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曹文軒：愛與美的責任

在中國，凡是家里有小學生的父母，只要關心他們的課本，就知道曹文軒；在北大，凡是對愛與美固執的人，都熱愛曹文軒。

作家曹文軒

“丁三直到臨死，也不知道自己的老婆一直在偷漢。”這是曹文軒短篇小說《月黑風高》的結尾。

《月黑風高》講的是退伍軍人丁三被女友拋棄之后，染上了捉奸的癖好，半輩子在此行當上奮不顧身，害得那些飛蛾撲火的情人顏面丟盡，甚至家破人亡。他也因此被報復致殘癱瘓在床。那個唯一不被他放在眼里的鄰居喘子，他老婆的初戀情人，一直在他出門捉奸的時候和他的老婆有往來。他癱瘓之后，老婆和情人就在隔壁的臥室，作者也沒有讓丁三去捉老婆的“奸”。仿佛一把鋒利的刀，已經抵在主人翁的喉嚨上，但作者最后還是讓這把刀哐啷掉在了地上，為一個不幸而可惡的人以及那一對可憐的情侶留下最后的尊嚴。這種表達的溫情在《天瓢》等多數曹氏作品里都能時時感觸。

這不禁讓人想起辛格的《傻瓜吉姆佩爾》、《泰貝利和魔鬼》等篇章。曹文軒和辛格都對人懷著最深的悲憫和愛。作家對人性的悲憫，仿佛母親對孩子（哪怕是逆子）的袒護。無論是青少年，還是那些歷經滄桑的成年人的心，在曹文軒心中大約都是在麥田里玩耍的孩子，他用愛和美，來為之守望，絕不愿意他們不慎掉進丑惡、卑賤與無地自容的深淵。

“細茶的活做得就像她人一般干凈。插秧是泥水活，別人撩衣卷袖弄得泥跡斑斑，可細茶呢？她穿一件人家姑娘出門做客才穿的白布褂，袖口輕輕往上只挽一道，然而一天活做下來，白布褂上都不粘一星泥點。”這是《憂郁的田園》的開篇。這幾乎也可以算作曹文軒寫作的追求吧。文學創作差不多也是泥水活吧，無論當代文學如何以追求所謂真實和深刻為名而污泥亂濺，曹文軒的創作都和細茶做活一樣做得極其雅致干凈。普魯斯特曾在回答《普魯斯特問卷》時說，他最喜歡的女性，就是有天分而過著平凡生活的女性。曹文軒筆下的女性大多也是這樣的女性，他在這些女性身上深深寄托了他的審美理想。曹文軒的文字，也是有天分并在愛與美面前留步的文字。那些迎合人性污穢的狠招怪招，那些陰暗的極至，那些遍地狼藉的所謂“真實”，都被曹文軒的文字毅然決絕，有利器而不起殺心，決不圖窮匕見，在最能嘩眾取寵的地方決然離去，這就是曹文軒文字的“純美”。

也有人因此批評曹文軒的作品清澈見底，其純真、純美除了讓人感動，似乎也會帶來“水至清則無魚”的感覺。價值多元帶來的副作用是價值混亂，一些人自命不凡的清高，一些人的糊涂，一些人的茍且，幾乎把曹文軒身上偶爾憤世嫉俗的東西“逼”出來了。在博客中他甚至罵出了“狗日的真實”這樣的話。幸好，《西方正典》這樣的杰作，讓他能夠找到惺惺相惜之感，獲得知己般的安慰，堅定了他“在混亂年代的文學選擇”。他以驚人的活力和勤奮，繼續執著于他在其文學王國“油麻地”的馳騁。因為憎惡文學的惡俗粗鄙，他生氣，他呼吁，他批評。他要鋤去人類精神糧食地里的雜草。他“畏懼”美的失落，愛的荒疏，他堅持人的責任，呼吁美與愛必須長存。

溫儒敏教授曾這樣評價曹文軒：“幾十年前，有一個批評家提出一種文學的理解，認為古今中外所有的文學無非是兩大類，一類是浪漫的，一類是古典的。他認為的所謂古典，就是健康的，均衡的，常態的，符合普遍人性的；而其他創作，則是浪漫的，偏激的，病態的，走極端的，因此也是非人性的。他對五四及后來的文壇的偏激很是不滿。這個人就是梁實秋。對梁氏的理論當然可以討論。但在這里我愿意借用他的說法來評說曹文軒的創作。可以說，曹文軒的小說都是古典的追求，這使得他在這個社會和文壇上顯得有些另類。 我想，什么時候人們能夠更多地欣賞純真的文學，能夠領略真正的悲劇，我們這個文壇連同我們的讀者、出版家，就可能比較常態、成熟和健康了。”

