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中杰
一九七六年十月,“四人幫”垮臺之后,與之有關的寫作班子,如北京的“梁效”寫作組、上海的市委寫作組,立即受到審查和清理,并被責令交代問題。當時要他們交代的主要是與政治斗爭有關的問題,在一系列批判文章的寫作過程中,“四人幫”都下達了哪些指示等等。總之,這種審查,意在通過寫作班子成員的交代來挖掘“四人幫”的罪證,同時也理清這些成員各自陷入政治陰謀的程度。至于“寫作班子”這種運作方式本身,卻并沒有受到質疑。不但沒有質疑,并且還被認為是有效的斗爭工具而接過來使用。據上海市委寫作組文學組后期負責人陳冀德在她的回憶錄《生逢其時》里說:“中央工作組剛剛進駐寫作組的時候,工作組組長車文儀曾明確表態說,這支隊伍是有戰斗力的。正本清源之后,這支隊伍今后我們還是要用的。”這就明顯是把寫作班子當作一種寫作工具,只要能掉轉槍口,原班人馬即可為我所用。雖然后來由于形勢的發展,車文儀未能如愿保留下這套人馬,但寫作組的形式還是承續下來了,只是人員和歸屬有所不同罷了。好在中國不缺遵命文人,組建幾個寫作班子并不是難事,像上海出版系統就如法組建了大批判寫作組,寫出了批判“四人幫”的系列文章,在當時很有影響(把胡風與“四人幫”一鍋煮的文章,就是他們所寫)。復旦大學重新掌權的領導干部也積極網羅寫手,重組寫作班子,有的教師過去受壓受排擠,此刻能參加寫作班,也感到無上榮光,在接受任務時向領導表示:這點任務“吃不飽”,意在表示自己有更大的能量,希望能進一步受到重用。
寫作的內容雖然隨形勢而變,筆鋒所指有時會截然相反,而寫作班子這種組織形式卻在中華大地傳承不絕。這說明了一個問題:“文藝必須服從政治”的口號雖然不提了,但此種理念卻仍然深入人心,而且,用來“服從”的東西,早已從文藝擴大到各個社會領域,如歷史、哲學、經濟學等等,甚至還把自然科學也包括進來了,當年不是還有“自然辯證法寫作組”和“理科大批判寫作組”嗎?后者還準備將愛因斯坦的相對論當作哲學上的相對主義來加以批判。
寫作班的組織形式之所以受到廣泛的青睞,因為它適應了上下兩方面的需要:對上而言,它是權力者手中的工具,服從權力者的指令而行事,當然受到權力者的歡迎;對下而言,中國文人一向廊廟意識很強,而進入寫作班也就是受到領導重視的表現,有些人還可借此作為晉升之階,所以樂而趨之。
但是,知識分子貴在有獨立的精神,自由的思想,這是文化創造的基本條件。中國文化之所以多所因襲而缺乏創造性,就是因為有著太多的從屬觀念而缺乏獨立精神和自由思想之故。因此,我們不但要批判當年那些官方寫作班子所寫的文章內容,而且還應該看到他們那種寫作方式的弊病,從而否定寫作班子的組織形式本身,使寫作脫離權力意志,獲得真正的獨立。
當然,我這里指的是一種卷入政治漩渦的評論性寫作,而不是機關文秘寫作。文秘(文字秘書)本來就是聽從領導人調遣,為領導人服務的,他們(無論是個人或班子)的寫作,無論是工作報告、政策文件或者什么講話稿,都是代領導人立言,即使有些自己的見解,也需獲得領導人認可,才能作為官方意見而融入文章,這與本文要說的寫作班子的文字操作是兩碼事。
評論寫作與文秘寫作雖然是兩種路子,但以寫評論為主的寫作班子卻與文秘工作有著淵源關系。
在我國,文秘制度源遠流長。過去,皇帝有中書舍人、南書房行走之類,地方長官有文案師爺,都是代擬文稿的;現今的一些領導通知,手下也都有秘書班子,其中必有文秘,就是他們的筆桿子。毛澤東在為中共中央起草的黨內指示《關于建立報告制度》中特別提出:“各中央局和分局,由書記負責(自己動手,不要秘書代勞)……”可見書記們即使向中央寫報告,也大都不是親自動手,而是由秘書代勞的,否則黨主席不會有此叮囑。這些南書房行走、文案師爺和文字秘書們,雖然本身還不是寫作班子,但卻為日后的寫作班子開啟了一條寫作道路:放棄自由思想,稟承上意寫作。
