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毅磊 孫曉明
精神病患者(insanity)由于在實施社會危害行為時因精神疾病或精神缺陷,而導致其不具有與正常人那樣對事物性質的辨認能力或對自己行為的控制能力,從而影響到對其刑事責任能力的認定。在大陸法系國家一般將精神病歸之為責任阻卻事由,而英美法系國家則將精神病歸為免責事由部分的合法辯護。[1]世界上首例因精神病而免責的案例源于英國1843年麥納頓謀殺案,基于此判例,成為了普通法系國家普遍遵循的鑒別精神病規則—麥納頓規則(M’NaghtenRule)。該規則判定刑法意義上的精神病必須符合兩個條件:一是因精神疾病而缺乏理智(生理病理原因);二是行為時不知行為的性質或對錯(心理學標準)。各國司法實踐在此基礎上又衍生出確定精神病法學判斷標準的不能控制規則、實際能力規則以及德赫姆規則,后者確立了非法行為是因精神疾病或精神缺陷的產物時,不負刑事責任的基本原則。然而,精神病鑒定由于缺乏統一的鑒別標準以及對應的刑事責任劃分,一直以來成為濫用精神病作為辯護事由逃避刑事責任的溫床。特別是美國1957年刺殺里根總統的辛克萊一案,辛克萊在刺殺里根總統后,其辯護人提出辛克萊患有嚴重的精神疾病,由于辛克萊在醫院鑒定時心理變化迥異,醫院在一周內出具了兩份截然不同的鑒定意見,以至于辛克萊因精神病被判無罪,后世將該案的精神病鑒定稱之為“周末突變”。所以,1975年《德意志聯邦刑法》又進一步確立了精神病鑒定的“限制責任制度”,規定“法院根據具體案情,雖然對被告人宣告有罪,但因精神病而顯著減弱認識能力或者控制能力,則可減輕其刑罰。”從而擯棄了傳統精神病鑒定的“有—無”同刑事責任能力“無—有”的直接對應關系。時至當今,雖然如何應用精神病鑒定仍然是困擾各國刑事司法的一個難題,但總體來說從嚴限制精神病辯護,是各國刑事司法的一個趨勢。
誠然,精神病作為刑事責任能力阻卻的一個標準無疑是現代刑法的普遍原則,但如何認定精神病以及刑事責任能力卻沒有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標準。一方面是精神病鑒定本身是否完全科學的問題。總所周知,人的精神世界和外在物質世界一樣充滿著現代醫學無法解釋的現象,確定醫學上的精神病以及精神病的輕重程度本來就難以做到完全科學,況且在精神病鑒定領域又存在諸多的理論分歧和鑒定標準,鑒定的科學性無法保障;另一方面是醫學標準和法學標準的統一問題,醫學上一般認為精神病是人的中樞神經細胞異常放電和大腦功能失調,而犯罪心理學則認為罪犯在行為時心理往往是異于常人的,即人格異常,[2]如何在這兩者尋求準確對應的范圍和界限也是不現實的。因此,在司法實踐中僅僅依靠精神病專家的鑒定,造成“鑒定統治審判”的怪相是背離司法原則的。從刑法實踐的角度出發,通過增設鑒定人出庭質證,以及聘請有專門知識的人參與庭審,精神病有無、大小的鑒定意見必須通過控辯雙方庭審質證,以期更好的讓司法工作者直觀判斷行為人在行為時能否實施正常的社會行為,即認定其有無喪失辨認能力、控制能力是有積極意義的。
根據我國《刑法》第18條的規定不難看出,我國刑事立法對精神病的認定采用的是生理學和心理學混合的方法,在形式上采納了麥納頓規則,即要求行為人有精神障礙要素的同時還要求其喪失辨認控制能力,才能對行為人作出無刑事責任能力的判斷。該規定一方面限制那些具有精神疾病但未喪失辨認控制能力的人可以隨意實施犯罪行為而不承擔責任;另一方面也要求對僅因人格異常而沖動犯罪、激情犯罪等行為追究刑事責任。
根據《刑法》第18條第1款、第2款規定:“間歇性的精神病人在精神正常的時候犯罪,應當負刑事責任。尚未完全喪失辨認或者控制自己行為能力的精神病人犯罪的,應當負刑事責任,但是可以從輕或者減輕處罰。”由此可見,我國刑事立法對精神病人的責任能力要進行醫學和法學的綜合評判,即首先是通過精神醫學專家對行為人是否患有精神病以及精神病的輕重程度作出醫學評判,其次是由司法工作者根據鑒定意見結合實際案情作出行為人為完全刑事責任能力人、限制刑事責任能力人或無刑事責任能力人的司法判斷。但是司法界往往存在這樣一種觀點,認為精神病醫學鑒定是“科學的法官”,因而將其視為“科學的判斷”,即直接由精神病鑒定專家的鑒定結論得出行為人責任能力有無、大小的結論。有鑒于此,通過規制鑒定人、有專門知識的人出庭質證程序,將有助于刑事司法完善精神病鑒定與責任能力判斷的科學性,推動醫學和法學雙重標準在精神病鑒定領域的應用。
