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強
一個都不能少
大學最后一個寒假就要結束了,我這個寒假留守班班長的使命也就算快要完成了。
軍隊院校雖然和地方大學一樣放寒暑假,學員們卻不能和地方大學生一樣擁有全部自由,每個假期都要留百分之十五左右的學員,看家護院、值勤站崗、掃除庭院。我這個留守班班長還有一項特殊任務,就是出一期黑板報。
我可是這方面的老手了,從小學就開始干這行兒,到現在為止,我還真記不清出過多少塊黑板報了。在軍校里,我也曾經嘗試過用一些更“先進”的方式,比如說廣告色、吹粉、噴繪之類的,但我越來越開始回歸到最原始的“粉筆”,用最簡單最樸素的線條也許更能體現我那一手“瘦金體”字的價值。這樣的純粉筆黑板報與整個時代顯得是如此的不搭。可是,這里是封閉的軍校,學員們不準使用手機和Ipad,沒有微博、微信、QQ,甚至除了計算機教室就壓根兒沒有網絡,再甚至,我們都不可能擁有一臺帶有短波波段的收音機。這里究竟是窮鄉僻壤,還是世外桃源呢?粉筆的純粹不正是這里的絕配嗎?
當然,與其他隊那些花里胡哨的黑板報相比,我更加自信的還是我一貫以內容取勝。這次也不能例外,我的主題是“一個都不能少”。雖然這是前幾年的一部電影名,可我定這個主題可不是緣于那場電影,而是緣于寒假前最后一次點名。
“點名”其實并不需要張三李四地點一個遍,它更接近一次“會議”,但是它又不同于“會議”。坐在會議桌前,大家應該都是平等的,可以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議”些事情。“點名”就不同了,這個詞完全暴露了一個居高臨下者的姿態,作為學員,你也就只有聽“點”的份兒而沒有“議”的份兒。
這樣的點名,每周至少一次,總結一下上周的情況,布置一下下周的任務。寒假前的這次點名就尤為重要了,總結的不再是一周,而是一個學期,布置的也不再是一周,而是整個寒假。當然,寒假對于那些回家過年的同學們來說,是不需要更多布置的,唯一強調的便是歸隊時間問題。
歸隊時間是來不得半點馬虎的,叫你三更回,不能到五更。別說五更,就是過一分鐘也是不行的。這次歸隊是大學里最后一次歸隊,軍校上到第四個年頭,大家心里頭都有數,本不需要三番五次地強調。可隊長、教導員,你方說罷我再說。其實強調的卻是另外一件事。
也就是在一個多月前,學校警衛連的一個士官回家休假,偏就在長途汽車上遇到了持刀行兇的歹徒,這士官便挺身而出見義勇為了。雖然歹徒的犯罪行為被制止了,可這個年輕的士官卻因失血過多獻出了年輕的生命。于是學校開展了向英雄學習的活動,我還專門出了一期黑板報,就擺在要點名的活動室里。
隊長說:“同志們,隊里希望你們都能夠安全地、準時地歸隊,你們聽明白沒有?”
“聽明白了!”
“大點兒聲!”隊長總是很威嚴。
“聽明白了!”
教導員補充說:“同志們,你們的聲音雖然洪亮,但我還是怕隊長的話你們沒有聽明白。雖然我們正在開展向英雄學習的活動,但是教育歸教育,我們都不希望你們碰上事情,再有半年,你們就都畢業了,奔上各自的工作崗位,軍隊培養你們,是因為需要你們,軍隊現代化建設在等著你們去建功立業。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要多動腦子想一想,有些事情還是你們力所不能及的,所以,當我們挺身而出的時候,不是簡單地頭腦發熱,而是先考慮到后果。我和隊長在這里等著你們歸隊,一個都不能少。”
隊長也點了點頭,說:“教導員說得好,一個都不能少!”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就再明白不過了。在小板凳上坐得筆挺的我心里有一種難得的熱乎乎的感覺,誰說部隊不講人情?
