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五樓等陽光

劉宇昕

1.坐在第一排的優等生

現在滿大街的報紙、微博上一定都在瘋狂地報道著我跳樓的消息。我成績優異，不惹事，很聽話，誰都不會想到我會選在那個陽光溫暖的午后，飛奔著從教室的窗口縱身一躍。

卡微第一個跑下樓來，汗水混雜著淚水遮住了她整張臉，她聲嘶力竭地喊：“你傻不傻啊！徐子越，你個王八蛋！你給我站起來，站起來啊！”接著，卡微拼盡全力地喊：“來人呀！來……人……呀……”

我從來沒見過卡微這樣的女漢子會哭得這么厲害，我很想對她說：“好啦好啦，不哭了，你這一哭可怎么對得起你女漢子的稱號呢！”

對不起，真的很想說聲對不起。

只是我再也不能開口了，鮮紅的血液染黑了蒼黃的泥土，我試著動一動身子，動不了，雖然我是昏迷的，可我還是有意識的，我能看到周圍蜂擁而至的人們，能聽到那些撕心裂肺的驚呼和叫喊。我卻什么也做不了。

我試著站起來，就像脫去了一件外衣，我離開了躺在地上的身體。

生命真的太脆弱了……就這樣一眨眼的工夫就沒了嗎？

2.有一種病叫嗜考癥

做一個優等生會很累，考試穩居前三名，所有人都會覺得這是理所當然，再天經地義不過的事情。

一旦被列入了優等生的行列，就再也逃不出來了。上課積極回答問題，考試門門滿分，最后在別人的羨慕和老師、家長的稱贊中獲得一點點滿足的微笑。

我習慣了考試，喜歡上了考試，不喜歡像其他男生那樣參加各種運動，籃球、足球全都是野蠻人的游戲，我一直都這樣告訴自己。他們有時候會看不慣我，然后狠狠地揍我兩拳，我把這些都當做是嫉妒，我要把嫉妒轉化為動力，繼續學習……

后來班里轉來了卡微，她的豪爽和灑脫讓我第一次覺得我原來如此的懦弱，她讓我明白男生偶爾打架也不是什么罪不可赦的事情。

她有時候像是我姐姐，在晚自習后，陪著我在空曠的操場上奔跑、吶喊，隨便喊什么，喊的時候，整個天空都在聽我的心聲，那感覺真爽。

我以為不再受優等生三個字的束縛了，可是就在這個六月來臨的時候，我恐慌了。因為6月23日的中考，夜晚熄燈之后，我依舊會躺在被窩里看書……我不再參加各種活動，所有的精力再一次用在學習上，偶爾會參加奧數競賽、作文比賽等等，在這些比賽中獲得名次就會有說不出的成就感。

不考試的時候，會恐慌，渾身冒汗，心跳加快，最后不得不跑去辦公室問老師：“什么時候考試？這個月的月考應該快了吧？”

我后來才知道這是一種叫嗜考癥的病。

我很害怕，雖然我想擺脫這種病，可是一點用都沒有，離開了考試，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干什么，如果不再是優等生，別人還有什么理由喜歡我？

時間催命般往前走，我多想讓它停下腳步等等我，慢一點，再慢一點吧！越是著急，就越是一團糟，上課無法認真聽講，一個字都聽不進去，我越來越擔憂，如果我考不上市重點高中，父母和老師會不會對我失望？周圍的同學是否還會喜歡我？

那天，天空像晾曬的被子，充滿了溫暖的味道。我突然就很想去天上看看白云，看看飛鳥，我實在是太累了……然后我就跳了出去。

我的嗜考癥在那一刻徹底治好了。

3. 天國擺渡人

我很想再看一眼我的爸爸媽媽，又不忍心去看他們，怕看到他們失望又難過的樣子。可是，我走得太匆忙了，連一聲好好的道別都沒有，心里總有些許的遺憾。

在我還沒離開之前，我想最后一次見見他們。

在靜謐的醫院走廊里，我躊躇不前，不知道打開門那一霎那，該以什么樣的方式去面對他們。

最終，我還是踏進了雪白色的房間，屋里沒有開燈，卻被慘白的月光照得通亮，爸爸在，媽媽也在。

爸爸斜倚在床邊，媽媽靠在爸爸的懷里睡著了，臉頰上兩行清晰的淚明亮得刺眼。

那個依靠呼吸機呼吸的我，正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和窗臺上那株花一樣，安靜生長，隨時可能凋謝。