修改后《刑事訴訟法》實施之后,精神病鑒定的認定程序日趨完善,主要表現在:1.體現醫學和法學判斷的雙重標準。修改后刑事訴訟法規定將證據形式中的鑒定結論改為鑒定意見,雖然只有兩字之差,但更符合刑法關于精神病鑒定先由醫學認定行為人是否為精神病、精神病的輕重程度,再由法學認定行為人的刑事責任能力的大小之一雙重標準判斷;2.增加精神病鑒定有異議時,強制鑒定人出庭作證制度。修改后《刑事訴訟法》第187條第3款:“公訴人、當事人或者辯護人、訴訟代理人對鑒定意見有異議,人民法院認為鑒定人有必要出庭的,鑒定人應當出庭作證。經人民法院通知,鑒定人拒不出庭作證的,鑒定意見不得作為定案的根據。”不難看出,鑒定人不僅僅是鑒定意見提出者,還有義務在刑事訴訟中充當著這個證據的解讀者,當其不能完成答疑解惑的使命時,其鑒定意見當然應被排除;3、增加有專門知識的人出庭制度。修改后《刑事訴訟法》第192條第2款:“公訴人、當事人和辯護人、訴訟代理人可以申請法庭通知有有專門知識的人出庭,就鑒定人作出的鑒定意見提出意見。”該條規定中的有專門知識的人類似于英美法系國家司法鑒定中的 “專家證人”,同樣是熟悉某一學科、技術或專業問題,或在某一領域有過特殊專業技能的人,但不同的是又規定有有專門知識的人訴訟地位適用鑒定人的有關規定。
精神病鑒定申請必須基于一定的“合理懷疑”。精神病鑒定意見是否公正、是否具有傾向性等問題,控辯一方或者雙方都會對其產生質疑,但如果一有質疑便啟動鑒定人、有專門知識的人出庭的申請權,不僅會造成司法資源的浪費,而且還會動搖司法審判的莊嚴性、嚴肅性,繼而影響司法機關的公信力。[3]所以,只有在控辯一方或者雙方對鑒定意見的質疑是基于一定合理因素時,即所謂的“合理懷疑”,法院才能準許批準該申請。當然,根據修改后刑事訴訟法的立法精神以及我國刑事司法政策,法院也可以在控辯雙方沒有申請的情況下,基于對鑒定意見的“合理懷疑”,依職權啟動鑒定人、有專門知識的人出庭質證程序。至于“合理懷疑”的范圍,主要是送檢材料中的完整性、鑒定程序的規范性、鑒定方法的科學性以及鑒定意見與案件中其他證據的相符性。例如,重慶市某法院開庭審理劉某某故意殺人案。庭審中,辯護人提出對被告人劉某某進行精神疾病鑒定的申請。休庭后,法院要求檢察機關提供被告人的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檢察機關遂委托偵查機關將被告人交由重慶市某鑒定機構進行精神病鑒定。該鑒定機構對被告人劉某某進行了第一次司法精神病醫學鑒定,鑒定意見為:“軀體疾病所致精神障礙,無刑事責任能力”。后經檢察機關審查發現,偵查機關沒有嚴格按照“精神病司法鑒定依據的送鑒材料必須真實、完整和合法”的規定和要求,所提供的送檢材料中缺少被鑒定人家族成員既往精神病史、住院病歷及其他旁證材料等足以影響鑒定結論客觀、真實性的關鍵性鑒定材料,送檢程序不符合相關規定,其所得出的鑒定意見與案件中反映出的實際情況嚴重不符,與證明其殺人動機、行為舉止、毀尸滅跡、逃避打擊等證據存在重大矛盾。檢察機關遂再次委托另一鑒定機關對被告人進行重新鑒定,鑒定意見為:“肝豆狀核變性,目前未發現有精神病性癥狀,應具有刑事責任能力。”鑒于兩份鑒定意見的結論截然相反,為了充分保障被告人訴訟權利,準確查明事實真相,法院決定啟動鑒定人、有專門知識的人出庭質證程序。經過第二次庭審質證,一審法院審理發現第一份鑒定意見確實存在送檢材料中的不完備、鑒定程序的不規范以及鑒定意見與案件中其他證據有重大矛盾等問題,從而采信了第二份鑒定意見,認定被告人劉某某為完全刑事責任能力人。