黑板報已經出好,雖然主題明確,但內容還是顯得過于單薄了,整個寒假風平浪靜,所謂的好人好事不過是些雞毛蒜皮。
我查看了一下報到花名冊,只剩下孫偉一個人還沒有歸隊。
我們沒有現代化的通訊工具,我也只好去問他的佳木斯老鄉。
他的老鄉說:“我們在佳木斯分手時就約好了一起回來的,可我按時趕到了佳木斯,直等到開車也沒等到他,就只好先回來了。”
“會不會出什么事兒?”我有些不好的預兆。
“不能夠,他們家在林區,那疙瘩老偏僻了,還得坐那種蒸汽火車,那火車,別提多帶勁兒了,頭上冒著白煙,車廂里還生著大煤爐,你想也想不出來啥樣兒。”
我怎么感覺在聽一個中世紀的神話故事呢?
“那火車比步行快不了多點兒,也沒個準站點兒,誰要是想坐車了,站在路邊招招手,那火車一準兒能停下來,等你上了車,它再接茬兒開。”
真還有這樣古老的火車嗎?“你的意思是說,他的那趟火車延誤了?”
“也不算延誤,因為那火車壓根兒就沒有列車時刻表,班長,你就把心放肚子里邊吧。”
可是,天已經黑透了,這眼看著就到了歸隊的最后期限,我怎么向隊部報告呢?這叫我怎么能放心得下呢?蒸汽火車、佳木斯到北京、北京到中都。
我下了樓,站在宿舍門口,向黑黢黢里張望著。
我還真看到了比黑黢黢更黑的人影拖著個箱子向這邊急匆匆地跑來。
我高聲喊道:“是孫偉嗎?”
“是,班長,我是孫偉,沒遲到吧?”
沒錯,是孫偉,我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真是一個都不能少。
可是等孫偉走近了,我這才看清,孫偉拖著的不是箱子,而是一個人。
一個都不能少,怎么卻多出來一個?
多出來一個
這多出來的一個是個小男孩,看樣子也就是四歲上下,站在孫偉身邊瞅著我一個勁兒地傻樂。
我簡直驚呆了,平時蔫了吧唧的孫偉,咋就整出這么大個兒子了?
“娃,別愣著啦,快叫叔叔。”孫偉親昵地拍了一下小男孩的腦袋。
“叔叔!”一聽這孩子說的就是東北話,和孫偉還真是一個味兒。
我一把拉過孫偉,避開那男孩,問他:“這是誰呀?”
孫偉呵呵一樂,說:“這事兒太復雜了,一言難盡,我還是趕緊把孩子安頓好了再慢慢說。”
復雜?一言難盡?
不出五分鐘,孫偉帶兒子來上學的事兒就在學員隊里傳開了。
孫偉給孩子端水洗臉洗腳的工夫,他的宿舍門檻就被踏破了。
“孫偉,現在都什么年代了,咱們都是大學生,是軍人,起碼的生理衛生知識還是應該有的,你咋就這么不小心,不采取點措施呢?”
“也難怪,這孩子都這么大了,怎么著也是高中時犯的錯誤。你想,高中時一個農村孩子,恐怕還真不知道什么安全措施哩。”
孫偉自顧忙著給孩子鋪床蓋被:“去去去,都別瞎猜了,現在顧不上,回頭再給你們解釋,讓娃先睡。”
我是在熄燈號吹過之后才進的宿舍,黑漆麻烏的,可剛剛結束了假期生活的同學們似乎沒有一點兒困意,還在繼續嘰嘰喳喳雞一嘴鴨一嘴地議論,當然,今天的“焦點訪談”自然是那多出來的一個。
“你們誰見那孩子了?長得到底像不像啊?”
“我見了,眉眼之間還真有點兒像哩。”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咱們還在這兒耍光棍,人家大胖小子都抱了好幾年了。”
“想不到啊想不到,你們說,他怎么就能瞞得這么好?一點兒也沒看出來。”
“這還叫瞞得好?差半年就畢業了,為啥偏偏就不再瞞下去了呢?”
“紙里包不住火唄。”
“有故事,這里邊兒一定有故事,大故事。孩子他媽是誰?也不知道這些年她一個人是怎么熬過來的?大姑娘家的。”
“嗨,你咋就肯定是個姑娘?難道就不會是個小寡婦?”