他們在蒼老，我從來都不知道，一夜之間，人會蒼老得這么快，臉色暗黃，體態消瘦，沒有了半點生氣。我不能再看下去，既然都決定走了，就不能再回頭了，不能后悔了，我狠心地走出了房間。

剛出房間，走廊盡頭的手術室閃亮的燈滅了，大門打開，幾個面無表情的醫生推著一個白布掩面的病人出來了，等在外面的老人焦急地湊上前，還沒問情況，醫生淡淡地說了一句：“我們盡力了。”

老人一瞬間癱坐在地，肝腸寸斷，泣不成聲。

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白發人送黑發人，親自看著自己的親人從眼前消失，自己卻什么都不能做，她怎么能不傷心呢？

總有一天，我也會這樣消失吧。

我正想著，身后傳來一個聲音：“走吧，是時候跟我走了。”

身后的白衣少年，棱角分明的臉上看不到陽光：“我是天國擺渡人，是專門來帶你回天國的。”

“天國？我死了嗎？”

“還沒有！不過帶你走后，明天一早，病房里那個你就會停止呼吸了，那時候你就死了。”

“不要！求求你，不要這么早帶我走。”我在央求他。

“這是你自己的選擇啊！我幫不了你。”

他說著，就過來拉我的手，我看見窗戶外有一艘木質的船，正高高地飄在空中，大紅燈籠掛在船艄上：“坐上船，我們去天國。”

“不，不，不要！”我的眼淚不爭氣地滾落，膽小的我有勇氣跳下樓，卻沒有勇氣在這個時候離開，我做不到。

我要離開這里，我不要跟這個天國擺渡人去什么天國！我百米沖刺地跑到樓梯，一階一階臺階往下跑，天國擺渡人在身后追我，沒追兩步，就停了下來：“你遲早會跟我走的。”

4.這個世界還記得我

跑出了醫院，我游蕩著朝前走，莫名其妙地來到了小時候最經常玩的破舊寺廟，上面還有我們用粉筆寫上去的若隱若現的名字：我們的城堡。

跨出了小學校門，進入了中學之后，我們就很少來這里了。

“我們的城堡”里亮著燈，紫嫣、南幽、卡微、西諾都在。

西諾說：“以前幾個好朋友常來這里玩的，我們的城堡只屬于我們自己。”

我不知道他們為什么會一起來這里，我一直以為關于這里，只有我一個人還記得。

紫嫣瞪著大眼睛想了想：“那個時候，玩捉迷藏，徐子越總是第一個就被抓到，他還委屈地哭著說‘為什么每次都是我輸？”

他們在想念我。

南幽說：“好像自從上了初中之后，我們就很少來這里了。”

卡微這個時候站起來，臉上掛著牽強的笑：“哈哈，以后我們經常來這里啊，還要玩捉迷藏，大冒險，捉鬼游戲……等子越好起來了，我們叫上他！他要是再只顧著窩在教室里做題，看書，我們就把他死拉硬拽地拖過來。”

卡微說得風輕云淡，大家誰都沒吭聲。

南幽疑惑地抬著裝滿淚水的眼看她：“卡微，徐子越好像醒不過來了。”

“胡說！”卡微吸了吸酸酸的鼻子，“一定會的，一定會的。”

是啊，我一定會醒來的，只是暫時在和你們捉迷藏。

這一次，我贏了，我就站在你們身邊，能聽見你們說話，能感覺到你們的心跳，能看見你們的眼淚，而你們卻沒有找到我。

5.沒有我的日子里

天國擺渡人最終還是找到我了：“你到時間了。”

“我，我……”我也不知道該辯駁什么，這本來就是我自己的選擇，“我還想有個小小的請求。”

“你說。”

“我想看看我走了之后，他們每個人的生活。我希望我不會影響到任何人。”

天國擺渡人冷笑了兩聲：“還有點良心嘛！那就滿足你這個要求。”

眼前的影像隔了一層霧般的模糊，光影交錯讓人產生錯覺。我一點點明白那是即將發生的未來。

我看見那個經常欺負我的男生在中考前一天退學了，沒有人勸他，他主動退學的。他說，他只是因為羨慕我，才會欺負我的，這里面只是打鬧的成分多一些，沒有絲毫的怨恨。我一死，他反而覺得是他親手謀殺了我。

