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慶[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繼續教育學院;北京100024]
華萊士·史蒂文斯抒情詩《星期天早晨》的敘事學研究
⊙徐慶[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繼續教育學院;北京100024]
本文對美國詩人史蒂文斯代表作《星期天早晨》作為抒情詩的敘事性特征進行了探討,主要從序列性、敘事時間和敘事空間等方面進行細讀。它研究了詩歌的敘事技巧在形式上的審美特征以及敘事手法與主題表達之間的關系,認為其敘事手法有效地烘托并強化了主題。
敘事性敘事時間敘事空間《星期天早晨》
華萊士·史蒂文斯是美國最重要的現代派詩人之一,布魯姆稱其為我們所處時代最優秀和最具有代表性的美國詩人。《星期天早晨》是史蒂文斯享譽最盛的早期重要作品之一。《星期天早晨》符合艾布拉姆斯對于抒情詩的定義:“抒情詩一詞大多數時候是用來代表由單個抒情人的話語構成的任何短小的詩歌,這一單個抒情人表達了一種思想狀態或領悟、思考和感知的過程。許多抒情人被表現為在隱居孤寂中獨自沉思冥想。”詩人借女主人公“她”對于生與死、世俗與宗教等問題的思考進行了自己的沉思冥想,因而屬于抒情詩的范疇。本文對其敘事特征進行的剖析建立在對其敘事性論證的基礎之上。普林斯將敘事性定義為:“使(敘述世界/敘事)文本或多或少是一種敘述世界/敘事的形式和語境特征。”該定義將敘事性的涵蓋范圍拓展為具有敘事形式和敘事語境特征的所有文本,并未限制文本的具體文類。因此,敘事詩如史詩、歌謠、詩體故事、詩體小說等因其明顯的基于時間的敘事故事和相應的敘事方式而具有敘事性是肯定的。那么其他詩歌文類,如抒情詩,是否具有敘事性?
學界對于抒情詩的敘事性一直存在爭議。抒情詩是否適用于敘事理論?是否只有嚴格意義上的敘事詩才能用敘事學手段分析?沃爾夫(Werner Wolf)認為抒情詩與敘事性并不一致:“抒情詩的敘事性一直都是不確定和有爭議的。抒情詩的某些次文類的敘事性比其他特性更明顯,然而抒情詩從文類上來說是拒絕敘事性的。”與此觀點相似,瑞安(Marie-Laure Ryan)提出了抒情詩形式上的反敘事性和抒情詩的比喻式敘事性,否認抒情詩具有通常意義的敘事性,而具有比喻式的敘事性。與此相反,艾布拉姆斯卻認為:“即使在許多抒情詩歌中,也存在隱含的敘事成分。”他以華茲華斯的《孤獨的刈麥女》為例,揭示了該抒情詩的敘事性:“在蘇格蘭高地上,他邂逅了一位姑娘,一邊收割一邊歌唱;他停下腳步,聆聽,思索,而后繼續爬山。”可以看出,該詩的敘事性在于“他”講述的敘事故事。類似的因其明顯的敘事故事而為讀者熟悉的抒情詩還有華茲華斯的《前奏曲》、柯爾律治的《古舟子詠》等。麥克黑爾(Brian McHale)認為抒情詩也可以敘事性很強,而通常敘事性明顯的長詩也可能敘事性很弱。針對瑞安的抒情詩“反敘事性”和“比喻式敘事性”觀點,麥克黑爾提出了“弱敘事性”,他認為“弱敘事性”的使用可以巧妙地解決關于描述(抒情詩的)敘事性是程度問題還是另屬于某個類型的問題的爭論。綜上所述,筆者認為抒情詩的敘事性有著顯性和隱性、強與弱之分,它并不排斥敘事性。許恩(Peter Huhn)和舒耐特(Jorg Schonert)對詩歌敘事性的定義是:“敘事性由序列性和媒介性構成,序列性指的是通過時間把單個事件組織起來形成一個連貫的序列;媒介性指的是從具體的視角對這一序列事件的選擇、再現和富有意義的闡釋。”由于西方敘事學家一般采用“故事”與“話語”來指代敘事作品所表達的對象和表達的方式,這里的序列性/媒介性層面構成敘事理論中的故事/話語的基礎。因此,如果詩歌具備序列性和媒介性,它的敘事性則不言而喻。
基于以上對詩歌尤其是抒情詩敘事性的界定,下面從序列性、敘事時間和敘事空間等方面探討《星期天早晨》的敘事性。
(二)宏觀與微觀的序列性