“哼,真是條狼,披著人皮的狼。”
“食色性也。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兒,只是學員連戀愛都不準談,現在卻整出個下一代來,看來,他這次是逃不過這個處分了。”
“怕只怕這畢業分配,恐怕要發配邊疆了。”
“邊疆倒也不怕,他家比邊疆還邊疆。說不定,會開除,真可惜!眼看就要畢業了。”
“開除?這也太重了吧?”
“連談戀愛都要挨處分,現在整出個孩子,不開除也得勸退吧?”
說到這里,大家的心情都有些沉重,畢竟是同窗、是戰友,未必親如手足,但一定惺惺相惜。
我覺得我應該制止這種無謂的談話。“睡覺吧,隊里該查鋪了。”
查鋪大家并不陌生,心里也一直存有畏懼,但此刻,大家卻幾乎異口同聲地反對我:“放心吧,現在隊長、教導員、區隊長都顧不上查鋪了,他們都在隊部里,正和孫偉談話呢!”
火車上的奇遇
隊部里的窗戶打開了一個小小的縫隙,但屋子里還是煙霧繚繞。隊長、教導員端坐在各自的辦公桌前,區隊長已經洗漱過了,坐在床沿,腳剛剛洗過,還有些潮,就光著在那兒晾著。他們一人一支紅塔山,一邊吞云吐霧,一邊聽孫偉一個人在說。
“這孩子是我在火車上撿的。從家里出來,我得搭一段小火車趕到佳木斯。這孩子在車廂里來來回回地跑,后來,也許是看我穿著軍裝新鮮,就直往我這兒鉆。我背包上正好扎著一段白線繩,我就解下來,教他玩翻繩。后來也不知怎么玩著玩著,他就不走了,我就把帶的方便面跟他一起吃。后來,佳木斯到了,我趕緊問他的家長在哪兒。他這才說是他爸帶他出來的,可他剛才就已經找不到他爸了。我問他家在哪兒,他說不清楚,問他要去哪兒,他還是說不清楚。我帶著他走遍了每一節車廂,可很快,整個火車上一個人都沒有了,我就只好把他帶著回學校了。”
孫偉把事情經過講完,不覺長長地出了口氣。
隊長和教導員對視了一眼,搭班子這么些年,有時候他們的交流就是這么一眼,可僅此一眼,他們都已經心照不宣:孫偉在撒謊。區隊長正用右手摳著左腳趾縫,頭也沒抬,各種各樣的謊言他聽得多了,只是沒聽過這么荒唐的。
盡管生氣,但隊長還是耐著性子問:“你的意思是,這孩子他爸會獨自把個四歲的孩子留在了火車上?”說著說著,語氣中卻帶有強烈的嘲笑和譏諷的味道。
孫偉想了想,搖了搖頭:“一般不會吧。我想,也許,他真的在半截腰兒下了火車,卻又沒趕得及上來。”
隊長更加不屑地問:“那我再問你,一個四歲的孩子,不見了爹媽,卻一點兒也不著急,反倒和一個旁人去玩什么翻繩?還會上千里地的一路跟著你從佳木斯轉北京到中都?”
看著隊長越說越氣憤,教導員攔住了話頭,他從來不肯直接戳穿學員的謊話,這就體現出了思想政治工作者的修養。“孫偉,你講的故事,是有點讓人難以置信,可能你省略了一些細節,你回去再好好想一想,先去睡吧,時候不早了,明天還上課哩。”
“可……可我睡哪兒呢?”孫偉撓了撓頭。
“你自己惹的事兒,你自己想辦法去!”隊長急赤白臉地說。
“隊長,反正咱倆也都要回家睡,不如就讓孫偉在咱倆隨便哪張床上湊合幾個晚上。你說呢?”教導員說。
“那就讓他睡你的床吧!老好人!”隊長白了教導員一眼,氣呼呼地留下一句話,戴上軍帽,走出了煙熏火燎的隊部。
“要不,教導員,我就去和孩子擠擠吧。”
“孫偉,沒事兒,你就在我這兒睡吧。”說完,教導員也走出隊部,他要追上隊長,和隊長再溝通一下思想。他知道,依隊長的脾氣,今天晚上非得搞個水落石出不可,可有些事情,急不得也緩不得。孫偉眼下帶回來的這個孩子,不管是火車上撿來的,還是早先在家里的私生子,今天晚上都是無法徹底搞清楚的了。
隊部里只剩下了區隊長和孫偉。區隊長其實畢業也就兩年,還沒有結婚,晚上,隊部就是他的宿舍,當然,他還肩負著查鋪和值班的責任。區隊長去了趟廁所,故意把腳步放得重一些,那些談興正濃的學員們也就自知無趣地閉上了嘴。區隊長順便把宿舍樓的門從里面鎖了,返身回到隊部,卻見孫偉還軍裝筆挺地坐在教導員的床沿上,笑了笑:“咋還不睡啊?”
