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卓[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遼寧大連116000]
“志惟深遠功在密附”
——論劉勰《文心雕龍》中《物色》的“詩情觀”
⊙馬卓[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遼寧大連116000]
《文心雕龍·物色》是劉勰論述文學批評鑒賞理論的五篇著作之一,全篇以有力的證據和精辟的論述,闡釋了劉勰對自然景色與詩文寫作關系的見解。本文旨在通過對《物色》的解讀,論述劉勰的“詩情觀”:寫景狀物在語言上需要精煉簡潔而準確、借景抒情需要保持內心的虛靜、情景交融需要堅持繼承與創新、物我統一需要體現形式美。
劉勰《文心雕龍》《物色》詩與情美學價值
《物色》是《文心雕龍》的第四十六篇,上承《時序》,下連《才略》。在《文心雕龍》中,文學批評論共有五篇(時序、物色、才略、知音、程器),《物色》主要從自然景物、四序變遷角度論述《詩經》、《楚辭》、漢賦以及“近代以來(當時)”的文學創作狀貌。關于《物色》的位置,學者們歷來有兩種不同觀點,一種觀點認為《物色》不應放在《時序》之后,而應放在《總術》之前。因為《物色》主要是從文學創作方面來闡釋自然景物與創作情感關系,因而它應屬于創作論而不應屬于批評論;另一種觀點認為,應該尊重原著。譬如周振甫先生就認為,《物色》接《時序》合理,在《原道》中,劉勰就是分別從“天文”和“人文”兩個方面進行論述的,而《時序》和《物色》,正是分論社會現象與自然現象的兩方面,所以,這樣排序恰好表達了劉勰的創作原意。①
劉勰生活的魏晉南北朝時期是中國歷史上典型的戰亂時期,政治紛爭不斷,歷經三足鼎立、晉分東西、南北對峙,國家始終處于分裂狀態。朝代更迭迅速,內憂外患,民不聊生。由于戰亂頻仍,導致一次又一次的民族遷徙,這也從客觀上促進了各民族在思想與文化上的融合。如此亂世,必然導致思想意識形態的百花齊放,也必然促發各種理論學說云涌風起,所以魏晉南北朝時期被稱為繼春秋戰國之后的第二次“百家爭鳴”時期。思想上的自由促進了文化方面的繁榮與發展,儒學由盛轉衰、道家思想重返歷史舞臺,加上佛教的傳入,各種思想糅合在一起。劉勰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將前人優秀的文學理論研究成果加以整合、創新,并孕育出新的理論見解的文學理論家。這一時期文學創作和文學理論的發展為劉勰創作《文心雕龍》提供了成熟的外部條件。通過《物色》,劉勰將自己對寫景抒情類文章的寫作方法以及寫作理念做了全面而深刻的概括。
他認為,物,與神相對,神是精神,物則是外物、景物。在《神思》篇中,劉勰說:“故思理為妙,神與物游”②,寫作構思之所以奇妙,是由于作者的精神與客觀外物的相互作用。魏晉時期佛教以及佛學思想空前盛行,劉勰因為逃婚離家到定林寺為僧并依附僧多年,由于長期與僧交往,他必然深受其影響,故而也終身未娶,且篤信佛學。有人認為,《文心雕龍》是劉勰在寺院中寫成的,由于長期受到佛學濡染,其思想當中必然滲透著各種佛學觀念,這在《文心雕龍》中可以尋到多處實例。而色,是色相,《物色》里的“色”也與佛學中所講的“色”密不可分。佛教學說認為,色,即為色相,空,即為空相,色相是大千世界的有形之物,空相是世間萬物的根本,佛教經典《般若波羅密多心經》中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異空,空不異色。”人不能執迷于色相,而要以空相待,不可妄執。劉勰認為人在大千世界的自然景物面前會產生某種情愫,這種情愫推動著作者的創作欲望。陸機也說:“情而彌鮮,物昭晰而互進。”③人面對自然景物時,感情由模糊轉為清晰,物象間也相互進入一種鮮明狀態,情中顯景,景中藏情,情景交融,促發了作者的創作靈感。
在《物色》中劉勰表達了對《詩經》的偏愛,并大量列舉實例予以論證。他認為語言應當放在最恰當的位置上,不可濫用、不可奢靡。這是對當時靡靡之音風氣盛行的批評與控訴。