“曹文軒這個人很善，但從不多事。”這是一次聊天中，樂黛云先生對他的評價。據岳黛云先生講，曹文軒當初到北大讀書時，他雖然很合群，但總是有一方自己的天地，獨自忙著自己的事情。當看到他如今動輒和驚人的圖書印數、簽售數、稿費價碼聯系在一起時，再靜靜去讀曹文軒作品，看他在作品后面留下的創作日期，就知道，如今的曹文軒，大約就是這樣韜光養晦走過來的吧。

北大教授曹文軒

第一次見到曹文軒是在1996年冬季的北大課堂上。那天天很冷，他提著方方正正的公文包，穿著西服領的風衣，整潔雅致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如果冬天很多人的裝束給人的感覺是一個臃腫隨便的草垛，他仿佛一棵筆直站立、枝丫修剪很得體的樹。所以，他進教室給我季節的錯覺，似乎他一直在舒適漂亮的秋天里。

他放下包，他一定是找到講桌上一個干凈的位置放下他的包。他那雙非常漂亮的眼睛閃著孩童一般的光芒，臉上帶著精美的笑容，很快樂很滿意地掃視人群濟濟的課堂，同時取下了脖子上那條深色的方格圍巾，然后，脫下他的風衣掛到窗戶邊，邁步的動作敏捷利落，那身講究的西服，一絲不茍地顯示了他身姿的優美。

因為曹文軒是傳說中的名教授，他出場的時候，總是會引起這樣的關注。

據說，北大的一個學生畢業后到電影學院當了老師，因為穿衣不合適，系主任批評她。她來對曹文軒講。曹文軒說你肯定不對，既然你是大學老師上講臺，你就要著裝整潔。這就是“美的責任心”——曹文軒留給我的課堂第一印象，9年之后，我這樣為它加上注釋。

2005年春天，先是看到曹文軒老師給孩子們主編的一套書《新人文讀本》，宗旨是那句話“為人類提供良好的人性基礎”，都是注重美文與感動的文章入選。

接著是主編《2004年最佳小說選》，曹文軒和北大中文系的邵燕君博士帶著當代文學的十多位碩士博士，遍讀全國的文學期刊，每周開一次討論會，遴選出其中的佳作。選本堅持的第一條標準是“純文學”標準，強調作品的社會關懷和知識分子立場。我曾經參加他們的課堂討論，在課堂上，曹文軒一再強調文學的責任心，他說，他并不反對有一部分人寫人類真實的經驗，寫那些丑陋灰暗的東西，但是生活的真實還有更多是美好的。在任何時候，文學都有責任去揭示和展現這些美好，在很多人一邊倒去寫丑陋、放棄感動的時候，文學更要去做一些補偏救弊的工作。他認為《2004年最佳小說選》這個選本也要堅守這樣的立場。

曹文軒曾說，我們不能助紂為虐，讓糟糕的生活更加無望，讓人變得更加低微卑瑣。事實上，在西方，除了精英文化之外，大眾精神食糧還是古典形態的“虛假矯情”的好東西。比如《泰坦尼克》，比如《美麗人生》等。他說他最近正在看日本的小說《一碗清湯蕎麥面》。他用電話給三個朋友講這個故事，做試驗，假稱是他自己寫的，朋友說矯情。但這本書在日本賣得很好，這本書在韓國發行超過100萬冊。亞洲金融風暴的時候，三星集團的總裁給員工朗讀這本書，臺下一片肅靜唏噓，幾年后，三星進入500強，總裁再次讓員工朗讀這本書。

他覺得對閱讀生態的保護應該是作家的責任。我們要能夠自然而然地表達自己的感情，或者寫得美一些。

生活中的曹文軒

和曹文軒最接近的形容詞大概就是“美”與“善”，他的文學則具有愛因斯坦所贊美的人“和諧發展的個性”所應該具有的“對美的和道德上的善的東西的生動感覺”。

曹文軒的美，是一種古典的均衡穩定之美，是青銅光澤葵花造型那種美。他長相精致，身材標準，服飾、住宅、車都要水準和氣質。說話的聲音，也很美，就像秋天的陽光透過掛著紅柿子的枝丫，落在干爽整潔的草坪上，一種十分溫暖的端莊之美。預約采訪，那熟悉的聲音傳過來，先是應答，然后，稱呼著你的名字，在名字后加一個“呀”，問：“某某呀，你近來好嗎？”