孫偉立起身來,問:“區隊長,你說,是不是隊長和教導員都覺得我在騙人啊?”
區隊長又是笑了笑,說:“說實話,連我也是覺得你在騙人。”
“可我說的都是真的啊!你們咋就不信我呢?”
“你想,現在家里頭都是一個寶貝,就算村里頭有生兩個、三個的,可這孩子不傻、不苶、不聾、不啞、不瘸,又是個男孩,擱誰誰也不會把這么好一個孩子扔了吧?就算扔,也不會等孩子長到四歲再扔吧?”
“天知道這是什么家長!”
“你也別多想了,反正這孩子只要不是你拐帶來的,就沒啥大事,犯不了法。”
“區隊長,現在我都懷疑這孩子是怎么來的了?剛才隊長問我,那孩子咋就跟我走了這么遠,我也納悶,這一路上,他不哭不鬧,跟著我頂風冒雪大幾千里地,就這么著,讓我給帶回來了。你說,我這不算是拐帶兒童吧?”
“如果你講的是真的,應該還不算拐帶,至少你沒有把孩子賣掉。”
“區隊長,難道你還在懷疑這孩子是我生的?”
“孫偉,我想,教導員現在一定是找隊長商量下一步怎么辦,就算他們不信你的話,但他們一定也會順著你的線索,幫著孩子找到家長。”
“這是必須的。”
“可如果你說了假話,最后找到的家長不是別人,而是你,怎么辦?”
“怎么可能是我呢?要不,明天就去檢查DNA!”
“我想那倒不必,現在必須盡快找到孩子的家長,要真像你說的那樣,他們不定得有多著急呢!”
“區隊長,是得盡快找到他們。你說,如果找到孩子家長,我是不是得立一件大功,起碼也得三等功吧?”
“三等功?做你的黃粱美夢去吧!”
“怎么?難道這不是見義勇為?”
“就算你說的是真話,那你也是犯了大錯了,知道不?如果你在佳木斯就幫孩子找到家長,那還真說不準能立個功啥的,可惜啊,你錯就錯在把孩子越帶越遠。你怎么就忘了教導員說的話,遇事得先想想怎么辦,不能頭腦發熱。”
“可是,區隊長,我得按時歸隊啊,時間緊迫,我不可能繼續留在佳木斯了啊!”
“你還有其他辦法,火車站就有警察,有派出所,列車上也有乘警,有列車長,他們有責任也有能力幫助孩子盡快找到父母。你為什么就不把孩子交給他們呢?”
孫偉沉默了。他不是沒有想過,但是在他的內心深處,他不情愿。因為他知道,如果那樣,他頂多只能收到一封感謝信,甚至連感謝信都沒有。
隊伍里的小尾巴
學員宿舍的水房無異于一個情報集散地。早上出操回來,水房里洗漱的同學們已經陸陸續續地知道了那個小男孩是孫偉在火車上撿來的。
這并沒有阻止同學們更多的猜測和議論,但我寧愿相信這是真的,那就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啊!我已經想著該把黑板報左上角顯著位置的內容換成這一條爆炸性新聞,題目我都想好了:“誰是最可信任的人”。如此的頭版頭條,一定會讓我的這期黑板報備受關注的。我想象著黑板報前擠滿黑壓壓人頭的場景。
當然,我還需要細節,生動的細節,為此,我必須得深入采訪一下孫偉。
可是,無論我怎么懇求,孫偉都不肯跟我再講一遍他的光榮事跡。還挺謙虛的嘛!