在秘書代勞寫報告的基礎上,就必然要發展到由秘書代勞寫文章。政客和武將的文章,大抵是由秘書代寫的,有些大文章一個人寫不了,就組織一個班子來寫,領導人或者先口授一個提綱,或者連提綱也沒有,由秘書班子先寫,不中意的再修改。政客武將大都不習文墨,請秘書代勞還情有可原,最奇怪的是,有些文學家也不肯自己動手寫文章,而要別人代寫,這就有點看不懂了。當年的中國文聯副主席、文藝理論權威周揚,他的一些重要理論著述,如《文藝戰線上的一場大辯論》、《我國社會主義文學藝術的道路》、《關于馬克思主義的幾個理論問題的探討》等,都是組織班子寫的,這大概是一種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吧。難怪文壇奇才聶紺弩要嘲笑他說:“自己在各方面都拿不出一本書來,一部安娜(按:指譯作《安娜·卡列尼娜》),大半是別人干的。人生幾何,笑話太多。”(1979年12月7日致胡風信,見《聶紺弩全集》第9卷)
但這種為寫某一篇文章而組織的寫作班子,是臨時性的。文章寫好,班子也就解散了。相對穩定的專業性寫作班子,是為了要長期反對資本主義、反對修正主義的斗爭需要而建立起來的。一九六二年九月,毛澤東在中共中央八屆十中全會上發出了“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的號召,在這之前的中央工作會議上,還批判了小說《劉志丹》,說:“利用小說進行反黨活動,是一大發明。凡是要推翻一個政權,總要先造成輿論,總要先做意識形態方面的工作。革命的階級是這樣,反革命的階級也是這樣。”從此,各級黨委對意識形態方面的工作就特別重視起來,寫作班子也就應形勢的需要而生。
這時,寫作班子已有一個現成的模式,這就是北京釣魚臺的寫作班子。釣魚臺寫作班子是一九六〇年中蘇關系緊張之后成立的,專門撰寫反對“蘇修”的文章。這個寫作班子由中共中央總書記鄧小平負責,由書記處書記康生主持,參加的成員有:《人民日報》總編輯吳冷西、《紅旗》雜志副主編范若愚、中聯部副部長王力、中宣部副部長姚溱等。復旦大學有一位熟讀馬列經典的教授,借調到那邊只是做個資料員,可見這個寫作班子級別之高。九評蘇共中央公開信的文章,就是他們的杰作。接著,因為赫魯曉夫的下臺,中蘇論戰的大文章沒有再發下去,這個寫作班子也就無形中解散了,但是影響卻一直存在。復旦大學黨委宣傳部長就常常以這個寫作班子為范例來進行宣傳,并教導文科師生:只有像“九評”這樣的文章,才能稱為好文章!這之后所成立的各種寫作班子,大抵也是仿照這個模式而組成的:從各單位抽調一些寫手,集中在一個地方,聽命于領導的指令而寫作,即所謂“黨指向哪里,就打到哪里”。endprint
當時最有代表性的,是上海市委寫作組。它成立的時間較早,存在的期限很長,產生的影響也甚大。我們不妨以它為麻雀來進行剖析,同時也兼及其他同類寫作班了。
上海市委寫作班是根據市委第一書記柯慶施的意見成立的。柯慶施的政治敏感性特別強,對毛澤東的新思路跟得特別緊。八屆十中全會開后不久,他就在一九六三年一月四日上海市文藝界迎春茶話會上發表談話,提出了“大寫十三年”的號召,并說:不寫十三年的戲,我就不看。這種褊狹的題材決定論,在全國文藝界引起了很大的爭論,不但作家們難以接受,就是許多文藝官員也表示反對,但因為此論符合當時的政治方向,它還是占了上風,硬是把反對意見壓了下去,使得反對的文藝官員變換腔調。接著,上海《文匯報》的版面也有了重大改變。政策調整時期所推出的爭鳴之作消失了,代之以各種大批判文章。最明顯的標志性作品,是五月六日、七日連載的長文《“有鬼無害”論》,它批判了孟超的新編昆曲《李慧娘》及廖沫沙為該劇叫好的雜文《有鬼無害論》,震動很大。這篇文章是江青通過柯慶施組織的,署名梁壁輝的作者是華東局宣傳部副部長俞銘璜。江青稱贊它是第一篇真正有分量的批評“有鬼無害”論的文章。俞銘璜學養豐厚,議論務實,并非一個偏激的批判家,這篇文章是奉命而作,大概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據說稿子出來后,柯慶施嫌它學術性太強,要張春橋加以修改,以加強其政治批判性。