這聲問候，由“美”及“善”，據說，20年前，曹文軒到北大剛工作，當班主任，冬天某日，好多學生都缺了早上的課睡懶覺，曹文軒去宿舍叫這些學生。學生都躲在被子里不吭聲，曹文軒就跳起來推開宿舍門上的戶窗，笑著，用悠揚的聲音說：“起來吧，我知道你們在里面。”和他一貫的愛美一樣，他的聲音也像他的文字，常常帶有優美迷人的風景描寫一樣，滲透著情緒的來龍去脈。有一次聽他說到某個人品踏實的學生，他頗為她畢業找到好工作而高興，其實這工作也是他操心不少的結果，但他的話是“某某，傻人有傻福呢”。因為曹文軒外表的年輕，與他那種內心的慈和并非相得益彰，而是有一種十分舒適的內外不相稱之感。

曹文軒是一個對吃飯充滿熱情的人。他的家人說，如果是吃飯時間回家，他總是在門邊換鞋的時候就很大聲地問：“吃什么呀？”熟悉曹文軒的人都能夠想象那個場景，他一定是用非常愉快的聲音，充滿對生活的滿意在問那句話。我曾經參加曹門學生聚會，曹文軒帶的博士生碩士生圍坐了兩大桌，他幾乎是逐個叫著學生的名字，在一個名字后跟一句“你吃呀”，或者是“多吃一點”，或者是“吃這個吧，很好吃”之類的話。那聲音里有一家之父看著兒女滿堂的那種由衷喜悅，有夏日黃昏炊煙的溫情。麻辣清淡什么譜系的菜，他都吃得津津有味。有一次，他說：他最不喜歡不好好吃飯的人。也許正是這種內在的生命熱情，使得他健康、精力充沛，顯得十分年輕、有銳氣。年過50的曹文軒竟然說，他從來不知道頭疼是怎么一回事。

曹文軒愛美，愛整潔。有一次學生們開玩笑，說誰在什么時候能有幸看到曹老師衣著隨便，必定重獎。在穿衣服方面，曹文軒就沒有他吃飯那樣豐富多彩，除了整潔還是整潔，一年四季一絲不茍。除了整潔，他還十分愛清潔。學生們去他家，為了讓大家自在舒適一些，他不讓學生換鞋。學生四點半離開，鐘點工就會五點按時到來，曹文軒也受不了半個小時的等待，一定要自己先立即擦地板。據說有一次，因為寫作長篇，腰已經很痛了，依然要即刻擦地板。他說腳印仿佛在心口上，不立即擦掉什么也干不了。

曹文軒愛孩子。很多人說他有一顆童心。據說，有一次，冬天，他的兒子出門時不愿意穿棉衣。他就對兒子說屋子里暖和，但外面已經結冰了。兒子說，沒有結冰，只有真正結冰了他才穿棉襖。結果，曹文軒就帶著兒子出去找冰。找了一個多小時，才找到冰，兒子終于穿上了棉衣。學生和曹老師日常相處的時候，他總是很容易因為某個情景或者小小的事件，說到他的兒子。有一次，他開車繞路了，我們替他開解，就說，迷路了才好呢。他沖口而出說：“怎么這么像我家曹西蒙說的話呀！”

曹文軒是一個心底十分善良柔軟的人。有一段時間，我們因為要做一套書，到北大相關的老師家里去探討選題，交流一些關于熟悉的人的意見。好幾位老師說到曹文軒的時候，都用了“善良”這個詞。有一次，曹老師參加完博士生的面試后和我們幾個人見面。見到大家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最害怕博士生面試，究竟刷掉誰呢？都很優秀很努力的人，萬一某個人只是一時狀態不好，那么他的人生道路就改變了。”好幾年前，我聽人說過，曹文軒的同行中有一位身患重病，他就悄悄送一筆不菲的錢過去。最近一次，另外一位老師的親人生病，曹文軒也非常體貼地大老遠到郊區去拜訪。因為是名人，又有車，曹文軒有時候一天會接到十幾通保險人員的電話。我幾乎每次和他見面都碰巧遇到他接這樣的電話。但他總是面帶微笑對這些人說話，耐心做一番謝絕。實際上，他是一個忙得要命的人。放下電話，他會無可奈何，我們建議他冷漠一些，或者回答這些人說：“我是曹文軒的秘書，請你不要給我打電話。”但他做不到，他說，都不容易，都不容易。他在自己的兒童文學作品中寫了很多溫馨感人的故事，在生活中，他的心里仿佛也永遠居住著一個小小的天使，人前的風光引人矚目，暗中的體貼讓人感動。

