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嬌華[蘇州科技學院, 江蘇 蘇州 215009]
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中國現代化進程的急劇推進,鄉村社會的現狀與前景越來越引發作家們的關注與憂慮,涌現出許多返鄉散文,如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韓少功《山南水北》、孫惠芬《街與道的宗教》及梁鴻《中國在梁莊》等。他們從不同立場和視角出發,繪制了現代化進程中的鄉村歷史與現實圖景,表達了對鄉村社會及其現代性處境的復雜感情。這里,擬比較《山南水北》與《一個人的鄉村》,前者是韓少功重返昔日插隊的八溪峒后的鄉村見聞實錄,后者是劉亮程對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故鄉黃沙梁的靈魂夢囈。兩者都是當代返鄉散文的代表性作品,都寫到了勞動、動植物及鄉間生活的瑣碎煩潑,都對城市化趨勢下的鄉村現狀與未來表達了自己的憂慮和思考。但由于兩位作者的生活經歷、文化背景和創作意圖不同,形成了一種不同的創作范式,體現了不同經驗背景的作家群落創作的差異及兩種不同的真實。
《山南水北》和《一個人的村莊》都運用了對比(照)模式展現鄉村的現實圖景及其在現代化處境中的位置與變化,但兩者的對比(照)模式并不一樣。韓少功出生于城市,20世紀70年代初曾插隊鄉村,后返城上大學,是在城市生活了三十年后出于對城市生活的厭倦,才又階段性返回鄉村過融入山水的本真和清潔生活。《山南水北》就是這段返鄉生活的見聞實錄,是“作者向更大世界開放,是向生活中更多植物、動物、人物的接近和叩問,是對文化人小圈子某種封閉化生活模式的打破嘗試”①。而劉亮程則出生和成長在鄉村,是在家鄉生活了二十多年后,進入城市回望自己的家鄉,于是“塵土飛揚中走來走去最后原回到自己家里的人、牲畜,青了黃,黃了又青的田野、樹……這些永遠的生活”重現在文字里。《一個人的村莊》便是傾訴作者對這種“生活的全部感知”、感受和體驗。②因此,《山南水北》以城鄉對比模式表達對于城市和現代文明的現代性批判,揭示城市化趨勢下鄉村的現實圖景及其變化;《一個人的村莊》則以今昔對照模式為昔日鄉村立影存照,展示了鄉村城市化的過程與必然命運。
《山南水北》主要以城鄉對比模式表達對于城市的現代性批判,形成了一個創作模式:先描述鄉村生活、人事及自然景象的美好,再聯想或引出城市生活來對比,在批判城市現代化和商品化的同時,贊美鄉村生活及傳統文化觀念。《CULTURE》先寫鄉村瓜菜“不知天高地厚地大亂家規,大哭大笑又大喊大叫”,讓人驚詫莫名;后引出城市菜場瓜菜“干凈、整齊、呆板而且陌生”,以至城里孩子不識瓜菜作對比,批判現代工業化商品化對個體感性認識的剝奪,凸顯對土地、生命的深情敬畏。作者還以過去與現在的對比及虛構與現實的對比來隱現城鄉對比。過去與現在對比的深層是鄉村(充滿田園詩意的農業鄉村)與城市(工業化商品化的現代鄉村)的對比。作者贊美未被工業化商品化浸染的鄉村的詩意和恬靜,民風淳樸,鄉民厚道,批判商品化和工業化滲透下的現在鄉村,鄉民商品意識和金錢觀念滋生。《一塊錢一搖》中“山里人以前做生意少,就算交易也不像是交易。比如賣瓜論個,不論大小是一個價”;“現在商品交換增多,山里人也大多會精打細算了”。《疑是腳印》中虛構的鄉村浸染在傳統文化中,鄉民對土地充滿深情牽念,總止不住回家的腳步。而現實鄉村城市化了,鄉民推銷土地,甚至拋棄土地,向往城市。可見,城鄉對比幾乎貫穿整部作品,既傳達了作者對于城市的現代性批判,體現其“窮地方也有好文化,‘禮失求諸野’”的文化觀念;也與作者是來自城市的知識分子及其外鄉人身份有關。由于沒有出生和成長于鄉村的切己生活經歷和情感體驗,更多的則是來自城市文明和科學理性等的現代觀念,重返鄉村的韓少功自然容易拿熟悉的城市與眼前的現實對比,加之20世紀90年代以來學術界反思現代性思潮的掀起,這些都決定城鄉對比必然成為作品主要的書寫模式,體現作者徘徊于城市與鄉村、現代性批判與啟蒙理性批判之間的一貫創作理念。
