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燕



中國美術館主辦的國際新媒體藝術三年展又一次如約而至,作為具有國際學術展覽品牌意義的大展,它堪稱一場新媒體藝術的饕餮盛宴。本次展覽的58件作品出自22個國家和地區的65位藝術家及藝術家組合,呈現了國際新媒體藝術的發展現狀,展品幾乎涵蓋了現在新媒體藝術的所有形態:機器人藝術、聲音藝術、網絡藝術、影像藝術、生物藝術、動態雕塑等等。絕大部分作品都是首次與中國觀眾見面。各種新穎、有趣、奇特和看不懂的新媒體藝術作品對于接觸這種藝術形式不多的國內觀眾而言無疑是一種難得的刺激和思維挑戰。
如果說上一屆三年展因有多件大型互動裝置使得美術館猶如變身游樂園般充滿樂趣,本次展覽中隨處可見的玻璃容器、馬達、電子原件和機械裝置,則讓人頗有些走進了科學實驗室的感覺。荷蘭藝術家杰西卡·德布爾的《毛細漸變》展示的是白色水仙花從深淺不一的藍色溶液中吸取水分,逐漸呈現出漸變的藍色,看起來和中學的植物蒸騰作用實驗沒多大區別;卡羅麗娜 ·索貝茨卡的《云科學》是一套改裝的氣象設備,“用來收集云的樣本然后通過實驗對象的攝入進行微生物分析”……各種“不明覺厲”的展品讓觀眾戲稱這個展覽更像是一個“科學家的藝術展”。
一樓展廳迎面而來的就是一個以“金雞獨立”造型靜止在半空的西式古典沙發,帶來視覺和心理的雙重驚異感。供人們休憩的沙發不讓人安坐卻偏要以這樣一種具有威懾效果的方式出現,像是一則無聲又強悍的獨立宣言。這件《源于內部的平衡》是美國藝術家雅各布·托斯基創作的機電雕塑,通過對地心引力與物體支點的研究和精密的設計,以內部的反應力來對抗外部力量。這件作品也是展覽第一部分“獨白:物自體”中的一件?!拔镒泽w”的概念是康德哲學思想的重要內容,指事物本身不可能為人所認知,因為人只能以自己的知識和經驗去認識事物,而人的知識和經驗有限,所以對事物的認知就有限;也即是說我們只知道物的表象,但不可能知道物本體。策展人張尕說從這個意義上展覽反駁了康德的這種說法:因為通過物的能動性,我們可以發現和知道物自體。
在沙發一側的墻上掛著一組齒輪馬達裝置,幾顆金屬球在上下兩個銅片之間上下起伏地隔空飄浮著,呈現著太空零重力失重的場景,出現在此時此地顯得完全不合情理。這是由于暫時的磁化作用,磁鐵將金屬球托起。瑞士藝術家皮朗營造的這種緩慢且深沉的物體運動令觀眾陷入沉思。轉到后面的展廳,一朵全金屬的巨型“花朵”正徐徐張合,全開時從花心發射出冷凜炫目的藍光——這是一種新型的依靠城市能源生活的機械有機體,具有類似植物的、可以完成光合作用的太陽能系統。它分為雌性烏爾巴努斯和雄性烏爾巴努斯,雌性烏爾巴努斯可以直接攝取都市能源,雄性烏爾巴努斯則吸收雌性作為電能排放的光子。它們居住在城市上空的領域內(大約200米的高度),因此往往會在摩天大樓的上層或屋頂被發現,但現在很少被不能享受到天空視線的城市居民所發現——這是韓國藝術家崔U-Ram“發現”的新機械生物,它們在其生活的秘密環境中自生繁衍。
新媒體藝術家創造的各種人造物栩栩如生,會移動、會發聲、會產生自己的訴求,以生動活潑的狀態回應著康德有關“物自體”的思考。這些超越人們日常經驗的物體為我們提供了嶄新的體驗,開啟了認識物體多樣性的大門,讓人們看到世間萬物更多的可能性。正如范迪安館長所言,新媒體藝術的“新”,不僅表現為媒體與技術在物質與工具意義層面上的更新換代,更重要的是,藝術家將思維的觸角指向新的文化命題。從“合成時代”、“延展生命”,再到本屆的“齊物等觀”,三年展主題一步步延伸至更廣泛的數字生命,全面闡述和反思新文化語境下人與世界的關系。
“齊物等觀”主題聯系的是中國傳統的自然觀、物質觀與宇宙觀?!褒R物”一說來自莊子的哲學思想,在《齊物論》中莊子提出了打破人以自我為中心的精神限制,超越事物間的差別,視萬物平等的觀念?!褒R物等觀”展覽意在從事物表象進入關于事物本質的探究,在當今社會條件下,重新思考萬物之間的平等問題。張尕將這一抽象而具哲學意味的主題分解為三個部分:“獨白:物自體”、“對白:器物之間”和“合唱:物之會議”,通過物、器(技術)、人貫通一體的平等關系,回歸到莊子的齊物論觀念。