曹文軒還是一個為人十分周全的人。《天瓢》出版后，他到好些大學去演講都非常受歡迎。在重慶師范學院演講的時候，雖然才是4月下旬，但是由于教室的擁擠，他熱得滿頭大汗。中途有人給他遞上了紙巾，演講完了，他還不忘去道謝。

“力不從心”的曹文軒

雖然，曹文軒善良、周全、溫和、愉快，但是，他有時候很生氣，而且言辭激烈。他說，他最不滿意的是吃飯飯館臟、看書書臟。他認為，現在很多寫作，失去了責任心。他曾經和謝冕教授一起倡議“文學要有理想”，遭到嘲笑，他很氣憤。他說有些會他不愿意去參加，就是因為三五天會議討論出成果時，突然跳出一個相對主義者來，一會兒就消解了這個成果。

曹文軒說，討厭的相對主義總有一天會相對到什么程度呢，那就是，相對主義者回家，母親給他開門，他會問，這是我的母親嗎？

曹文軒認為一些人對真實的追求到了毫不掩飾的地步，這是有問題的。有些東西本來是需要掩飾的。中國目前的閱讀生態遭到了前所未有的破壞。惡俗文化的興起與包圍，使得剩下的閱讀失去了趣味。高雅文字遇到了有史以來最糟糕的處境。為了所謂的真實感，我們失去了一切高雅的東西。你談審美，你矯情；你談崇高，你虛偽；你談悲憫，你濫情；你講風雅，你附庸風雅。中國經濟雖然發達了，但是人卻變俗氣了，沒有趣味，沒有雅興。

大約也有人說曹文軒不深刻吧，曹文軒說，他不光自己寫小說，也研究小說，他知道所謂的“深刻”應該如何炮制，但是，他不愿意寫極端的不好的東西，他從內心希望好人比實際生活中的好人還好，而壞人也是比實際生活中的壞人要好，寫惡，他也要有分寸。正如《天瓢》里的鄉村政治，仿佛你死我活，往往也流露十分的溫情和敬畏；而那因偷情而死的能人，他會死在凄美的梨花樹上，情敵之間也有隱忍和體貼。

有一次，不知什么原因，曹文軒竟然說：“說不準哪天我受了刺激忽然地換了一種心態，我也會來寫這種深刻性的，我對達到這種深刻的路數了如指掌。”

那一瞬間，曹文軒忽然讓人覺察了他的力不從心。仿佛，一個逆著人群行走的人，盡管腳步邁得很有力，還是被撞了一個趔趄。曹文軒是一個有著少年血氣的人，因此，他說出了那句沒有定力的話來。但是，我們誰也不相信，他會做出那種沒有定力的事情來，他決不會給這個世界增添一本臟的小說來。

無論《天瓢》或者曹文軒的其他所有文字，都沒有“臟”和“卑瑣”，他竭力為這個世界貢獻的是人類恒久需要恰恰又正在大量失落的東西，他給每一種人的生存以悲憫和美的體貼，把每一個生命視為高貴的存在，給予清潔的呵護。他為這個社會，為父母所珍愛的孩子做了清潔的選擇，他只會使用善與美的力量，此外，就是力爭不卑不亢，力爭把那種力不從心的感覺轉化為新的作品，點亮人性的燈光。

正如有一次見到錢理群先生，他說要做一個低調的理想主義者，那就是，無論我們個人的力量多么渺小，我們所做的有益社會的事情即使是小數點零零零幾，但這終究是一個正數，而不是負數就很好。我想，這種堅韌和堅定，就是所有在使命面前常常感到力不從心者那靈魂的桂冠吧，曹文軒的靈魂也持有這種桂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