于是我直接找到教導員說了自己的想法,想從他那里得到一些第二手的資料。沒想到,我竟無緣無故地挨了號稱最不愛訓人的教導員的訓:“你真是個頭大無腦,聽風就是雨的,現在事情都還沒有搞清楚,究竟是好事壞事還是丑事都還說不準,你宣傳個啥?這事兒在沒搞清之前,誰都不能對外說。”我可真有點懵了,怪不得孫偉閉口不言,難道真像同學們揣測的那樣,此事還另有不可告人的隱情?
可是這種事情,還真用不著我的黑板報來宣傳,就已經在整個校園里引起了轟動。
最杰出的宣傳工作者不是別人,正是那個站在我們隊伍里的小尾巴。
軍校里一切活動都是列隊進行的,早操和上課孩子自不必去,可一日三餐總是要吃的,小男孩便不可避免地站到了開往食堂的隊伍的最后面。
偏偏這開學第一周,我還是值周班長,喊了快四年的口令,可以說對列隊這一套早就爛熟于胸了。稍息、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報數,十九乘五減三再加我一個,九十三人,一個也不少。于是,我便小步跑到隊尾向隊長打個敬禮,洪亮地喊道:“報告隊長同志,隊伍集合完畢,應到九十三人,實到……”就在這時,我不自覺地瞅見了那個小尾巴,“實到九十四人,報告完畢,請指示!”
整個隊伍早已忍俊不禁,幾個膽大的已經爆發了笑聲。隊長一下子也有些愣住,但到底是經過世面的,板了板面孔說道:“再數一遍。”
我只得重新跑回隊前,重新裝模作樣地報數,心里頭卻一直在盤算,到底應該說應到九十三實到九十三呢?還是說應到九十四實到九十四!
從宿舍樓到食堂,列隊大概要走五分鐘。在這五分鐘里,我習慣地站在隊伍左側中間靠后的位置,余光卻不得不瞥向隊尾。小尾巴仰首挺胸,學著叔叔阿姨們的姿勢夸張地擺臂邁腿,只是步子小頻率快。這一看可不要緊,我喊出的“一二一”就成了小家伙的腳步,整個隊伍只得跟著我的口令跳步調整,搞得隊伍亂成了一團。我們后面的隊伍也爆發了一陣笑聲。唉,我只得向隊伍前部靠了再靠,直到連余光也看不見小尾巴了事。
五分鐘之后,隊伍停在了食堂門口。該唱歌了,我選了一支短一點兒的,唱完了事。“團結就是力量,唱!”我暈,那小尾巴居然會唱這首歌,會唱卻完全不在調上,不在調上嗓門兒還挺大,他嗓門兒越大,我親愛的戰友們越想笑,越想笑就越唱不出來,結果,大家全成了小尾巴的和聲了。
幾個系的隊伍都陸續開來了,好像成心和我們作對,他們也都開始唱“團結就是力量”,唉,瞧瞧人家的“力量”!
沒想到,小尾巴還沒唱夠,跟著此起彼伏的“力量”又開始了。
隊長趕緊讓隊尾的兩個學員把孩子先領進了食堂。
我正準備讓大家進食堂,隊長聲音不高卻威嚴地說:“重唱!為了誰!”天啊,這樣舒緩又抒情的歌怎么唱出力度呢?可軍人的天職就是服從,“泥巴裹滿褲腿,唱!”同學們知道,唱不好這頓早飯恐怕就吃不上了,愣是把一首優美的歌唱成了雄壯有力的進行曲。
就這樣,在第一頓早飯的時候,關于小尾巴的種種傳聞,就進入了學校食堂這個大的情報批發市場,還用得著黑板報去宣傳,或者說去“曝光”嗎?
我們的綠色方陣里,多出來一個活蹦亂跳的小尾巴,這在司空見慣了整齊劃一的校園里簡直成了一大奇觀。這樣的日子會有多久呢?