當世間萬物不再是一種靜止的、被動的存在,它們之間會是一種什么樣關系?是否會產生一種對話?是不是在人的社會性之外,物與物之間也有一種社會性?物與人、物與器之間又有什么樣的影響互動?展覽第二部分“對白:器物之間”正是從物之間的關系著手展開。瑞士藝術家澤曼用“80個設定好的直流電機,棉球,紙板箱”創造出一個具有建筑思維的聲音平臺,紙板箱上懸掛著的棉球不停擺動彈跳,發出嗡鳴,展示了現代主義有序的模式和混亂的生活壓力間的緊張關系?!兑粋€嘗試將兩個鞋帶系在一起的機器》是一個由兩個簡單旋轉機械和一只藝術家穿過的舊鞋組成的裝置。每個機械持住鞋帶的一端,機械往復旋轉,鞋帶在某個時刻相遇又再次分開。這個機械的意圖是將兩個鞋帶系在一起,但一直被延遲并永不能完成。它的作者、哥倫比亞藝術家阿德里安娜·薩拉薩爾創作了許多這樣荒誕而無用的機器,用故意制造的功能缺失來讓人們思索主客體之間的關系和自然與人工之間的界限。
人類自古以來就在認識“物”的過程中不斷認識世界與自我,而新媒體藝術把物的形態和屬性予以更深層次的揭示。當人們認識到萬物本身的生命力和能動性,新的平等觀才有可能產生?,F代社會的種種秩序是構建在人類中心主義的原則之上。當“人成為萬物之中心和尺度”,也放縱了人類的狂妄自大和目空一切,這種對世間萬物予取予求的態度也逐漸釀出各種惡果,我們今天所面臨的各種生態、能源、環境、政治危機都與此相關。正因如此,“去人類中心主義”、“非人類中心主義” 、“后人類主義”等思潮逐漸在知識界興起。展覽第三部分“物的議會”正是借用了法國當代哲學家布魯諾·拉圖爾的相關理念,拉圖爾建議消除主體和客體、有機物和非有機物、生物和人造物之間的壁壘,建立一個“物的議會”,把民主的概念擴展到萬物之上,物的議會有人、物的共同參與,物也可以在民主程序中表達訴求和希冀。展覽這部分的物的合唱表明了物的無限延展的可能性,“物”的概念范疇擴展到歷史、宇宙、生態、數據、記憶等等一系列領域,而不只是局限于物理的器物,具有更大的包容性和延展性。
當我們以一種更平等的眼光來觀看物體,也許一切就會大大不同。中國藝術家王郁洋的《財務室》是一件從很容易被從它身旁經過的觀眾所忽略的作品,因為它看起來和一個普通的辦公室沒有兩樣,辦公室中的所有物品就放置在現實生活中常規性的位置,但稍加留意,就會發現無論是電腦、電話、打印機、紙張、垃圾桶……所有物件的表面不斷地一脹一縮,它們都在均勻地呼吸著,如此魔幻般的情景不禁要讓觀眾懷疑自己的所見,但誰又敢肯定這看似荒謬的的場景就不是一種真實呢?
在直面現實的危機和困境方面,藝術家總是不憚于充當令人畏懼的預言家角色。人類無節制的消費和對環境的肆意破壞不僅產生了臭氧層空洞,還在環太平洋制造了一個無比巨大的垃圾帶。這個覆蓋了70萬到1500萬平方米面積的塑料垃圾是一個世界級的動態紀念碑雕塑。土耳其藝術家碧娜·尤達斯用《無節制的生態圈》提出一個簡單的問題:“如果從今天起我們的塑料碎片充滿海洋,那什么樣的生物會從當代的原始泥沼中誕生?”在她的設想中,浮游昆蟲、海洋爬行動物、魚和鳥類都生出了感知并具有可以消化塑料的器官;受啟發于突破性的對于新型分解漂浮塑料細菌的發現,更加復雜的可在人造極端環境生存的生命形式可能也會產生其中。當各種色彩艷麗、奇形怪狀的新型生命呈現在觀眾眼前,惡心也好,難受也罷,這也許就是未來世界的景象?這個生態圈本是極端的人類中心主義的產物,最終通過非人類生命的參與而實現了去人類中心主義。
藝術的思考總帶有烏托邦式的理想色彩,新媒體藝術本身具有的生動性為藝術的表述增加了一種直觀和零距離的方式。從這個層面上講,高科技含量的新媒體藝術有可能傳遞和激發更多的思考,推動現實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