飛走……”女子說著說著聲音小了,淚水掛在她長長的睫毛上,又順著臉頰一顆一顆滑落下來。
“您忍心嗎?您忍心讓那個父親在永無休止的死循環里重復那撕裂世界的痛苦嗎?”女子哽咽道,“不知道您有沒有孩子,我作為一個六歲孩子的母親,實在是狠不下心來做出這樣的事來。如果我這樣做了,又跟撒旦和魔鬼有什么區別呢?”
幾秒鐘后,女子平復了一下情緒,再次直視前方,滿臉淚痕更惹人憐惜,“所以,請求您,原諒一個母親小小的任性與私心,不要改,不要改好嗎?”
最后,畫面定格在一個能融化一切的圣潔的微笑上,女子的發絲也不再飛舞,弱弱地服帖在被眼淚潤濕的臉頰。
這是一個沒有人能拒絕的微笑,連男人心里多年凍成的堅冰,竟也有融化的跡象。
“婊子。”
老頭不知何時出現在了男人的身后,“自以為圣母的臭婊子。”
男人轉過身看著老頭,心又冷了。
“怪不得沒人能動這個家伙。”老頭的聲音依然像死水一樣平靜,“這婊子當時耍伎倆把他扔到這段不痛不癢的時間里,又搞出這種手段。”
男人沒說話,他看到了老頭手里的槍。臥室門大開,老頭的家人全站在門口盯著男人,每人手里有各式各樣的槍械。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有幾個用來瞄準的紅點在男人臉上游走著。女子的全息影像在男人身后茫然地看著這一切。
“你好好干,別被那個婊子蠱惑了,我們會放你走,酬金一點不少。”老頭接著說,“那個殺人犯可憐,我們就不可憐嗎!我兒子只是一時失手!他們不無辜嗎!那個婊子以為自己是誰啊!”
“所以你們就寫信威脅她,逼瘋她直到自殺是嗎?”男人低下頭看著因咆哮而有些氣喘的老頭,聲音冰冷。
“你,你怎么知道?”老頭一瞬間有些驚訝,“哼,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要么修改,要么死,你自己選擇吧。”
“你們試圖非法修改死囚刑期,”男人依然不為所動,“我已經通知警察了。”
老頭的神情明顯不相信,手中的槍又舉得高了些。
突然,所有人都聽到房間的正門被“砰”的一聲打開。
老頭身后的其他人都驚恐地轉過身看向那里,以為會看到一隊聯合政府的特警魚貫而入將他們包圍,但實際上,只是一個中年男子手握玩具,大喊了一聲:
“Surprise!”
只有老頭沒有轉身,但是一瞬間的分神也足夠了。男人飛快地掏出那個口紅一樣的小玩意,對準眼前所有人,狠狠按下了開關。
一瞬間,男子腳下的機械發出了耀眼的綠光,一道綠色的閃電從它頂部發出,經過“口紅”擊中了老頭和他身后的人。沒有爆炸,沒有更多的閃光,只是在時空之海上,泛起了一抹漣漪。
“媽媽,我報仇了。”男人吻了吻全息影像里目光渙散的年輕女子,捋了下自己和女子一模一樣的柔軟頭發,提起腳下還發著綠光的便攜式時間控制器,穿過已被他永遠靜止在時空之海的、面露驚恐的人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個地方。
這片草地荒了。
不過沒關系,男人安慰自己,自己還記得它們青翠欲滴、被母親打理得整整齊齊的樣子。時間控制器已經調試好了,他最后抬起頭,望一眼時空正常時的樣子。陽光很好,人口銳減以后,環境恢復得很快。一座太空城從西邊的天際緩緩駛過,那里面已經沒有人愿意回到這個流放死囚和仇恨者的地方了。
真好,再也沒有人來打擾我和媽媽了。男人輕輕笑著,按下了開關。
在一片模糊的綠光中,男人的骨骼倒長,肌肉萎縮,個頭迅速變矮變小,長長的頭發胡子紛紛竄回毛囊,衣服也變成了小學時穿過的校服。一生的記憶在飛速地倒帶:復仇,走私,成為黑市最火的時間修改師,聯合政府司法部學院死囚執行師班的高材生,咬著牙把報仇刻在手臂上,在墓碑前嚎啕大哭,看著端莊優雅的母親在那些信件的折磨下變成披頭散發的瘋子,柔軟頭發的愛撫……那些記憶隨著成人的理智和情感都消散了,仿佛從未經歷,從未擁有……
最后,綠光在男人眼前幻化成了一片美麗的綠草地,男人的心里裝著的全是兒時的快樂,他笑呀叫呀,光著腳開心地向前跑,毫不顧忌。他知道,在他前面,有一個長發天使,她永遠張著手臂,等著男人撲進她的懷里……
2045年4月14日,地球上又多了一個死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