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肖含


知道“止庵”是因為張愛玲的《小團圓》。2009年,內地出版《小團圓》,他是校訂者。原稿復印件中遺漏了一個字,他給補了出來。
止庵寫的《周作人傳》,也在同年出版。此書“容有空白,卻無造作”,明顯有別于國內其他周氏研究者所作的傳記,出版不久就重印了兩次。
從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多年,止庵看過所有關于周作人和張愛玲的公開資料。而部分尚未出版的最新資料,此刻正躺在他的書房里。
他當過醫生、記者,還當過外國公司的雇員、出版社副總編輯,最終卻回歸書齋。從讀書到編書再到寫書,他著作頗豐。媒體對止庵的評價很高,但這位“明顯與其他研究者拉開了檔次”的學者,似乎并不大愿意面對媒體。
“先讀書,再說話”是他堅持的信條。
望京的家中,客廳被他改造成了書房。他安靜地讀書,與世無爭。
作文得分為什么總是“5-”?
高個兒、平頭,戴著黑框眼鏡,說話不疾不徐。見過止庵的人都說他身上有一種書卷氣。
止庵的父親是著名詩人沙鷗,母親也是大家閨秀。1949年,父母從香港返回大陸,住在北京東城的西頌年胡同。小時候,他曾見過家里的藏書,“整柜整柜的,滿屋都是”。
七歲時,“文革”爆發,家里的藏書幾乎都被抄走,能看的只剩下了少數幾種紅色著作。“連辭典都找不到一本,只好去看《毛澤東選集》文末的注釋”。他還曾從同院的鄰居那里借到一本《水滸傳》,前后看了30多遍。
父親在外地,每年只能回家一兩次。在止庵的印象中,父親慈祥、熱情、“特別好玩兒”。
“文革”期間,沒有什么娛樂活動,沙鷗先生就用兩副算術棋改成一副麻將,一家人圍成一桌,借以消遣。怕被鄰居發現,窗戶都用床單擋上,桌上鋪著毛毯,以免發出聲響。
胡同的院子里有一棵大樹,門前又搭了個棚子種些扁豆絲瓜。小時候,止庵和他的哥哥姐姐們常在這里聽父親講課。來聽課的,還有沙鷗先生的朋友和學生。其中一位就是后來的著名劇作家、話劇《鳥人》的編劇過士行。
讀中學時,止庵的作文常常由父親代筆。老師在他的作文本上用紅筆又圈又點,批上“好”或“很好”的字樣,可所給的分數,卻總是“5-”。他忍不住去問老師,老師說,“5-”已經是他能給的最高分了。
止庵的寫作是從學習和模仿父親開始的,最早也是寫詩。“我的詩差不多每一首都要經過他逐字逐句的修改。改完,他還專門給我講解為什么要這樣修改。”止庵說。
開始寫隨筆,則是一個“偶然事件”:“有家報社的編輯約父親寫文章,父親卻把約稿信函轉給了我,隨筆作家止庵就這么誕生了。”
卡夫卡+莊子
1977年,止庵考上了北京醫學院口腔系。但由于家庭背景的原因,待他拿到錄取通知書去學校報到時,已經開學一周了。止庵當年的同學,大多是“老三屆”。年齡最大的,比他大了整整一輪。
雖然讀了醫,但止庵對文學仍然心向往之。1978年5月,外國文學名著解禁,新華書店送書到各個大學里賣,他當即買下了《安娜·卡列尼娜》、《魯濱孫漂流記》和《莫泊桑短篇小說選》。
為了能夠不斷買到新書,他還和朋友一起從《社科新書目》、《上海新書目》上抄錄新書信息,并據此來買書。此后,書單不斷拉長。由國外而國內,由先秦而六朝、晚明、民國,他對文學的興趣也越來越濃。
1982年大學畢業,止庵和一個比他大了12歲的同學一起分到了同一家醫院,做了口腔科醫生。后來又去一家報社做了五年的記者。
1989年,他進入一家外國公司工作,“經手的每一筆訂單都有幾十萬美金”。這段時間雖然無趣,卻奠定了他日后可以專心讀書的經濟基礎。
1992年,止庵讀到了卡夫卡的《地洞》,然后燒掉了自己之前所寫的所有小說。“卡夫卡對20世紀人類的生存境遇揭示得非常深刻,在這一點上沒有任何人能超過他”。
開始讀《莊子》的時候,止庵還在報社工作。用四個月的時間,他把《莊子》通讀了一遍。以后十年,他又看了一百多種《莊子》的注本。他的《樗下讀莊》也由此成形。
“在思想上給我影響最大的是卡夫卡和莊子。我這方面就大致定型于這一西一中、一今一古的兩個人的某種融合。”止庵說,“我覺得世上有兩句話最危險,一是‘想必如此,一是‘理所當然。前者是將自己的前提加之于人,后者是將既定的前提和盤接受,都忽略了對具體事實的推究,也放棄了自己思考的權利。”
寫《周作人傳》的時候,他發現有一本書中提到:周作人在1945年抗戰勝利后繼續寫作,“大概寫文章也是‘山窮水盡,無材料可寫,只得抄抄亡友的來信賣錢了,其經濟與精神的窘迫如此,是可嘆的。”止庵對當時淪陷區的報刊逐一審核,發現自1944年下半年陸續停刊,周作人此時已無處發表文章,所以根本就談不上“賣錢”。
