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凱蒂·巴特勒
善終計劃
◎ 凱蒂·巴特勒

母親85歲前夕,在康涅狄格州一間安靜的病房里去世。去世前一晚,母親躺在自己床上,神智清醒,有自主意識,避免了很多人最后遭受的那些痛苦:無法言語、奄奄一息地在重癥監護室里“被插上機器”,或經歷電擊除顫,徒勞無功地接受心臟復蘇術的折磨。
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我的母親瓦萊麗·巴特勒很熱愛生活。20世紀中期,她和我的父親杰弗里·巴特勒離開非洲故土,渾身迸發著移民的活力,在美國建立起富裕的家庭。父親成了大學教授,母親是一位業余藝術家,為衛斯理大學教員的書籍拍攝封面,還會在下午四點練習書法以及沏茶,風雨不誤。
母親四十多歲患上乳腺癌,兩次乳房切除和化療之后,她帶上金黃色假發,編成經典法式麻花,像過去一樣,以漂亮女人的形象重新回到原來的世界。即便是在80歲的高齡,她仍每天徒步兩英里,用那臺瑞士縫紉機縫制精致的女衫,料理花園甚至親手給露天平臺刷油漆。
父親79歲那年患了嚴重的中風,喪失了獨立行動能力,77歲的母親照顧了父親整整六年,直到他去世。安裝心臟起搏器讓父親的心臟比大腦活得更有力,母親只能看著他一年年陷入癡呆和痛苦之中。依靠藥物,父親的生命才得以維系,這讓母親意識到,醫療保健的潛規則是最大限度地延長病人生命和增加治療費用。她不想在自己身上看到這種結果。
2009年春,84歲的母親患有心臟瓣膜硬化和心臟瓣膜返流兩種嚴重疾病。一天,暴雨如注,我驅車將母親送往布里格姆女子醫院,該院在為高齡患者置換心臟瓣膜方面技術領先。醫生告訴她,如果手術成功,她能活到90歲,否則,兩年內死亡率達50%。母親仔細權衡了手術的真實情況,以及常常被低估的術后中風和癡呆的風險,拒絕了。
幾位心臟病專家都因母親的決定而深感不安,他們說除了心臟不好之外,母親身體健康,充滿活力,勸我讓母親重新考慮一下。我打電話給母親:“您拿定主意了嗎?醫生說,您可以活到90歲。”
她說:“我不想活到90歲。”
“我會想您的,”我哭道,“您不僅是我母親,還是我的朋友。”
那天,我沒逼迫母親延長生命,哪怕頂著醫生的異樣眼光也堅定表示,母親的治療宜少不宜多。為人子女的中年一代都面臨著進退兩難的抉擇,眼下,先進的醫療技術讓人產生了一種幻覺,以為能夠完美地控制和延遲死亡。而那個春天,84歲的母親修理了地下室里破了的窗戶,扔掉一些父親留下的沒寫完的書籍資料。她告訴別人,不想給孩子們丟下一團糟。她的胸痛加劇了,呼吸越來越急促,她在日記中寫道:“我想去花園,把以前大掃除留下的邊邊角角清理出來,不整理干凈,這地方就會顯得平常而無趣。那就決定了,干,干,干!”
那年8月,母親心臟病發作。當天,我接到了母親的電話:“我想讓你把我的縫紉機送給一個會縫紉的波爾尼亞女人。它是內爾尼納牌的,以后再也不會生產這種東西了,是全金屬的,沒有塑料配件。”
“我已經做好死的準備,”她繼續說,堅忍而含蓄,“好好珍惜布萊恩。”她指的是跟我相處多年的戀人,“我愛布萊恩,喜歡布萊恩為你所做的一切。”
母親已病入膏肓,她請臨終護士幫她剪掉銀色長發,把強心劑放在舌下,再噴上嗎啡,以減輕劇烈的心臟疼痛。她看著一只飛蛾破繭而出的過程,對著它濕噠噠、皺巴巴的翅膀拍下了此生最后一張照片,并拿出硯臺和毛筆,最后一次將一個圓圈一揮而就,在下面寫上“用于我的追悼會”。
當晚,她不停地嘔吐。在哥哥的陪同下,她被救護車送入臨終安寧病房。剛被安置到床上,她就自己動手摘掉了鍛制銀耳環,對護士說:“我想去掉身上所有的垃圾。”她赤條條而來,也將赤條條而去。次日清晨,母親安靜地離去了。她完成了自己的“善終”計劃,以自己希望的方式離開,而不是按照別人指定的方式死去。
(摘自《海外文摘》2014年第2期 圖/傅樹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