而這之后不久,毛澤東對于文藝問題的兩個批示出來了。第一個批示寫于一九六三年十二月九日,就批在《柯慶施同志抓曲藝工作》的簡報上,說是“各種藝術形式——戲劇、曲藝、音樂、美術、舞蹈、電影、詩和文學等等,問題不少,人數很多,社會主義改造在許多部門中,至今收效甚微。許多部門至今還是‘死人統治著。不能低估電影、新詩、民歌、美術、小說的成績,但其中的問題也不少。至于戲劇等部門,問題就更大了。社會經濟基礎已經改變了,為這個基礎服務的上層建筑之一的藝術部門,至今還是大問題。這需要從調查研究著手,認真地抓起來”。又說:“許多共產黨人熱心提倡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的藝術,卻不熱心提倡社會主義的藝術,豈非咄咄怪事。”這個批示下達后,中國文聯開始整風,但毛澤東認為他們是在應付,即后來所謂的“假整風”,所以才會有一九六四年六月二十七日的第二個批示,而這個批示就批在文聯整風報告的初稿上,措辭就更加尖銳了:“這些協會和他們所掌握的刊物的大多數(據說有少數幾個好的),十五年來,基本上(不是一切人)不執行黨的政策,做官當老爺,不去接近工農兵,不去反映社會主義的革命和建設。最近幾年,竟然跌到了修正主義的邊緣。如不認真改造,勢必在將來的某一天,要變成像匈牙利裴多菲俱樂部那樣的團體。”
柯慶施是得風氣之先者,在這場斗爭中已經占了先機。而在毛澤東作出第一個批示之后,他更加緊了戰斗的部署,所以要在上海成立兩個輿論機構:一個是寫作班子,一個是《未定文稿》(一般稱之為《內刊》)。這兩個機構很快就建立起來,據寫作班子文學組的人回憶,他們報到的時間是在一九六四年夏天。
上海寫作班子初由市委文教書記石西民具體領導,先后有過五個組:文學組組長葉以群,他是中國作家協會上海分會書記處書記兼文學研究所副所長,所以組員大都從作協文學研究所調來,也從三所大學中文系調人,華東師大和上海師院各有一名教師參加,只有復旦中文系不肯放人——所以就沒有復旦的教師參加。副組長徐景賢又從電影局帶來一個寫作小組,一起并入,葉以群下鄉參加“四清”工作后,即由徐景賢接任組長之職;歷史組組長金沖及,他是復旦大學教師,從復旦歷史系帶來一個寫作組,主要筆名是羅思鼎,意即要做革命機器的齒輪和螺絲釘,一九六五年金沖及調北京工作后,由朱永嘉接任組長;另外,經濟組由欽本立負責,自然辯證法組由李寶恒負責,哲學組由郭仁杰負責。這個寫作班先與《內刊》一同設在丁香花園,文學組的主要筆名丁學雷,就有身居丁香花園學雷鋒之意,后來寫作班遷至武康路十八號,又遷至武康路二號,但這個筆名仍舊沿用。不過遷到武康路之后,寫作班只剩下了文學組和歷史組,其余各組人員都陸續回到原單位去了。而且,市委直接領導寫作班的人也改換了。一九六五年國務院文化部改組,石西民調到文化部任副部長,臨行前他召集寫作班開了一次會,接任他主管上海文教工作的市委書記張春橋和華東局宣傳部部長夏征農分坐在他的兩邊,他明確將寫作班的工作交給夏、張二人。但后來夏征農并未插手寫作班的工作,寫作班就由張春橋主管了,從此就成為他手中的一支政治力量。而在石西民領導時期,華東局宣傳部倒還過問一些寫作班子的事。據文學組早期成員吳立昌回憶,他當時有兩篇文章,一篇由石西民修改過,另一篇則去俞銘璜辦公室聽取過意見。