傷腦筋的孩子
昨天晚上,教導員追上了隊長,在清冽的夜色中,圍著大操場走了四五圈。他們達成了一致,不管孫偉講得是真是假,既然事情發生了,也不能讓孩子這么一直呆在隊里,總得盡快妥善解決,一方面抓緊時間探究真相,一方面安排好孩子的生活起居。他們簡單商量了一下分工,也想好了讓幾個心比較細的學員輪流照看孩子,這在個學員名單里,沒有孫偉。
早飯過后,學員們都去上課了,隊長也按分工去系里向主任、政委匯報。
教導員留在隊部里,先是翻看了一下孫偉的檔案材料,重點看了一下家庭成員等基本信息,再去宿舍里找孩子“談話”。他自己的孩子也快要上小學了,他以為可以和這個孩子無障礙地對話,了解到更多有用的信息。可孩子跟孩子不一樣,眼前的這個孩子只是說自己叫“今今”,也許是“京京”“青青”“心心”“星星”,卻不知大名,更不知姓什么。家住在屯東頭的水塘邊,門口有一棵歪脖子大楊樹或者白樺樹,旁邊是一大片玉米地,玉米地那頭兒就上了山,山上是大片大片的松樹林,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屯,更別說什么縣什么鄉。家里有爺爺奶奶媽媽還養了兩頭豬,就是很少能見到爸爸,可問起來爸爸在外邊是當兵還是打工,孩子又含糊起來。教導員干脆直截了當地問,那個孫偉是不是就是他爸爸,他卻支吾著,睜大眼睛無辜地盯著教導員,什么也沒說。
教導員還真有些擔心起來,如果孫偉真的已經有了這么大的一個孩子,不管是婚生還是非婚生,都有點兒匪夷所思。雖然孫偉講述的撿孩子的過程那么不可信,可他寧肯相信這世界什么不可能的事兒都可能發生,否則,這臨近畢業,隊里突然出了這么大的亂子,將近四年的功勞都要化為齏粉。從孫偉的檔案看,他的家鄉在一個叫做“開山屯”的地方,僅從名字上看,屯子附近應該是有山的。孫偉的父母健在,在家務農。當然這些都形不成什么證據鏈,其實,最為可疑的就是孩子在回答這些問題時表現出來的那種“無所謂”似的鎮靜。
教導員只能接著問孩子怎么從家跑到中都來啦。
孩子說,過節前,爸爸回家了,他那時候就說要帶我坐火車,過了好幾天,他真帶著我坐上了火車,火車上真新鮮!就是忒冷啦。后來,我們就下了火車,又坐上了更好的火車,這火車老快了,也不冷啦,賊暖和,我們把大衣都脫啦。睡了一覺,我們又下了火車,火車站那疙瘩可老多人了!我以為到了,可也不知咋整的,我們又坐上了火車,我都坐煩了,憋得慌!下回可不坐火車了,還是這兒好!
當然,這些話孩子不是一口氣說出來的,教導員一邊問孩子一邊說,說著說著就跑了題,教導員再把話頭兒拉回來。聽來聽去,教導員卻發現了一個問題:孩子和他爸上的火車,也就是孫偉所說的那趟鄉村慢車,但不管怎么下火車上火車,孩子始終沒有說爸爸已經換了人。也就是說,孫偉就是孩子的爸爸!
教導員吩咐負責看孩子的學員:“別盡圈著孩子,等到十點多鐘,帶孩子出去跑跑,曬曬太陽。”走出宿舍又轉回頭來補充說:“一會兒去我那兒領個出門條,從西門走,到南街那邊兒玩玩吧,趕上課的時候。換上便裝。”學員自然領會他沒說出來的那層意思:別招搖過市。
回到隊部,隊長已經回來了。
在系里,隊長盡可能不帶任何主觀評價地報告了孫偉講述的撿孩子的過程。但主任和政委聽完他的匯報,同樣提出了種種疑問,也向他詳細了解了孫偉平時的表現。隊長接著向主任和政委談了他和教導員商量的打算:由區隊長立即動身去孫偉的老家,同當地公安部門取得聯系,幫助孩子找到家人。
主任、政委同意了隊里的意見,只是擔心地問:“你們想過沒有,要是孩子的父親就是孫偉,你們打算怎么處理?”
說到這里,隊長問教導員:“咱倆還真沒商量,你說咋辦?”
教導員說:“就算孩子是孫偉的,咱們也得保護他,保護他也是保護孩子,保護一個家庭。”
隊長贊同地點點頭:“當然,處分是免不了的,咱們要做的也就是爭取到最輕的處分。”
“是啊,說話就要畢業了,背個什么處分都不算輕,連個取消處分的時間都沒有。那主任、政委怎么說?”
