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曉峰
孩子們在習作里經常描寫天空,一些孩子描寫晴日里的藍天時喜歡“瓦藍瓦藍”這個詞,時時出現“瓦藍瓦藍的天空”、“頭上的天空瓦藍瓦藍的”這樣的搭配。每一次讀到都會想,“瓦藍瓦藍”是一種怎樣的藍色呢?是往古的人們燒成的青瓦色,帶著藍的,透亮的青藍色嗎?是新雨初晴,透著憂郁灰的藍色嗎?還是早起就明晃晃的冬日里,冰凍成的一種深藍?傍晚,坐在書桌前望窗外的天,不禁想到這個詞。最早用這個詞的是誰?是在什么季節,有一刻怎樣的心動,凝神望入怎樣的一片天的深邃?這個人看到的瓦藍“一定是只屬于他/她的藍色,只屬于他/她的天空。”孩子們覺得好,習作里借來用上了,但那不是完全屬于他們自己的藍色,不是完全屬于他們自己的天空,也許只是用這個讀來好聽的詞,代替他們自己看到的藍色。
歌德對顏色學有過這樣的談話:“凡是我們外界存在的沒有不同時在我們內界存在,眼睛也和外界一樣有自己的顏色。”那么,自然外界客觀存在的顏色是否是獨立存在的,而人類眼睛看到、定義的顏色也是獨立存在的嗎?曾聽見有人好奇問:大自然里的色彩若有魂靈,是否滿意自己的名字?
紅、橙、黃、綠、青、藍、紫。不同的光的折射帶來不同的視覺顏色,除了七種基本色,還有根據不同明度、彩度而分的無數色彩命名。光在大自然里,在我們眼睛所見里,光通過人類眼睛交錯織就斑斕景象,七彩色界。紅譜:粉紅、妃色、品紅、桃紅、海棠紅、石榴紅、櫻桃紅、銀紅、絳紫、緋紅、嫣紅;黃譜:鵝黃、鴨黃、櫻草色、杏黃、杏紅、橘黃、橙黃、駝色、茶色、昏黃、栗黃、秋香色;綠譜:嫩綠、柳綠、竹青、蔥黃、油綠、綠沉、草綠、翡翠色、鴨卵黃、蟹殼青、松花色;藍譜:碧藍、靛青、寶藍、藏藍、黛藍、青蓮色、雪青、丁香色、藕荷色;還有各種顏色滲入黑色后的顏色,蒼翠、蒼黃、蒼青、蒼黑、蒼白;還有那些深色淺色,精白、象牙白、雪白、月白、縞素、魚肚白、霜色、瑩白……
光只是光而已,自然萬物竟可以通過人之眼折射出如此斑斕炫目的色界,人可以為之命名,而如果只是以文字命名,便只是一個名字罷了,猶如繪于色板上規則的色譜,一種羅列而已。但文字不止于不安于“界”,它通過人之眼人之魂靈創造出更繽紛斑斕的“境”,你的眼前若是無色無形的空茫,亦可以通過文字走進“柳葉鳴蜩綠暗,荷花落日紅酣”的水村,呼吸“道由白云盡,春與青溪長”的山林,驚一聲“雨濕落紅飛不起,月破黃昏”,或是抬頭便見“月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的河川。文字賦予自然之色以“詩性”,但歸根結底,是人賦予萬物以“詩性”。這詩性與意境是人心內野的一種折射,于是我想,除了外界的光,我們內心視野里也有一雙眼一種光,這片光可以折射出只屬于我們自己的瑰麗色境。
“卷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西洲曲》的孤意深情洋洋盡致,是怎樣一種濃稠的情懷?天自高,路自遙,人自遠。天如海,思如潮,海水空綠,潮自悠悠。“綠”只是“綠”,辜負了思人,亦是空。“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我總在想,在那古遠南朝,那穿著“杏子紅”單衫,梳著烏黑長發的思人,可曾夢歸?