寫作班子本來就是跟著權力者所指的方向出擊的,當時正在批判熱潮之中,從《北國江南》、《早春二月》開始,接著是《舞臺姐妹》、《林家鋪子》、《不夜城》、《逆風千里》、《兵臨城下》、《革命家庭》、《紅日》、《聶耳》等,批了很多電影,還有京劇《謝瑤環》、昆曲《李慧娘》等。被點名批判的文藝界大人物,則有田漢、夏衍、陽翰笙、邵荃麟等。當然,文藝只是個突破口,很快就擴大到其他文化領域,如美學界的“無差別境界”論和“時代精神匯合”論、史學界的“讓步政策”、哲學界的“合二而一”論、經濟學界的“利潤掛帥”論等等。一路批判下來,好不熱鬧。丁學雷和羅思鼎,也就在這一輪批判中大顯其名。
不過這些批判,由于有統一的部署,所以全國各寫作班子或非寫作班子的寫作積極分子們,差不多全都卷入了,只是影響不及丁學雷與羅思鼎而已。但這個寫作班子在一九六五年卻得到一個特殊的任務,使它的地位突然顯要起來。這就是協助姚文元寫《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
姚文元這篇文章,是江青布置他寫的,江青的背后當然是毛澤東。毛澤東是位謀略家,每個重要動作都有戰略意圖。組織這篇文章的目的,是要從《海瑞罷官》的作者——北京市副市長吳晗打開一個缺口,直接通向市委書記兼市長彭真,而彭真的背后則是劉少奇。這是他發動“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關鍵一著,因此,這篇文章也就顯得特別重要了。endprint
吳晗是位明史專家,學有專長。但他的寫作有個嚴重缺點,就是喜歡以歷史研究來為現實政治斗爭服務,搞的是影射史學。他早年所寫的朱元璋傳《從僧缽到皇權》,就是影射蔣介石的,這次寫有關海瑞的史論,并“破門而出”寫起《海瑞罷官》這個京劇劇本來,也是由于受到毛澤東的秘書胡喬木的鼓勵,為配合毛澤東提倡海瑞精神而作。但政治家談歷史故事總是從一定的政治需要出發的,當政治需要發生變化時,他的提法也就不同了。于是吳晗當初為一定的政治需要而寫的史論和史劇,轉眼間也就成為新的政治需要的靶子。
姚文元是文學評論家,對于歷史是門外漢。現在是奉命寫作,批判《海瑞罷官》的基本調子是上峰定好了的,他要做的是根據這個調子寫出批判文章來。但對于不熟悉史料的人來說,這也是難事。這個時候,寫作班子就起作用了。張春橋立即從“四清”工作隊中調回羅思鼎小組,關起門來幫他查找史料。這時上海市委寫作組已經搬到武康路二號一幢小洋房里,姚文元和羅思鼎小組關在二樓炮制批《海瑞罷官》的文章,連住在一樓的丁學雷成員也不準進門,不準打聽他們在干什么,簡直神秘至極。
《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在江青的掌控下幾經修改,于一九六五年十一月十日在《文匯報》發表,拉開了“文化大革命”的序幕。這篇文章所署的作者名字是姚文元,但羅思鼎亦有功焉。接著,羅思鼎、丁學雷又為姚文元批“三家村”做了很多的資料工作,并將這把燒北京市委的火延伸到上海,丁學雷批判了周信芳主演的京戲《海瑞上疏》,羅思鼎則批判了李平心和周予同,他們都跟得很緊。
上海市委寫作班子本來就是張春橋領導下的班子,在“文革”發動期間又協助姚文元做了許多工作,立下了汗馬功勞,當然會受到他們的重視。此后,隨著張春橋、姚文元政治地位的上升,這個寫作班子也就日益顯要起來。到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徐景賢在張春橋、姚文元的授意下,率領寫作班子集體造反,并與《支部生活》編輯部等聯合成立了上海市委機關造反聯絡站。接著,這個聯絡站聯絡了各路造反隊伍,奪了上海市委的權,從而使自己的性質也起了變化。它一方面是中央文革成員張春橋、姚文元在上海的辦事機構,同時也直接參加上海市革命委員會的領導班子。當張春橋、姚文元成為上海市委和市革會一、二把手時,寫作班子的支部書記徐景賢就成為第三把手,市民稱他為“徐老三”——那時,王洪文等工人造反派還未躥上來,而馬天水等老干部也還未解放和結合。羅思鼎小組組長朱永嘉則成為“抓革命促生產火線指揮部”指揮,并進入市委和市革會的常委會。還有些人出任“調查組”、“農村組”和“政宣組”等組織的負責人。