隊長接著說:“我跟主任、政委說,就算孫偉早就當了爹,也是四年前上高中時候的事兒了,怪只怪當初招生的失察失誤,現在快畢業了,總不能再算舊賬吧!”
教導員急切地問:“主任、政委怎么說?”
隊長搖了搖頭:“他們說,怎么是舊賬?怎么還成了招生失察?他有孩子的事兒跟招生的說了嗎?他的檔案里家庭成員一欄里有老婆孩子嗎?”
教導員站起身來:“現在不是還沒查清嗎?到不了追究責任的時候啊。”
隊長點了點頭:“我也這么說的。主任、政委說,在區隊長出發前,讓我們再鄭重地同孫偉談一次,曉以利害,如果他說出真相,既避免了我們大費周折,也可以從輕處理。我看,還是由你來談吧,我這個人容易發火。”
教導員說:“好吧,我本來就打算再好好跟孫偉談一次。不過,還是讓區隊長盡快動身,就算孩子是孫偉的,也不能讓他就這么一直待在隊里啊。”
“好,我這就通知區隊長帶著孩子走人。”
教導員想了想說:“還是先別帶孩子了,正月十五沒到,這年就還不算過完,路上人多,我覺得還是讓區隊長那邊先有個準信,咱們再把孩子送過去不遲。”
“好,就這么辦!”
自責與懺悔
接到任務,區隊長二話沒說,直接打車奔火車站,買了一張站臺票,上了一趟最早的動車。這就是軍人作風,正值春運返程高峰,托關系走后門也未必能等來一張有座的火車票。
可上了火車,他這才想起來,應該帶上孩子的一張照片,還有,沒來得及問清楚孫偉,他撿孩子那列火車的車次。他忙給隊部打了一個電話,占線,他又撥了教導員的手機,關機。
此時,教導員正在和孫偉談話。但凡特別重要的談話,教導員總是關閉手機,摘掉座機話筒,這樣可以不被打擾。
“孫偉,坐下吧,這次我是受系主任和政委的委托,找你談話。你再好好想一想事情的經過,還有,想一想有什么對組織隱瞞的,現在說,還來得及,我和隊長會盡力幫助你的。你家在農村,能上軍校不容易,不管怎樣,我們都不想你因此而耽誤了大好前程。你要想清楚,你也應該明白,事情一定會水落石出的。”
孫偉有些吃力地抬起頭來,怯生生地看了教導員一眼,又低下頭去沉默了半晌,這才開口說話:“教導員,這孩子絕不是我偷來的搶來的,也不是我自個兒的孩子,真的是我在火車上遇到的。”
教導員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能夠聽得出來,這句話是真誠的,他同時也注意到,孫偉此刻用了“遇到的”而不是“撿來的”,這里面到底有著多么大的區別呢?他沒有說話,卻用眼睛鼓勵孫偉繼續說下去。
“從我家到佳木斯得搭三四個小時的鄉村小火車,大概坐了兩個多小時的時候,這個孩子在車廂里跑來跑去,好像在找什么人,又過了一會兒,他就直接撲到我這里,也沒說什么話,就纏著我要玩翻繩,我從背包上解下一段白線繩,和他一起玩起來……”
教導員仔細回憶著昨天孫偉的話,相互比照著。這樣就說通了一些,看來,這孩子因為不常和他爸爸在一起,稀里糊涂地錯把孫偉當成了自己的爸爸。
“那你應該是明確知道孩子錯把你當成了什么親人吧?”教導員嚴肅地問。
“教導員,我錯了,我不該給你們添麻煩,但我絕沒有一點兒惡意,我只是想……”孫偉把頭埋得更深了,后背輕微地起伏著。
教導員輕輕地站起身來,走到孫偉身邊,拍了拍他的后背:“你只是想什么?想當一回英雄?”