《一個人的村莊》則以今昔對照模式呈現鄉村生活的靜止與反復及其在城市化趨勢下的日趨消失。所謂“今昔對照”,指以外在人事、物像的變化來呈現時間的流逝與生命的狀態。《一個人的村莊》整書內容的安排就是一個今昔對照。作品共分三輯:“第一輯人畜共居的村莊”描述人與萬物共居的昔日鄉村情景;“第三輯家園荒蕪”描寫城市化趨勢下荒蕪、衰敗的現實鄉村景況;兩者構成一種對照關系。“第二輯風中的院門”是個過渡章節,今昔對照更明顯,出現許多表示對照的時間短語,如“那些夜晚”與“許多年以后”對照,“很多年前”與“多少年之后”對照等,既寫出了作者生活空間的位移(從村里到荒野,再到小鎮,最后到烏魯木齊),又揭示了鄉村無法抗拒的城市化過程及必然命運。另外,各章節內部也是過去與現在、想象與現實相交織,充滿今昔對照。《人畜共居的村莊》中昔日小小的村莊人畜共居,生活著牛馬、雞狗、鳥鼠等各類動物和許多人;許多年后,村里人都搬到別處,只有“我在一個人的村莊進進出出”。《家園荒蕪》中四弟曾是“靠種地有了幾個錢的人”,現在卻“種不下去了”,不得不進城謀生。這些今昔對照,凸顯了昔日鄉村熱鬧而又靜寂的人畜共居生活景象,這是作者為故鄉立影存照,以慰藉漂泊的靈魂;也揭示了城市化趨勢下鄉村的必然命運,表達了作者內心的無奈與哀婉。正如同是出生和成長于鄉村的梁鴻,返鄉后希望通過自己的眼睛“使村莊的過去與現在、村莊所經歷的歡樂與痛苦、村莊所承受的悲傷,慢慢浮出歷史的地表”③。這種今昔對照是有著相同鄉村經歷的農裔作家的一個共同選擇。如果說韓少功是以城鄉對比,表達對鄉村的贊美及對城市的現代性批判,那么劉亮程則以今昔對照,揭示昔日鄉村生活的熱鬧、靜寂及其在城市化趨勢下行將消失的命運,這是從時間角度表達對現代性的批判。兩種鄉村書寫的價值立場可謂異曲同工。
《山南水北》和《一個人的村莊》都是從切身生活經歷和感受體驗出發,觀照鄉村的生存境況和生命形態,展現鄉村的歷史與現實生活圖景,表達知識分子對于鄉村現實問題與現象的關注與憂慮。但關注視角各不一樣。
《山南水北》從文化關注視角切入鄉村生活見聞。所謂“文化關注”,指作者或是站在鄉村立場上對城市進行現代性批判,或是以現代意識對鄉村進行啟蒙理性批判。韓少功雖然有六年時間插隊鄉村,但他出生和成長在城里,后來是為了逃離城市生活的擠壓和拘押才返鄉融入山水,過一種“最自由和最清潔的生活”。于是,盛夏夜晚,他會怡然“看月亮從樹蔭里篩下的滿地光斑,明滅閃爍,聚散相續;聽月光在樹林里叮叮當當地飄落……”(《月夜》)回憶中的知青勞動與娛樂也混為一體,“田頭變成了健身房”和夜總會。(《月下狂歡》)這些都流露出一個外鄉人對于鄉村生活的審美化及文人情調,濾去了鄉村生活的冗繁無奈而凸顯其詩意寧靜。其實,這些鄉村生活、景致之所以被審美化或者說“風景化”,深層原因在于主體與客體的疏離,“只有對周圍外部的東西沒有關心的‘內在的人’那里,風景才能得以發現”④。正如20世紀80年代知青小說,“之所以能‘發現’甚至于‘創造’鄉村‘風景’,其明顯的前提是知青早已離開了鄉村,自然環境對于他們來說,不再是‘勞動’要克服的對象或‘勞動’得以展開的場所了”⑤。《山南水北》也正是因這種疏離使審美化和文人情調得以生成,也使得充滿理性色彩的文化關注得以產生。其一,以近乎獵奇的筆調展示鄉村“奇觀”。《蛇販子黑皮》中黑皮因救活被蛇咬傷的嫂嫂而犯忌,遭到群蛇圍攻,以致全身黑紫,七孔流血而死;《尋找主人的船》中那條在主人死后老是脫錨的怪船,甚至漂向游泳著的“我”等;都是一些鄉間奇聞軼事,揭開了鄉村社會不為科學理性和現代觀念所燭照的神秘幽微,批判了城市科學理性對神秘感和敬畏感的消失及人際關系的冷漠與工具化。其二,以詼諧的筆調微諷鄉民的國民劣根性。《山南水北》雖然淡化了尋根文學那種強烈的理性批判精神,以溫情寬厚的目光重新打量和發現鄉村的美好寧靜與鄉民的淳樸善良。但在這溫情、善意的“發現”背后,不難發現知識分子的理性批判之光。《垃圾戶》中雨秋耽于牌桌,房子破敗不堪。村里要幫他置兩間瓦房,他卻為了騙錢還牌債,硬把窯瓦換成油毛氈。作者忍不住諷刺道:“真是既無恥奸猾,又可歌可泣。”體現出其深惡痛絕而又無可奈何之情。