一直記得大學時在《古詩源》晉詩里讀到的一首《休洗紅》,其中之一是“休洗紅,洗多紅在水。新紅裁作衣,舊紅翻作里。回黃轉綠無定期,世事反復君所知。”那時讀來,“新紅裁作衣,舊紅翻作里”這句就深深印烙在心底,藏著淚意。直覺那紅衣是嫁衣,應是洗紅女子心口上血般的深紅。當新紅已逝,舊紅早在回黃轉綠里染了灰白的滄桑色,女子不忍丟,翻作衣里密密縫,更貼燙心坎。想起一個女子筆下定義的愛情“天知道,愛情比麗似夏花更短暫,每多一次觸摸就多一次耗損了它的“奇妙”。如果愛情是紅,如果人生是水,那古女子的紅是否也不可挽的在水中逝盡?真不如只當是一襲紅衣罷,只是一襲紅衣,舊了淡了尚能翻作內里,不離不棄。
千年前的古道曲直在文字色境里,一一復活。文字若是時光機,這些粉紅,冷紅,云紅,飛來紅,醉紅,天外紅,一尺紅,瑞云紅,映日紅;駭綠,驚綠,慘綠,墜綠,浮綠,空綠,寒綠幽風,靜綠淚花;這些月綴金鋪,荷花亂臉色,雨中黃葉,燈下白頭,一樹碧無情等便是一幕幕永恒的影畫,依舊在那時那地那境里,等待有緣人來會意。
色境之妙,也許只有意可會。于是,黑白色也可化作斑斕景,一如“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既是水墨,亦可上彩;“明月照積雪,北風勁且哀”,灰與白里何嘗品不到鋼烈血色?而“亭皋木葉下,隴首秋云飛”則是一幅蒼青飛在落日余紅里罷。
色境之妙,也在于每個人內在視野的折射光不同。一樣的“骷髏紅”,在你眼里是血之記憶,在我眼里也許是嫁娘紅妝的死之永恒。一樣“唇砂朱”,在我眼里是含羞咬唇嬌嬌膩滿懷,在你眼里許只是,宮闈寂寞,臨水獨自描罷。而一樣的“瓦藍”,在孩子眼里是純純凈凈的藍天,飄著童話中香軟可口的白云棉花糖;在我眼里,也許就是古城青瓦間一片深邃的空。
“一座村莊,幾十步之外,望見白垛青墻,三面是大樹包圍,樹葉子那么一層一層的綠,疑心有無限的故事藏在里面,露出來的高枝,更如對了鷂鷹的腳爪,陰森得攫人。瓦,墨一般的黑,仰對碧藍深空。”
廢名小說《橋》中一景,通過孩子小林新鮮的,充滿神秘歡喜與光芒的視角展現。這是孩子自己的視角,于是充滿蓬勃新奇,于是“白垛青墻”鮮嫩起來,“一層一層的綠”里也有“無限的故事”,而墨一般黑的瓦,仰對碧藍深空,更似乎將紙頁鏤空了,鏤空處是文字構筑的詩意影畫,樸素而悠遠。原本,“白、青、綠、黑、碧藍”,都只是尋常色,但描述中流露的“神秘感”,將尋常色中不一樣的境刻鏤而出。
廢名的文字色境有沖淡隱逸之美,沈從文卻是飽含溫潤深情的。
“翠翠在風日里長養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
“小飯店門前長案上常有煎得焦黃的鯉魚豆腐,身上裝飾了紅辣椒絲,臥在淺口缽頭里,缽旁大竹筒中插著大把朱紅筷子……”
邊城茶峒里的白塔、黃狗、深翠逼人的竹篁,蒼黑色的祖父與青山綠水中的翠翠,一切巧若天工來搭配、點染的色彩,皆熔鑄進作者溫潤專注的深情,而使文中之境如此真實純美,又樸素得似乎那個世界原就在那的,像《詩經》里古人們的情愛與勞作,綠風一吹就呼啦啦出來了。
移情入景,景中化境,境中自生宇宙方圓。濃紅艷綠、金蓮燦開也好,水墨點染、留白念空也好,文字若是為純粹物我間真誠的相通與熔鑄,一字一片無窮境。一片“西風驚綠”,驚起多少綿延千年的想象漣漪。文字之色境,無一不是人世之色境,靡靡而若空。推及人生,從孩童時代對絢麗色彩的眷愛,到少年追逐滄桑的煙灰色,青年的逆骨之黑、耀目之白,中年漸趨回歸色彩,講究雍容搭配,而老年時卻又抓起孩童時代的絢麗,一塊艷紅一塊亮綠一塊梅紫的縫織百衲衣。色彩伴隨著人生,點綴人生無奈凄涼的本質。若人追求“絢爛之后歸于平淡”的境界,我想,那平淡里也自有另一種心靈的極光,自有一片回黃轉綠的斑斕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