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標：被陸亮照亮的生活角落

宋曉霞

北京，連續(xù)幾天的霧霾。無論內(nèi)城的“十大建筑”，還是東三環(huán)的CCTV大樓或北四環(huán)的盤古大廈，這些北京的新舊地標都沒入霧霾不見了。有人在網(wǎng)上打趣說這里是仙境，可是關于 PM2.5的各種分析，卻讓人焦慮、不安、無助，而且得半憋著點氣，不敢深呼吸。這種無所不在、難以名狀的刺激，給人無可遁逃的絕望感。霧霾里頭有人、有城、有呼吸、有猝亡，有一種持續(xù)高度的精神緊張。陸亮的作品，就在最平常的景觀里蘊含著這樣一種精神緊張，他稱之為 “當代的中國社會氣質”。

夜晚的廢墟、爛磚堆、焚燒著的垃圾場、空寂的舊影院、運空了的煤庫、隔離的病區(qū)、陰森森的地洞、夜路上的柳樹、暴雨后積水退卻的通道、黃昏中的空廣告鐵板陸亮的畫面正在逐漸地清除人物的形象，也清除著敘事的痕跡。留在畫面上的是晦暗、陰霾、暗夜的場景，被燈光照亮的水泥地、渣土地和泥濘的車轍成為畫面的焦點，猛然抓住了我們。陸亮“將日常的東西突然抽離出來，跟它周圍環(huán)境割裂開，給它一束光，它一下就有了自己的意義。 ”日常生活留在我們心底的許多微小的“裂縫”，霎時被驚醒。

陸亮與現(xiàn)實的關系是感受性的。比如在他決定畫柳樹之前，他花了兩年的時間等待這片落著土的柳葉，突破霧霾般的現(xiàn)實世界和迷惘的記憶世界以及重重歷史文化世界重新找到自己。當年彌漫在工作室的垃圾場怪味和隔壁翻制雕塑的玻璃鋼味兒，也隨之穿越而來。在急遽變化的生活中，陸亮卻刻意地讓自己從容地感知這個世界。他讀書，關注時事，卻不用概念或利益決定自己畫什么。陸亮的作品不是理解性分析的結果，而是他直接面對現(xiàn)實的體驗，是從他自己的切身感受里拿出來的東西。經(jīng)他挖掘過的日常生活角落，可以直接切入我們的時代肌體。

陸亮偏愛暗夜豐富的色彩，他游蕩在夜晚，從朦朧曖昧的光線中獲得靈感。暗夜里仿佛有雙“無形的巨手”，《磚堆》讓什么分解撕裂？《焚》又讓什么灰飛煙滅？《煤庫》是陸亮里程碑式的作品，能源、生存、環(huán)境保護這些概念遠不如浸滲在畫面每一處的不安那么令人驚悸。這件作品，讓人領教了陸亮在平靜地徐徐道來中的驚心動魄。倘若《南湖電影院》是對往日社會深情的驚鴻一瞥，《安全通道》就是對今日社會的驚悚描述。關于《柳樹》，畫家自述：“這是一條令人壓抑迷惘的夜路，盡頭的黑暗叫人窒息，有如夢中孤立無助恰又危機四伏”。這些夜晚的氛圍，深深扎根于我們的生活現(xiàn)實。就陸亮而言，夜景的描繪比直接的人物描繪更能讓人感知這個時代。

從全球的視野來看，陸亮的藝術在今天都很另類。他有自己的主見和性格，有獨特的格調、格局和風格。當代藝術與社會的互動已漸成主流，陸亮想畫出“時代的肖像”，在當代中國拿出一個藝術家存在的態(tài)度。這些都并不稀奇，陸亮的獨到之處在于，他要把自己的宏愿落實到繪畫上，落實到具體視覺的感知上。不必說歐洲畫家以古典油畫呈現(xiàn)自己的“真實”以及對世界的理解已有漫長的歷史，也不必說百余年來寫實油畫引入中國的幾代變遷，單是現(xiàn)在古今中西的糾結、寫實繪畫市場的誘惑就有無數(shù)的陷阱。陸亮用的是笨辦法，自己跟自己較勁，幾年前就聽他說“畫面能讓你使勁使得進去，是一種幸?！薄?/p>

當代藝術呈現(xiàn)非視覺化的方向，而陸亮卻逆流而上，要把繪畫“做”進去，通過反復的“折騰”，把那些我們在照片中看不到的、隱藏在圖像中的微妙感覺、瑣碎感受都表達出來。他像農(nóng)夫耕田一樣，將畫面上的圖像重新挖掘了一遍，用陸亮的方式建立圖像與情感之間的“鏈接”。比如《南湖電影院》，他在畫里反反復復精心調校過的水泥地，畫出了老式水泥地被反復踩踏得泛出油光光的微綠色，像玉一樣潤的色調和質感，“鏈接”了我們對即將消逝生活的復雜情懷。《安全通道》里的諸多圖像細節(jié)，無論是道頂上長長的劃痕、地面泥濘的車轍，還是兩側或許在積水里泡過的電線，以及遠處閃爍著幾點魅影的樓群，這些或模糊或清晰的圖像經(jīng)過陸亮的提煉，都強力“鏈接”著我們每個人的惶恐與不定?！读鴺洹返娜~子上都是灰，因為旁邊就是工地吧，地上的石子兒和土疙瘩“鏈接”著環(huán)境的近憂遠慮。陸亮畫的柳葉似乎也是干燥發(fā)炎的，像上了火的嘴角，一動就痛。

雖然陸亮畫的不過是日常生活的角落，其《磚堆》的構思卻源自弗里德里希的冰山沉船。他的作品常常像古詩用典一樣引入西方古典繪畫的語言，有意思的是，他從倫勃朗、維米爾、馬奈、戈雅的寫實語言里，卻體味出謎一樣的不可知的力量。那些經(jīng)典的視覺經(jīng)驗，在當代繪畫的語境中融入了陸亮體認世界的方式，他在介入當代中國的同時，也創(chuàng)造性地延續(xù)了經(jīng)典。

《虎跑夢泉》是與中國古代經(jīng)典的大膽對話。在用油畫結構的各個形色空間中，是光斑閃爍的結實又虛幻的山石。為了讓山石蘊含更多的動勢，也更加潮濕堅硬，陸亮在色層上追求如年代久遠的壁畫的輕盈，而筆觸則向往范寬、黃賓虹般的豐富密實?！睹簬臁分忻憾训男螒B(tài)以及畫面上的用筆，似乎也在尋找董源、米芾、米友仁、高克恭的山水形態(tài)和皴法；《夜路》中柳樹的姿態(tài)，不僅讓人想起“昔我往矣，楊柳依依”的詩情，也有宋代山水中留下來的經(jīng)典語言形態(tài)。當然這一切陸亮都是在西式構圖中，以隱晦的方式追求的，他把古典形式密實地種植在自己的土地上。

有人說，全世界再也找不到像今天的中國如此復雜荒誕的環(huán)境。在陸亮的畫中，不是現(xiàn)實被表現(xiàn)得深刻，而是他感受得深刻。面對他的畫，你似乎都能聽見嘆息的聲音。陸亮創(chuàng)造了一種全新的當代景觀：日常生活的角落，卻蘊含著驚心動魄的精神張力；在無聲的畫面中，有許多強烈的念頭與沖動在暗中涌動；既帶有入乎其里的體溫，也有出乎其外的審視與質疑。

陸亮是我們時代的抒情詩人，他的作品才是我們這個時代真正的地標。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