后來，他一個人去了南方的一個小鎮，之后就沒了消息。

我走的那天，爸媽攔在靈車前面慟哭，幾乎是哭掉了整個生命。“別，別帶走我的兒子！老天爺啊，別帶走我的兒子。”

我離開的一個月，媽媽從未出過門，堅強的爸爸拼命工作，給著媽媽最厚實的依靠。

媽媽說：“兒子走了，生活還有什么奔頭？”

爸爸安慰她：“兒子不希望我們消沉下去，你要振作起來。”

媽媽終究是沒有振作起來，她說想去拉薩了，那里或許是最接近天國的地方吧，去那里就離兒子更近了。

他們去了拉薩，爸爸重新找了一份工作，媽媽每天天不亮就去大昭寺做朝圣，去的路上，一步一個身印地磕長頭，整個身軀匐匍在路上，站起來，又匍匐下去，站起來，又匍匐下去……她在為我祈禱。

膝蓋都出血了，映紅了她白色的裙子……

爸爸媽媽每天都在變老，他們周圍的好朋友都是子孫繞膝的時候，陪在他們身邊的只有一只老貓，這只老貓是爸爸在路邊撿的。

到了70歲的時候，爸爸走了，只剩下媽媽一個人，上下樓梯都不方便了，有時候摔倒了，沒人知道，只有老貓在身邊喵喵喵地叫，媽媽摸著老貓說：“子越啊，媽媽沒事的，媽媽還能站起來，媽媽還要保護你嘞。”

媽媽歲數越來越大，意識越來越不清晰了，她把那只老貓當成我了。

老貓陪伴著媽媽走過了大半個晚年，每次出去散步的時候，它都會走幾步回回頭，看看媽媽跟沒跟上來。在一次像往常一樣的散步中，老貓走著走著就倒在地上了。

媽媽不管不顧周圍人的眼光，在人潮涌動的街頭抱著老貓淚如雨下：“我的又一個孩子走了。”

老貓去了沒幾個月，媽媽就走了。

看著眼前這樣悲涼的畫面，我的心一陣陣地顫抖。

以前一直以為自己就是這茫茫人海中很小很小的一粒沙子，消失不見了，沒有誰去在意這樣的沙子，地球照樣旋轉，人們照樣生活。

我現在才發現我真的錯了。后悔還來得及嗎？有用嗎？

6.北墨，謝謝你借我的一生

天國擺渡人說他在人間的名字叫北墨，我愣了足足一分鐘：“北墨？你是南幽的哥哥！”

“是的……因為看在你是南幽同學的份兒上，所以才讓你在人間停留這么長時間的。”

“可不可以不帶我走……我不想死。”

“性命這事沒有再給你一次的機會。”

我的心都碎了：“求求你了……”

天國擺渡人直搖頭：“我做這行也不容易，只有好好領你們去天國，我來世才能再次見到我妹妹，不然我就沒有機會了……”

我不好再說什么，臨走之前，唯一的請求是再去和我的爸爸媽媽多待一個晚上，就一個晚上。

再次來到醫院，爸爸媽媽還守在我的身邊，我站在他們身旁，很想讓他們再抱抱我，像小時候那樣，兩個手拉著手，一起把我抱起來。

我在等一個擁抱，只是空等。我等得有點累了，好想好想睡一覺啊，可是我不敢閉眼，我怕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最后我還是昏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陽光透過窗欞打在我的臉上，我第一感覺是：我到了天國了？

這個時候，身邊突然傳來爸爸媽媽的尖叫聲：“子越，子越醒了！！！”

接下來是穿著白大褂的醫生成群結隊地進入病房，嘴里一口一個“奇跡啊”“奇跡啊”……

我知道這不是奇跡，因為在我昏睡過去的時候，我聽到耳畔有一個聲音對我說：“我把我的機會給你了，你要好好活著。”

那個聲音是北墨的。

7.我在五樓等陽光

金牛座的我總是固執地想把所有的事都做好，爭強好勝是我生活的唯一動力，這次醒來之后，我似乎明白了一點什么。

之后，我再沒有那么近乎瘋魔地投入學習之中，也會參加體育鍛煉，和南幽他們出去玩，一切都順其自然。后來，我還是考上了市重點中學……多年后，我寫了一本書《我在五樓等陽光》，里面講著我和其他11個不同星座少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