但這樣一來,寫作班子也就沒有時間再寫文章了。再加上“市革會”里面各派人物的權力斗爭,這個寫作班還能否繼續存在,也就成了問題。不過,徐景賢深知筆桿子的作用,他不肯輕易放棄這支自己的隊伍,在一九六七年全國“革命批判”高潮中,又在宛平路華東局機關大樓內重新成立上海市大批判寫作組,同時還在康辦(市委康平路辦公樓)旁邊的榮昌路上成立了一個專題寫作組,成員都是黨員,要比大批判寫作組高一檔。但似乎沒有寫出什么大文章,不久就解散了。一九六八年,毛澤東因清華大學的武斗,派遣工宣隊進駐全國高校,徐景賢就趁機將寫作班子的人分派到工宣隊中去,借以保存這支力量。后來姚文元接管中共中央理論刊物《紅旗》雜志,要上海成立《紅旗》組稿組,上海寫作班的人馬就以這個名義重新組織起來,繼而又成立了新的上海市委寫作組。
這個新的上海市委寫作組,或者遵照張春橋、姚文元的指令,或者自覺地根據當時的形勢而寫了具有很大沖擊力的文章,如對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戲劇體系的批判、對于上海機床廠七二一大學的調查報告等,將文藝界和教育界沖得稀里嘩啦。但在全國,這個寫作班已不能起領先作用了。因為不久,北京就出現了“梁效”寫作組——清華和北大兩校聯合成立的寫作組。
既然寫作組是權力者的工具,那么文章的威力也就不在于寫作者筆力的健弱,而取決于掌握寫作班子領導人的權位。上海寫作班子背后是張春橋和姚文元,而向“梁效”發指令的卻是中共中央主席毛澤東。“文革”結束后清查“梁效”寫作班子時,重點是清查它與江青的關系,大概為了撇清這一點,“梁效”寫作組組長范達人在《“文革”御筆沉浮錄——“梁效”往事》里說:“盡管江青與‘梁效來往不少,但是,在我看來,‘梁效應是毛澤東通過謝靜宜、遲群掌握的寫作班子。毛澤東直接向謝靜宜下達指示和要求,然后再由謝和遲向‘梁效頭頭傳達、貫徹。”同時還引用了謝靜宜的談話為證。謝說:“江青在一次會上把‘梁效稱作她的班子,我當時反駁說,這個班子是毛主席提議建立的,是按毛主席的指示工作的。江青聽后馬上改口說,那就更好了。”毛澤東是號令全國的最高統帥,大家都要跟著“最高指示”轉。所以當時老百姓有句順口溜說:“小報抄大報,大報抄梁效。”于是“梁效”也就占盡風光了。此外還有聽命于江青的文化部寫作班子“初瀾”等,也很霸道。
上海寫作班子有一點比較特殊,它直接與上海的權力機構相結合,所以它又發展出“梁效”、“初瀾”那些寫作班子所沒有的功能。當時各省市新成立的中共省委、市委都設有宣傳部,唯獨上海沒有,因為寫作班子就代辦了宣傳部的工作。“文革”后期,上海創辦了文學刊物《朝霞》叢刊、《朝霞》月刊、《外國文學摘譯》和理論刊物《學習與批判》,還設立了《魯迅傳》編寫組(石一歌)、文學概論編寫組、《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編寫組、《哲學小辭典》編寫組等等,都從屬于寫作班子,電影組雖說是由市委書記徐景賢直接領導,但也與寫作班子有著聯系,可見寫作班子在上海權力機構中的作用。
正因為上海寫作班子掌握著這樣大的權力,所以新的權力斗爭也就要沖著它而來。“《朝霞》事件”,就是這種斗爭的表現。《朝霞》事件發生在一九七四年四月份,其時王洪文已被毛澤東作為接班人提為中共中央副主席,地位遠遠超過徐景賢,他手下的工總司(上海市工人革命造反總司令部)頭頭們,也都一齊雞犬飛升,竊據要津。他們在上海已掌握了黨、政、財各方面大權,唯獨文權不在他們手中,所以勢在必奪。一九七四年三月下旬,王洪文在上海的主要代理人王秀珍到北京去和王洪文密談之后,回到上海就提出一份要《朝霞》停刊整頓的決定書,要另兩個市委書記馬天水和徐景賢共同簽字。理由是《朝霞》上發表的《初試鋒芒》和《紅衛戰旗》有嚴重政治問題:污蔑民兵組織,影射攻擊工總司,丑化一月革命。