《一個人的村莊》則從生命體悟視角感受時間的流逝和生命的狀態。劉亮程作為一個昔日的鄉村在地者,對故鄉的感情是復雜的,“愛、憂傷、快樂、恨、痛苦、絕望,都有”。故鄉對于他,“不僅是出生地,還是一個人的生存和精神居所”⑥。因此作品“沒有那種原始的浪漫情調”,而是夾雜困苦、危機以及“天命中的孤獨無助”⑦。無論描述牲畜、花草,還是描寫村民、勞動等,作者都是從生命體悟出發,凸顯個體生命和物事的短暫、冗繁及亙古不變。“一個人一出世,他的全部未來便明明白白擺在村里。當你十五歲或二十歲的時候,那些三十歲、五十歲、七十歲的人便展示了你的全部未來。而當你八十歲時,那些四十歲、二十歲、十歲的人們又演繹著你的全部過去。”“好多年的這個月份混在一起,人過著過著,仿佛又回到曾經的一些年月里,經過的事情又原原本本地出現在眼前。”活著和存在被剝落了價值意義。農事勞作也剝蝕了韓少功式的審美化,成了“一個規定好了一百年不變的動作”。在劉亮程筆下,鄉村生活就是這樣冗繁、沉寂。沒有變化的日子,干不完的農活,機械重復的人生,一切仿佛亙古不變、凝固靜止。因此很小的時候就希望逃離那塊土地,許多人都搬走了,我們也一步步搬到城里,家園從此荒蕪。可見,作者從生命體驗出發,寫出了昔日鄉村生活的冗繁、沉寂,揭示城市化的日趨逼近及鄉村的最終荒蕪,表達農裔知識分子作家面對鄉村荒蕪和家園消失的內心感受與憂慮。當“一切面目全非、行將消失時”,昔日的鄉村事物和景象及在其中度過童年和青少年時光的“我”,“他的快樂、孤獨、無人感知的驚恐與激動……對于今天的生活……是否變得毫無意義”(這正是作者的憂慮和創作目的)。家園廢失,回家的腳步已“邁上了虛無之途”,心靈無所皈依。或許可以通過寫作,可以讓心靈永棲鄉村,讓鄉村永駐心靈。如果說韓少功是以文化巡游者的視角去發現和關注鄉村社會的文化現狀;那么劉亮程則是以在地者的視角來感受和體驗鄉村生活和生命的存在狀態及其逐漸走向荒蕪、流失。
從外在形式看,片斷化和零散化是《山南水北》與《一個人的村莊》的共同特征。但兩者存在故事性的片斷化、零散化與抒情性的片斷化、零散化區別。
《山南水北》以片斷故事形式記錄鄉村社會的各種問題與現象,表達作者的感受與思考,故事性、神秘性與說理性是其主要特征。首先是故事性。有論者指出:《山南水北》的最大特點是作者找到了很好的感性經驗和生活細節來解析自己的所思所想。⑧確實,韓少功善于以豐富的生活細節和感性經驗編織詭異的片斷故事呈現鄉村生活,表達文化關注目的。《拍眼珠及其他》敘述了一個“沉塘”的傳說:好色多騷的郎豬睡了人家女兒和媳婦被沉塘,但三番五次都沒把他淹死,鄉民對他無可奈何。郎豬覺得鄉民太累,就主動對他們說:“你們是真要我死啊?不是開玩笑呵?怎么不早說呢?快快削個塞子來,塞住我的屁眼。”鄉民照做后才把他淹死。對話幽默生動,情節略有起伏,故事比較完整。其次是神秘性。韓少功擅長開掘人的潛意識和超驗世界,并以現實主義手法探入神秘主義、超驗世界來揭示人性的深層表現。《山南水北》記錄了許多奇聞軼事,神秘、詭異,極富藝術力。《神醫續傳》講述塌鼻子神醫的奇詭故事:晚上駕船不用木槳,只用一根草在水里攪兩下,船就走得飛快;放鴨睡覺時,只需把鴨鏟立在稻田邊,鴨子便不敢吃別人稻田里的谷,而拍三下巴掌,鴨子就會乖乖地跟他回家。這類奇聞軼事故事性強,神秘色彩濃郁,洞開了鄉村社會不為科學理性所燭照的神秘幽微,凸顯了鄉民對大自然的親近和敬畏及人性的澄明和美好,批判了城市“人造世界”“沒有奇跡和神秘可言”。最后是說理性。《山南水北》常在敘述各種鄉村現象后直接進行評說。《笑臉》就在描述鄉民亂相迭出的原生態笑臉后,評說道:“相比之下,都市里的笑容早已經平均化了,具有某種近似性和趨同性……”贊美鄉民的自然率性,批判現代理性對人自由性靈的禁錮。韓少功是一位思想型作家,對現實充滿激情關注,喜歡以思想性極強的創作參與中國現代化進程的思考和反思,他坦言有時用散文形式探討對某些現實問題的看法。《山南水北》體現了他的這種創作思想,一定程度上也體現了知青一代作家鄉村書寫的共同特征。