孫偉抬起頭來,臉上已布滿了淚水。“昨天晚上,區隊長已經批評了我,我翻來覆去想了整整一夜。其實剛開始吧,我覺著他的家長指定會來找他的,也就壓根兒沒想還能立功什么的。可離佳木斯越近,我越覺得奇怪,怎么就沒人來找他呢?直到火車進了站,人都走光了,我才有了這么一個念頭:幫著失蹤孩子找到親人。現在想想這個念頭多么可怕。”
教導員遞給孫偉一張紙巾,示意他把眼淚擦一擦:“其實,這個念頭本身并不可怕。”
孫偉接過紙巾,卻沒有擦拭臉上的淚,接著說:“我帶著孩子下了火車,當時,我是想把他交給車站派出所的,我帶著孩子在派出所門口坐了整整六個小時,但是我不甘心,我當時想,如果交給了派出所,最多也就得到一封感謝信,或者干脆什么都沒有,我只能像雷鋒那樣回答,我叫解放軍。”
教導員能夠理解孫偉在派出所門口的那六個小時里內心的掙扎,誰沒有做過英雄夢呢?他再沒有理由不相信孫偉,雖然他和孫偉一樣不明白,孩子在火車上走丟了,怎么當爹的就不挨個兒車廂找找呢!除非,孩子爸爸在找孩子的時候,孫偉故意把孩子藏了起來?這個念頭僅僅存在了千分之一秒鐘,就被教導員立刻驅趕走了,他絕不相信孫偉會這樣做的。
談話結束,教導員讓孫偉回去寫一份深刻的檢查交到隊里,這才打開手機,區隊長的短信立刻進來了。教導員使勁拍了拍腦袋,自嘲地嘟囔道:“老革命遇到新情況,還真有點兒慌神了,給孩子照相去吧。”
上不上黑板報
區隊長到了佳木斯火車站派出所,那里報孩子失蹤的還真不少,可民警查來查去,卻又一一排除了。這讓區隊長嚇了一跳,難道,孫偉還是在撒謊不成?
民警說,別著急,我們聯系一下這趟火車的列車長。說著,查了一下列車長的手機號碼,撥了過去。
列車長在電話里說,他知道有這么個事兒,正好他的火車馬上就到佳木斯了,他可以見一見來送孩子的人。
區隊長的心立刻放回到肚子里,這時才覺得有點兒餓了。他走出派出所,去外面的攤子上買來幾個烤串,狼吞虎咽地吃了。再回到派出所,那個民警就帶他直接進了站,上了鄉村小火車。區隊長沒有想到,現在還有這么原始的小火車,盡管車廂里生了爐子,但還是冷得出奇。列車長有五十多歲了,除掉那身皺巴巴的衣服,就完全是個地地道道的老農民了。
鄉村小火車把乘客們放下,駛離了站臺。
列車長告訴區隊長,他也是第二天才知道火車上丟了孩子,準確點兒說,是火車落下了孩子的爸爸。列車長讓區隊長在車廂四處看看,說,這趟車是編外車,能夠保留下來,就是為了方便當地老百姓,這些車廂都是淘汰下來的,別說暖氣了,連廁所都沒有。那天,孩子的爸爸就趁火車停車上人的工夫跳下火車在路邊兒方便,火車卻開動了,車速本來不快,孩子的爸爸緊跑幾步也能追上火車,可偏偏路上雪大,結了冰,孩子的爸爸不小心又摔倒了,崴了腳,再爬起的時候,火車已經開遠了……
怪不得,原來孩子的爸爸當時就根本不在火車上!區隊長打斷了列車長的話:“那怎么才能聯系上孩子的爸爸?”
列車長翻了翻手機,找到一個電話號碼,撥了過去。
接到區隊長的電話,隊長和教導員找到孫偉,派給他一個任務,護送孩子到佳木斯,和區隊長一起送孩子回家。
孫偉“啪”地打了個敬禮:“保證完成任務!”
教導員把自己的手機遞給孫偉,說:“帶上這個。”
孩子突然不見了,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一樣。孫偉也不見了,我是第一個發現的,報數的時候,應到九十三,實到九十二。
我去隊部問隊長和教導員,到底是怎么回事兒?他們卻緘口不提,逼得急了,他們也只是說,那孩子不是孫偉的孩子。我的心里也踏實了些,說,那就是好人好事,我的黑板報可有內容了。
教導員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別總想著你的黑板報。”
我還是不明白:“那到底上不上黑板報啊?”
責任編輯 王志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