在《物色》篇中,劉勰探討了物、情、文三方面的關系。在一開篇就闡述了“物色觸情”的理論:“歲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自然萬物隨著季節的更迭而變幻多姿,由于人的內心感應到了物的變遷,才激發了文學創作的欲望。因為產生了情感,才會尋找恰當的語言去抒發情感。即“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故灼灼狀桃花之鮮,依依盡楊柳之貌”。劉勰極為推崇《詩經》中言簡意賅的語言風格,他認為,“以少總多,情貌無遺矣”“所謂《詩》人麗則而約言,辭人麗淫而繁句也”。《詩經》中的語言都是以最少的文字來概括豐富的內容,把景物的形貌神情毫無遺漏地表現出來。《詩經》的描寫既華麗又合乎法度,而且用詞簡約,而辭賦家的描寫卻過分華麗淫侈。劉勰反對堆砌華麗淫侈的辭藻。在《物色》中,他極力用《詩經》的語句佐證自己的觀點,認為《詩經》關于物色的描寫是“一言窮理、兩字窮形”。“至如《雅》詠棠華,‘或黃或白’;《騷》述秋蘭,‘綠葉’‘紫莖’。凡擒表五色,貴在時見;煩青黃屢出,則繁而不真。”不難看出,他推崇《詩經》,也不反對《離騷》,只是對漢賦頗有微詞,認為其中使用了過度的修飾詞,使文章過于繁贅,即“辭人麗淫而繁句也”。
在探討了寫景著文需要研究語言運用策略之后,劉勰又從深層論析如何借景抒情。他主張“吟詠所發,志惟深遠;體物為妙,功在密附”。抒發情感,要達到幽深高遠的境界;描繪景物,要貼切逼真,突出景物特征。正所謂“且《詩》《騷》所標,并據要害,故后進銳筆,怯于爭鋒”。他認為文學創作必須突出兩方面,一是“志惟深遠”,二是“功在密附”。在情感態度上,要達到“志惟深遠”,必須“四序紛回,而入興貴閑”,即盡管四季更迭,但人的內心要保持虛靜的狀態,排除內心雜念,保持心態平和。劉勰在《神思》篇中這樣論述虛靜:“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神思》是統攝《文心雕龍》景、情、言三者關系的總綱,牟世金在《文心雕龍創作論新探》中將《神思》所統攝的理論分為四個部分,《物色》位居其次,即“物以貌求,心以理應”。狀其物色,唯有心之虛遠寧靜。劉勰認為,四季周而復始地更替,作者面對自然景物,觸發情思,但在運用文辭表達情感之時,卻需心情恬淡嫻靜。即“物色之動,心亦搖焉”。但在景物描寫上,心卻須“隨物以宛轉”,做到情景交融。劉勰主張虛靜與受老子“滌除玄鑒”的觀點影響有關。老子的“滌除玄鑒”包含兩層含義,一是把觀照“道”作為認識的最高目的;二是要求人們排除主觀欲念和成見,保持內心的虛靜。“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④人只有內心虛靜,才能真切地關注宇宙萬物的變化,深刻把握宇宙萬物變化的本原。這對于創作中的寫景狀物而言同樣適用,只有內心虛靜,所描繪之景物才能真切、深刻,符合邏輯和情感。關于“虛靜”,不僅老子曾經做過深刻的解讀,他后代的劉向、宗炳等人也都做過深刻論述。《管子》四篇中提出“虛一而靜”,《管子》認為,只有做到“無己”,做到“虛一而靜”,客觀事物的本來面目才能呈現出來。宗炳則提出“澄懷味象”,心胸“澄懷”,視覺“味象”,才能從本質上體悟“道”的奧妙。
在闡述寫景狀物、情景交融如何把握內心狀態時,劉勰認為,“古來辭人,異代接武,莫不參伍以相變,因革以為功,物色盡而情有余者,曉會通也”。歷代文人在創作之時,都是融匯古今以求變化,既繼承,又革新。他們之所以能夠將景物表現得栩栩如生,做到情景交融,就是因為能夠通曉古今。“創新”在《文心雕龍》中隨處可見。著名學者錢谷融在《漫談創新》中說:“所謂創新,我認為并不是要你去創造出一種過去從來不曾有過,與一切舊事物截然不同,也沒有絲毫瓜葛的全新事物來的意思。這樣的事物是不可能有的,這是永遠創造不出來的。”劉勰在《情采》篇中明確提出作者的“真性情”是“立文之本源”;劉勰說,在“自然與人”的關系上,自然是“人之自然”,人具有思維、意識,能合理認識、利用和改造客觀世界,進而創造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他對于人類情感或有意識的創造性活動及其理想追求,給予了“自然”這一人類“自己而然”,從而打破了老莊“自然”論的封閉性。劉勰認為,文學是人類有情感的活動或表達情性的“自然”,從而肯定了人類的精神創造活動,而且從積極的方面論述對文學理想境界的追求。