首先,在宏觀的時間設定上,標題“星期天早晨”把全詩八個詩節組織起來形成明顯的敘事序列。在宏觀詩節順序上,序列性明顯。該詩最初發表時,主編門羅(Harriet Monroe)考慮到讀者的接受度,去除了三個詩節,并對剩下的五個詩節遵照史蒂文斯的意見做了重新安排,按照1、8、4、5、7的順序發表。初版將第八詩節置于第一詩節之后,在時間和空間上與第一詩節銜接明顯。另外,初版將人物話語特征多變的第二、三、六詩節剔除,保留均以直接引語為話語表達方式為開頭的第四、五詩節。這些特殊的調整可以被認為是在敘事性基礎上進行的精簡和重新排列,清晰地體現了敘事的序列結構。該詩的完整版收錄在1923年出版的詩集《風琴》中,八個詩節的排列體現了詩人對于人物話語和敘事空間的調節變化,第一詩節和第八詩節首尾呼應,在宏觀上仍然具有完整的序列性。
從微觀上來看,該詩采用了連接式敘述序列講述了兩個故事。第一個故事發生在星期天早晨,女主人公遲遲未更衣也未吃完早餐,她坐在椅子中開始做夢或冥想。雖然這個故事篇幅很短,只占第一詩節的前六行,但是它既是全詩敘事的開頭,又是敘事發生的背景。第二個故事是對她夢中內容的心理敘事,是緊接著第一序列的第二序列。正如許恩與舒耐特指出,在抒情詩中發生的事件通常由精神的或心理活動過程組成。第二個故事中的宗教事件和神話故事,如耶穌的犧牲、朱庇特的誕生等均為她夢中的內容。兩個序列的自然銜接清楚地表現出詩歌的敘事性。
(二)敘事時間
詩人運用了寓意豐富的故事時間為全詩的敘述設定了時間框架,它既是整個故事的前景又參與主題意義的構建。同時,話語時間與故事時間不對等,話語時間為了構建敘事細節而對故事時間進行了延長,延緩了敘事節奏,形成敘事審美特征的一部分。
首先,星期天對時間的指代不僅僅是線性時間標記中的一星期中的第七日,而且可以是基督教的禮拜日,也可以是太陽日。按照基督教教義,星期天是耶穌復活日,是上帝之日,是休息和禮拜的日子。通過對詩歌創作時間的考據發現,這首詩的創作時間可能是1915年4月11日,這一天是星期天,又剛好是復活節。也有學者認為,1915年的復活節可能是4月4日。因年代久遠,具體日期無從考察,值得注意的是這個星期天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之后的第一個復活節。在此歷史背景下,處于戰爭陰影中的民眾更加需要宗教的安慰。根據當時的《論壇》雜志預測,這一天去參加教堂復活節活動的信眾將會非常多。可是事實表明,當天早晨去教堂的人非常稀少。該日凌晨紐約市遇到了那個冬天最大的一次暴風雪。可能出于這個原因,理應去教堂參加宗教活動的她卻在溫暖的家中享受晚起的慵懶。表面上,她沉浸在世俗生活的舒適和安逸中,遠離“古代犧牲的神圣靜謐”,遠離大西洋對岸的歐洲戰場,實則處在因不遵守基督教傳統而產生的負疚感和現實戰爭的雙重壓力之下。她不由得回想起基督受難的宗教場景,感到“古老的災難正幽幽逼近”。這個籠罩著戰爭陰影的禮拜日引發了她對宗教和生死的思考。所以,故事時間既為情節提供了框架,又參與了詩歌題旨的構建:對宗教信仰的懷疑和對世俗生活價值的反思。接下來的第二序列以她的冥想為故事內容:在星期天這個時間背景下她的質疑以及她與敘述者之間的對話。因此,作為禮拜日的星期天既是故事發生的時間,又是敘事的重要成分。
其次,作為故事時間標記的星期天除了可以是“禮拜日”,還可以是異教崇拜的太陽日。對太陽的崇拜在人類歷史上非常普遍。詩人把星期天還原到其本義“太陽日”,即對于太陽崇拜的日子,是將星期天去基督教化,意在恢復異教式的初民感知。這一層時間的寓意象征了詩人對于基督教/異教這一組相互沖突的信仰所做的哲學思考。萊格特認為德國哲學家尼采在許多方面影響了史蒂文斯。因此,太陽日的思想基礎很可能來自于尼采的日神/酒神精神對立與融合的思想。第七詩節中對太陽崇拜的狂歡中融合了迷醉的酒神精神。人們暫時忘卻現實的苦難,為自己創造出遠離現實苦難的美妙世界,個人與神秘的大自然融為一體,自然與人重新握手言和。詩歌主題中對自我救贖的追求、對自然的回歸等都符合日神/酒神精神的思想。因此,作為太陽日的星期天既是故事發生的時間,也是主題內涵的一部分。
另外,敘事時間的另一個特征是話語時間與故事時間不對等。第二個敘事序列中話語時間的時距長于故事時間的時距,第一節的結尾處她在夢中舉足邁過大海走向巴勒斯坦與第八節的開頭“她在寂靜的水面上聽見”凸顯出故事時間的連貫,其故事時間的時距原本很短。話語層面發生的一切都是她舉足邁過海面的一剎那的所思所想,即她的冥想的時長。所以,第二個敘事序列中話語時間明顯長于故事時間,第二至第八詩節的話語時間被有意拉長。正如敘事理論所指出,“涉及時距的敘述手法構成了敘事作品中的不同節奏。使得作品猶如音樂一樣隨著話語模式的變化出現不同的運動方式”。話語時間和故事時間不對等的敘事手法賦予該詩的整個敘事結構音樂一樣疾緩有致的審美特性。