《一個人的村莊》則以回憶和想象方式描述鄉村生活情景,抒發一個精神漫游者的靈魂夢囈,抒情化的詩性特征非常顯然。劉亮程說:“《一個人的村莊》是一個人的無邊白日夢”。而文學就是造夢術,既“用現實材料,修復破損的夢。又用夢中材料,修復破損的現實”⑨。于是,夢境與現實相疊合,想象與回憶相交織。《家園荒蕪》中,“我熟悉褐色深厚的壤土,略帶堿味的水和干燥溫馨的空氣,熟悉你天空的每一朵云、夜夜掛在頭頂的那幾顆星星。我熟悉你溝梁起伏的田野上的每一樣生物、傍晚裊裊的炊煙中人說話的聲音、牛哞聲……”想象與回憶相疊合,抒發了作者對故鄉的深情眷戀。《風中的院門》中“我”爬上房頂俯望屋內:父親斜躺在炕里抽煙,母親坐在炕沿納鞋底,大哥、三弟、四弟等圍坐桌邊,“我看見坐在他們中間的我,戴一頂舊黃帽子,又瘦又小……”夢境與現實相映現,凸顯了作者豐富的鄉村生活經驗和細膩的感性生命體驗。作者說自己“是一個生活在時間之外的人,看著一個村莊、一代人一代人在流逝”⑩。也即他是以一個曾經的在地者身份、情感去體察和描述一切,既沉浸于其中又超拔于其上,使作品遠離了單純的批判或者贊美,筆調自然、舒緩、散淡,流露出濃郁的抒情詩意。可見,《一個人的村莊》書寫了一位農裔作家離鄉后記憶中的鄉村真實,體現了農裔知識分子作家鄉村書寫的共同特征。
總之,《山南水北》和《一個人的村莊》作為當代返鄉散文的代表作品,以其不同的書寫范式為當代散文的鄉村書寫提供了兩種不同的真實:外鄉人的真實與在地者的真實,或者說現實的真實與回憶中的真實,而背后體現的則是兩種不同經驗背景的作家群落,即“知識者鄉土作家群”與“經驗型鄉土作家群”創作的差異?,同時也是中國現代鄉土文學的兩大傳統,即魯迅的啟蒙理性傳統和沈從文的田園抒情傳統在當代散文書寫中的傳承與發展。現實鄉村不可避免地走向荒蕪、消失,昔日“靜謐和清潔”的鄉村只能重現于返鄉者的午夜夢回,或許鄉村要真正蛻變成知識分子魂牽夢繞的精神故地了。
① 韓少功:《山南水北》,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312頁。
②⑥⑦⑩ 賽妮亞編:《鄉村哲學的神話》,新疆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11頁,第154頁,第55頁,第154頁。
③ 梁鴻:《中國在梁莊》,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頁。
④ 柄谷行人:《日本現代文學的起源》,趙京華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年版,第15頁。
⑤ 薛毅編:《鄉土中國與文化研究》,上海書店出版社2008年版,第449頁。
⑧ 謝有順:《從密室到曠野——中國當代文學的精神轉型》,海峽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第255頁。
⑨ 劉亮程:《向夢學習(代序)·劉亮程散文選集》,百花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5—6頁。
? 趙順宏:《社會轉型期鄉土小說論》,學林出版社2007年版,第79—9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