《通變》對于創新闡釋得最為全面深刻。劉勰認為寫作要會通與適變,要繼承與創新,要糾正“競今疏古,風末氣衰”之弊。其一要理解“參伍因革,通變之數”,掌握古今的紛繁變化,遵循繼承與革新的原則和法度;其次要“規略文統,宜宏大體”,在宏觀上進行把握;其三要“憑情”“負氣”“為情而造文”,而非“為文而造情”。即“文律運周,日新其業。變則其久,通則不乏。趨時必果,乘機無怯。望今制奇,參古定法”。在《物色》篇中,劉勰再次從寫景狀物角度提出革故鼎新的觀念,可見其十分看重創新的重要價值。
《物色》篇不但深刻論述了寫景狀物的創作原則,而且其物我統一需要體現形式之美所蘊含的美學價值同樣值得后人借鑒。
首先,《物色》論述了文學創作動態之美的發展價值。劉勰指出:“獻歲發春,悅豫之情暢;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氣清,陰沉之志遠;霰雪無垠,矜肅之慮深。物色相召,人誰獲安。”自然美景的召喚使人搖蕩性情,情與物融,不僅內化于作者的心靈,而且也外化于作者的情感流露。物、情、辭融會貫通是一個動態的發展過程,也是其動態美的價值體現。物色與情辭具有“往還熔冶之理”⑤,自然景物與人,看似毫不相干,然而人之所以為人,就在于人是“情感的動物”。作為自然世界的觀察者,人有耳、目、鼻、口、舌、心,可聆聽、可察覺、可嗅觸、可品味、可感受。外物對人的刺激會產生喜、怒、哀、樂、愁的各種情緒或情感上的變化。陸機在《文賦》所說的“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就是這個道理。
其次,《物色》體現了景色與情感形式相統一的美學價值。劉勰在論證對象與情感的對應中,闡釋了其相互間的必然聯系,雖不甚細致,但比以往的“物感”說更為深入系統,而且劉勰通過論述《物色》,也暗示了宇宙的內在生命力給自然景物的形式之美所帶來的變化,展示了形式美對人的情感的興發作用及其深刻的審美價值。
第三,《物色》重視審美主體心理機制在文學創作中的重要作用。劉勰通過對比《詩經》和《漢賦》,表達推崇《詩經》而批判漢賦的主張。他認為“《詩》人麗則而約言,辭人麗淫而繁句”。深刻論析了審美主客體之間雙向互動關系以及“心”的重要作用,即審美主體的重要作用,在情、物、辭之間,把“情”擺在突出的位置上。劉勰強調,詩人在外界事物形式美的召喚之下興發無盡感慨,產生了審美意象。在審美意象的物化過程中,審美主體具有能動作用,“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以與心之徘徊”,“心”對“物”具有駕馭的作用。只有充分發揮“心”對“物”的主宰功能,才能創作出“以少總多、情貌無遺”的優秀作品。恰如紀曉嵐所說,《物色》之中的贊是“諸贊之中,此為第一”。“目既往還,心亦吐納”,這是精辟描述審美主體和客體之間的關系的名句,客體投注在主體印象之中,主體對客體產生審美效應,才生成其豐富的審美價值。
總之,不論是劉勰自身的理論思維,還是文學批評與創作的原則,抑或是美學品位,從《物色》篇中,我們都能研讀出豐富且意義深遠的理論價值,它的很多思想都值得我們吸取與借鑒。
①周振甫:《文心雕龍辭典》,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574頁。
②劉勰:《文心雕龍》,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320頁。
③周振甫:《文心雕龍辭典》,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226頁。
④葉朗:《中國美學史大綱》,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39頁。
⑤張新贊:《對〈文心雕龍·物色篇〉的幾點思考》,《學術研究》2013年第3期。
作者:馬卓,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2013級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文學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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