關于鑒定人的選任,一般由鑒定意見的實際作出的有專業資質的人擔任,當鑒定人有多人時,選任主要鑒定人即可;關于有專門知識的人的選任,筆者認為,基于有專門知識的人特殊的訴訟地位,應當賦予其能在庭審中向鑒定人發問的權利,但是其意見卻不能作為證據被法庭單獨采信,只能作為合議庭對專業領域的輔助人員,以幫助法庭根據精神病鑒定意見作出行為人刑事責任能力有無、大小的法學判斷。因此,根據新刑訴法的立法精神,從重視精神病鑒定意見的角度出發應當將有專門知識的人賦予與鑒定人同樣的訴訟地位,而不是照搬英美法系國家中將其作為起到重要證明作用的“專家證人”制度。[4]因為,有專門知識的人與司法鑒定人一樣不但要具備相應的技術能力,同時也要具備良好的道德修養和基本的法律素養。精神病鑒定作為一項可能左右刑事訴訟結果的重要證據,一旦保證不了其提出者的個人素質,那么,在訴訟中所產生的負面影響是不可想象的。所以,選任有專門知識的人要遵循以下原則:一是要遵照刑事回避制度,即有專門知識的人不能是本案的當事人或者是當事人的近親屬,且其本人或者他的近親屬和本案不能有利害關系;二是還應要求有專門知識的人具有較深的專業背景,即有專門知識的人應當是具有精神病鑒定資質的人或者在精神病學領域中有突出研究的人;三是有專門知識的人的人數不宜過多,應當限定在1至2名,且應當在由法院組織召開的刑事審判庭前會議上,經過控辯雙方以及當事人的合意而確定人選。
首先,確定鑒定人、有專門知識的人出庭方式。鑒定人、有專門知識的人出庭應當在法庭調查的質證環節進行,具體是在控辯雙方舉示相應的鑒定意見時,由作出鑒定意見的鑒定人出席法庭,并在法庭簽訂保證如實作證責任書后,對其所出具的鑒定意見的科學依據、鑒定方法、推理過程及相關理由進行陳述和說明。如果存在多份鑒定意見時,按舉示證據的先后順序由各鑒定人依次作出醫學上精神病認定的陳述和說明,各鑒定人除自行陳述外不能參加其他法庭審理,也不能旁聽案件審理的其他內容。對于有專門知識的人出庭,應當在各鑒定人發表完陳述和說明后,針對每份鑒定意見提出自己的意見,有專門知識的人除鑒定人陳述及其自行陳述外不能參加其他法庭審理,和鑒定人一樣也不能旁聽案件審理的其他內容;其次,確定鑒定人、有專門知識的人質證內容。鑒定人的質證內容,各鑒定人分別接受審判機關、控辯雙方及其他訴訟參與人針對鑒定意見的合理質疑的提問和質詢,還應當接受有專門知識的人就鑒定意見中的有關專門性問題并進行解答。有專門知識的人的質證內容,除向鑒定人提出精神病學專業性問題外,還應當發表對各鑒定人的陳述是否具有客觀性、科學性的意見或者針對各鑒定意見發表送檢材料中的是否完整、鑒定程序的是否規范、鑒定方法的是否科學可行的專業意見;最后,各鑒定意見在鑒定人、有專門知識的人出庭質證并各自發表醫學意見后,控辯雙方還應當發表基于某一鑒定人、有專門知識的人醫學判斷標準作出法學判斷的理由,使法院能夠在根植于堅實的科學基礎之上,確定行為人刑事責任能力的有無、大小的法學判斷,從而實現精神病鑒定認定的公開、公正。
雖然目前針對鑒定人、有專門知識的人出庭質證的啟動程序作出了相關規定,但并未制定在法律上的追責措施,特別是有專門知識的人由于訴訟地位的特殊性,其不履行或者不正確出庭質證的義務時缺乏相應規制,有可能導致鑒定人、有專門知識的人出庭質證在法律上的缺失強制力,從而使該制度流于形式。因此,有必要在立法上專門作出對鑒定人、有專門知識的人未履行或者未正確履行出庭質證義務的追責制度。[5]例如,在行政法上增設對鑒定人、有專門知識的人無正當理由拒不履行出庭義務的行政處罰,在刑法上將有專門知識的人作虛假陳述,意圖陷害他人或者隱匿罪證的且足以影響案件公正的納入偽證罪的主體身份。
注釋:
[1]美國刑法中最重要的兩種合法辯護事由是正當化事由和免責事由。詳見儲槐植、江溯著:《美國刑法》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66頁。
[2]張明楷著:《外國刑法綱要》,清華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82頁。
[3]韓文彥:《淺析司法鑒定人出庭作證制度》,載《中國司法鑒定》2010年第1期,第13頁。
[4]黃麗勤:《司法精神病鑒定若干問題研究》,載《法學評論》2010年第5期,第110頁。
[5]王剛:《淺論“專家輔助人”及其訴訟地位》,載《中國司法鑒定》2003年第1期,第2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