(二)敘事空間
故事空間是敘事作品中具有重要結構意義的一部分。“除了為人物提供了必需的活動場所,故事空間也是展示人物心理活動、塑造人物形象、揭示作品題旨的重要方式。”《星期天早晨》中故事空間與故事時間結合在一起,從第三人稱的全知視角選擇了一系列事件,如女主人公對基督教習俗的質疑、基督的犧牲、神的誕生等,并對其做出闡釋。
首先,故事時間“星期天”的雙重意義為故事空間的變化提供可能,故事時間的轉換使其時空概念突破了具體時空的限制,使敘述視角中的聚焦變換自然發生、避免突兀。例如,第六詩節的敘述視角聚焦在樂園,即基督教的天國,而接下來的第七詩節聚焦于夏日早晨狂歡的人群。因為有了對星期天作為基督教禮拜天和作為異教太陽日雙重含義的前理解,所以讀者能夠理解這種聚焦的變化,從而理解詩人對于主題的闡發:“他們的歌唱將是樂園的歌唱,從他們的鮮血中返回天空。”異教崇拜者的歌唱就是天國的歌唱,大地即天國,兩個詩節不同的聚焦又融匯到“樂園”,故事空間的變化自然流暢。正如史蒂文斯在《紐黑文的平凡一夜》中寫道:“詩歌是它所處場景的呼喊。”這反映了詩人的創作觀:詩歌需要擺脫具體空間的束縛,需要從“地點之詩“向“場景之詩”轉變,場景即變化的地點。《星期天早晨》通過女主人公的冥想打破了原本凝固的時空概念,進入到夢想的空間,為詩歌意義的不斷生成提供條件。
其次,故事空間也延緩了敘事節奏。米克·巴爾(Mieke Bal)認為敘事空間可以用來延緩敘事時間,從而調整敘事的節奏。與巴爾的觀點相吻合,詩中的她在腦海中經歷了各種歷史場景,從靜物畫似的周末的客廳神游到圣經所載遙遠的巴勒斯坦、天國、大地、河流、海灘和田野,空間變化倏忽萬里,延緩了敘事的節奏。
另外,故事空間的選擇烘托了主題內涵。詩歌第一個敘事序列發生在靜態、封閉的室內空間,那里陽光溫暖、食品富足,舒適安逸,但是她并不滿足。很快,她的冥想帶領她和讀者進入發生在不斷變化的歷史場景和廣闊的自然場景之中的第二敘事序列。故事空間發生了從室內向室外,從封閉到開放,從城市到大自然,從個人居所向廣袤大地的轉變。詩人通過空間的選擇暗示世俗生活的意義在于其處在廣袤的大地之中,是富足的塵世生活的一部分,雖然沒有天國的永生,但是現世的人生價值得到了彰顯。詩中兩次提到“死亡是美的母親”,個體生命雖然以死亡為終點,但天地萬物生生不息。死亡給世界帶來變化、孕育和衍生新的生命。生命與死亡的對立或轉化是宏大的故事空間中最重要的敘事。在戰爭陰影中的詩人通篇沒有提到戰爭,但是死亡的主題貫穿全詩。這個明顯的空間轉換表現出詩人從對宗教救贖的懷疑轉向對故事空間中“陽光、綠葉、殘枝、田野、樹林、山巒、鹿群、荒野”的信仰:從自然的生命力中獲得想象力,并以想象力作為精神救贖的方式,融合日神與酒神精神,創作出作為最高虛構體的詩歌,在藝術的追求中實現自身的價值。
通過對序列性、敘事時間和敘事空間等敘事元素的細讀,可以看出《星期天早晨》具有豐富的敘事性。詩歌文本的形式特征應當與詩歌的主題一致,最終目的是為了揭示主題。該詩的敘事特征既在結構上體現了風格獨特的形式審美,又參與了主題內涵的構建。正如布魯姆所說:“無論用哪種標準衡量,《星期天早晨》都是一首杰作。”作為詩歌敘事學的批評實踐,本文意在拓展史蒂文斯詩歌的研究視角,同時為尚處于初創階段的詩歌敘事學建構提供文本分析范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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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慶,英語語言文學碩士,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繼續教育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和英語教學。
編輯:趙斌E-mail:mzxszb@126.com
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2014年校級科研項目“對華萊士·史蒂文斯代表詩作的敘事學研究”(14Bb019)的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