馬天水一向主管工交,不懂文藝,而且又是結合進領導班子的老干部,在“文革”中腰桿子不硬,不敢拂逆造反司令的意見,自然就簽字同意了。徐景賢主管文藝,自己又是作家,作品是否有問題自然不會看不出來,而且寫作班子是他的嫡系,王秀珍此舉耍的是什么把戲他當然很清楚,只是對方來頭很大,他實在頂不住壓力,也只好簽字表示同意。三個市委書記聯合簽字,事情就算定局了。這時朱永嘉為了保住寫作班子這支隊伍,就采取政客們慣用的丟卒保車方法,把《朝霞》負責人陳冀德拋了出去。據說,這時工總司方面已經預備好一套編輯班子和作者隊伍,隨時準備接管《朝霞》等刊物。endprint
但后來事情有了一個戲劇性變化。因為陳冀德實在接受不了眼前這個突發事變,就寫了一封信給在北京的蕭木,匯報《朝霞》此刻的情況,悄悄跑到負責往北京送文件和稿件的機要交通站發出。蕭木原來也是上海市委寫作班子成員,《朝霞》就是在他創議下辦起來的,此時在北京做王洪文的秘書。蕭木倒不怕得罪王洪文,他拿著信去向張春橋匯報。張春橋馬上作了批示,說《朝霞》這兩篇文章并沒有什么錯,而且他是市委第一書記,責令《朝霞》停刊整頓的事情,他怎么不知道?并明確表示,以后凡屬工作中的差錯,不要把責任推給下面。責任在市委,首先在他。張春橋還要蕭木馬上接通朱永嘉的電話,他在電話中立即對朱永嘉下達指示。于是第二天一大早,王知常就帶人將所有揭發陳冀德、批判《朝霞》的大字報統統撕下,而王秀珍則一再聲明:我怎么會炮打春橋同志呢?事情終于以喜劇的形式落幕(據陳冀德《生逢其時》、燕平《我在〈朝霞〉雜志工作的回憶》)。
人們或許以為張春橋此舉頗為費解:此時王洪文地位已在張春橋之上,他為什么敢于下達這樣的指示?這不是沖著王洪文來的嗎?其實也不難理解。因為王洪文畢竟是個草包司令,在江青、毛澤東面前,張春橋還是比王洪文更受信任,王洪文過去是張春橋提拔起來的,以后也還要仰仗他的力量,才能生存和發展,所以對張還有所忌憚。而張春橋之所以不顧王洪文的態度而要保存《朝霞》,倒也不是什么主持正義,而是出于政治權謀。須知張春橋是一名政客,在政客心中首先考慮的總是利益,《朝霞》事件的處理實際上是一種政治平衡術。蓋因張春橋雖然志在掌握中央權力,但上海畢竟是他的基地,他深知這個后方基地對于他在中央掌權的重要性,非要牢固地掌控在自己手中不可。而要掌控這個基地,則必須平衡各種政治力量,使他們都要依賴于自己。“文革”初期,他依靠的是寫作班子,但在中國,文人是成不了什么大氣候的,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這一點他看得很清楚。所以他抓住中央文革派他處理安亭事件的機遇,先斬后奏,簽字同意了工總司的要求,扶植起這支工人造反隊伍,王洪文等人當然要唯他的馬首是瞻。后來毛澤東要求各地革委會必須結合老干部,他又拉出馬天水、王少庸等人來為己所用。現在,工總司的力量無限膨脹,要想吞沒一切,將來難免要失控,所以他在一封信中將《朝霞》事件比作當年“四一二”(4月12日)紅衛兵對他的炮打,就是這個道理。他不能讓工總司的勢力獨大,而要用老干部和寫作班這兩支力量去平衡,否則他就難以控制了。王洪文、王秀珍之流畢竟是老大粗,暴得大權,而不懂政治,所以才會如此肆無忌憚地擴張,犯了政治上的大忌。而徐景賢、朱永嘉雖然讀過不少書,也從政多年,但畢竟是書生見識。他們想丟卒保車,而一旦丟掉這枚卒子,對方豈能得一小勝就止手乎?朱永嘉要求王秀珍不要讓《朝霞》停刊,不是馬上受到了王秀珍的嘲笑嗎?
只是文人做到了成為別人政治棋局中的一枚棋子,卻失去了獨立意志,也是夠可憐的了。有些人至今還以自己當年的寫作是接受某領導的指示為榮,實在是很悲哀之事!
(選自《書城》2014年第2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