于是,止庵在《周作人傳》中寫下了這樣一句不起眼的話:“周作人繼續寫作,雖已無從刊布”。
容有空白,卻無造作
在寫作《史實與神話》之前,止庵幾乎看遍了關于義和團運動的所有資料。“人們對義和團的評價趨于兩極,而我則希望用扎實的證據勾勒出一個真實的義和團。”
《周作人傳》的寫作經歷與此類似。動筆前,他已經校訂、整理了周作人的著、譯作品近800萬字。對傳主的研究現狀,他也已經了然于胸。他的原則是,“如果沒有新的東西,寧可不說。”
止庵很信服胡適所說:“在論理學上,往往有人把尚待證明的結論預先包含在前提之中,只要你承認了那前提,你自然不能不承認那結論了:這種論證叫做丐辭……”他做歷史研究和人物傳記,力求避免“丐辭”。
在《周作人傳》的自序中,止庵寫道:“書中內容,容有空白,卻無造作”。對于周作人這樣一個復雜的人物,他“既不是辯護者,也不是指控者”,“我當然自據立場,但我的立場并不能橫亙在讀者與事實之間”。
止庵認為,自己的這種態度多少與學醫的經歷有關。1977年參加高考,他沒有任何思想準備,根本不知道學什么好,只是遵從父親的要求,不考文科而已。學醫五年,畢業后只當了一年半的醫生,未免白白浪費時間。但是多年以后,他倒體會到學醫的一點好處了。
“最重要的在思維方式方面,”他說,“醫生一要講理性,二要靠實證,三要用邏輯。醫學上不能預先設置前提,也就是不輕易接受既定前提。一切始于事實,加以邏輯分析,最終得出結論。”
《周作人傳》出版后,有評論說他“以自己對周作人的理解為標準來解讀周作人”。他看后不禁莞爾:若不以作者自己而以別人的相關理解為標準,則不僅難有“思考的進一步深入”,恐怕連“解讀”乃至“思考”都談不上了。
對話止庵:身份不同,依然故我
《中華兒女》:沙鷗先生對您的成長產生了哪些影響?
止庵:其實,我一生和父親在一起的時間并不算長,加起來也不過三四年。但我的成長確實離不開父親的指導。我記得,他在家的時候常給我們講課,告訴我們應該怎么寫詩,寫小說,特別重視古人所謂“文心”,即文章中那種特別的精微之處。我讀書、寫書,都是在父親的影響下開始的。
《中華兒女》:您如何評價自己在外企工作的那十幾年?
止庵:我進外企是在1989年。那時候,改革開放已經興起了,北京一下子建起了好多高樓大廈。人們的生活狀態也開始發生很大的變化。我當時的感覺是,時代變了。我在醫院做過醫生,也在報社做過記者。工作都很清閑,空閑時間很多。我當時想,自己不能一直這樣活著,是時候做出一些改變了,就進了一家外企當雇員。
我在外企搞銷售,但都是給人打工,自己從來沒有做過買賣。那段時間對我的影響很大。見了些世面,長了些見識。處理人際關系的能力,也好了很多。最重要的,那些年的工作,讓我不必再為生計問題所累。
《中華兒女》:從醫學界到商界再到學界,您是如何完成這些身份的轉變的?
止庵:其實不存在什么轉變問題,或者說,身份不同,依然故我。我在醫院和外企工作時,每天很忙,但總是想方設法擠時間讀書寫作。每天晚上,周末,出差路上和在旅館里,看的也是文學、歷史或哲學方面的書。只是上班時專心工作就是了。一個人可以做完全不同的事,但不要在做這事兒的時候想著別的事,那樣什么也干不好。
《中華兒女》:您對周作人和張愛玲的興趣起于何時?
止庵:我最早接觸周作人的書是在1986年。之前看的都是一些比較煽情的書,突然看到一個能心平氣和地說話的作家,覺得挺奇怪的,這對我是一種觸動。周作人對我最大的影響是他寫文章的態度。寫文章有兩種態度,有的人寫文章如談話,有的人如講演。講演要經常調動觀眾的情緒,要鼓動,要煽動,但周作人說寫文章應該有如朋友之間的閑談。
我接觸張愛玲的書時間更早,是在1984年。她的小說、散文寫得都很好,其中的見解也很深刻。一個時期的文學,都是金字塔形的,塔尖上可能有一兩個人,往下一層有三五個,再往下一層有十來個,最底下一層成百上千。有的人看書是從下往上看,還沒看完底下那一層,時間和精力已經用完了,結果永遠沒接觸最高的。我則是先看塔尖上的,看了周、張之后,好多作家的書就可以不看了。
《中華兒女》:近年來,對周、張二人的研究成為熱點,據您的觀察,有哪些原因?
止庵:這主要還是因為他們寫得好,作品有價值,埋沒不了。另外因為一直沒人研究,多少造成空白,也就有天地可供學者有所作為。不過說老實話,目前對這兩個人的研究總的來說水平還不能算很高,主要是材料不夠,再就是觀點受限,不能打破過去的條條框框。
責任編輯 張小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