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系香港人》是杜國威和蔡錫昌合編的話劇,于1985年首演。它以“戲中戲”的形式簡潔而生動展現了香港自1841年淪為殖民地以后直至“中英談判”將近一百五十年的歷史及其間各階段香港人的生活與精神狀態。劇作透過民間的視角來反應香港普通民眾的“心聲”,表達的是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香港人對97回歸背景下香港歷史命運的憂慮,對香港和香港人的本土身份與主體意識的思考。劇作段落式的結構非常有助于片段式的故事情節的表達。劇中七個演員并沒有固定的角色,除個別角色外也基本沒有固定角色的臺詞,即不求塑造特定的人物性格。因此,劇作的重點不在描寫某個具體的香港人,而在于表現作為群體的、普遍的香港人在歷史的滄海桑田中身份的轉變和各異的心聲,“以片段式的敘事方法呈現和闡述香港百年的殖民歷史,是對香港文化身份從質疑到確定的過程”。 (梁燕麗:《試論香港話劇本土化的特征》)全劇十五場場戲就在歷史的前進中徐徐展開。
《我系香港人》在語言上,國語、英文和粵語方言相混雜,形式上,融入考試競猜、流行歌曲等娛樂文化要素,使劇作顯得港味濃郁。而劇作對香港歷史滄桑的形象回顧及對現狀與未來的思考,借象征手法得到了獨特而有效的表達。
一.辮子與領帶
《我系香港人》從第二場開始,隨著人物C的敘述進入戲中戲,劇作通過C的太公太婆的生活經歷,揭開了香港殖民的歷史。太公太婆作為漁夫漁婦因偶然的原因來到香港,成為了香港居民。與我們在許多其他文學作品中看到的類似,大清國的老百姓在主動或被動接受新的思想和生活方式之前都要被剪掉自己腦后的一根辮子。然而在這部戲中意味深長的是,“鬼佬”軍官在割去漁夫那根辮子的同時,“作為補償”,軍官送給了他一條領帶,而漁夫在接受領帶之后,又“將領帶翻到頸后,當作辮子用”。
在這場辮子與領帶的較量中,漁夫為了護住這根“pigtail”曾與軍官拼命:“你想割我的辮子,我還有臉嗎?我跟你拼了!”辮子曾是一些中國人心中的命根子,是受之于父母的東西,割了辮子就是要了他的命。但在辮子真正失去之后,漁夫和被割掉辮子的其他人們一樣,也并沒有像丟了魂一樣哭天喊地。當軍官給他那根代表西方文化的領帶的時候,漁夫也是坦然接受,并接受了軍官為他在碼頭找到的差事。有意思的是,漁夫竟然將這條領帶當作了自己的新辮子,這說明對漁夫這一類大清國子民而言,無論他們在哪里,受誰統治,生活方式有何變化,學了多少外語,但從前的倫理綱常依舊,“鬼佬”還是“鬼佬”,對“鬼佬”的態度永遠都是憎恨的。這樣的認知系統和意識形態對很多人來說是很難迅速改變的。只有極少數人,掌握了成功的“訣竅”——“適應環境,把握機會”,將戴在腦后的領帶慢慢轉到身前,裝扮好自己,躋身所謂的上流社會,成為了有名譽、有地位的香港紳士。從此,一些有著中國人面孔的人,拋棄了以辮子為身份象征的中國人的名頭,逐漸變為了以領帶為代表的與其宗主國意識形態相同的香港人。但身份無論如何轉變,都無法改變他們的血統和面孔。在英國殖民統治下,雖然這些香港人能獲得個人利益和地位,但他們必須以服從殖民統治為前提。對于統治者來說,他們仍舊是異己的低等級的人,盡管他們用的是Rank Xerox的器具,穿的是Pringle或者Burberry的衣服,用著MaryQuan的化妝品,有著與英國人一樣的洋名字。但只要殖民者還在香港,香港人就不能與他們站在同一個水平線上。香港在經濟上貢獻再大,它仍舊還是個殖民地,自己的主權不在自己手中。因為,香港人的“領帶”是英國人給的,他們的權利、榮譽與地位也都是來自于英國人。請看劇中英國官員的一番話:
“They want money? Ill give them the chance to make money, as long as they never earn more than I do. Who else can help them to improve the standard of living? They want power? Ill give them the chance to gain power, as long as they remain obedient and realize that I continue to maintain control. Anyway, where can they use their power? They want fame? Ill bestow on them honours and titles as long as they never forget that the honours, the titles, the power and the money all come from me.”
事實正是如此,香港之所以能夠在世界上具有如此大的影響力,有“世界金融中心”、“購物天堂”的稱譽,與英國對這塊彈丸之地的充分利用大有關系。正如馬克思所闡述的,在殖民地受到殘酷剝削和羞辱的同時也客觀上帶來了先進的文化和經濟的繁榮。在屈辱中繁榮,是殖民地發展歷史中的重要特征。在割掉辮子讓人羞辱不堪后,逐漸成為本地香港人的華人戴起英國人給的領帶,在為大英帝國出力辦事的同時,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金錢、地位和榮譽,也逐漸迎來了香港的繁榮。
二.氣球與“船”
香港在二戰后得到相對的社會穩定,文明政治制度相繼出臺,政府不干預經濟的發展,香港人漸漸從邊緣走向中心,為香港的建設擔當起重要角色,投身各項事業。有人潛心經營,獲利良多;有人利欲熏心,把屬于自己的“氣球”吹到極限,最終以破產告終;有人貪得無厭,把眾多產業拿在手中,結果一個都沒有成功;有人聯合,也有人從中破壞,也有人一事無成……劇作第五場以氣球做比,堪稱絕妙,舞臺上以肢體默劇表演的形式將以上種種經濟現象予以表現,看似游戲化的場面,卻蘊含著深刻的道理。眾人吹起來的氣球越來越多,甚至有人拿起氣筒打氣,但最終,氣球拼湊起來形成的只是一只小艇。小艇象征著香港這種文明發達的體制,這個穩定昌盛的社會,這個繁榮富裕的發展模式。英國政府放任香港以任何形式任何方式來吹氣球,誰吹得多吹得大,誰就得到褒獎。只要不打翻這條船,你就可以在經濟上為所欲為。然而其他方面呢?政治、教育等方面則都是政府“全面據守的險要陣地”,對于港人來說那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領地。這讓我們聯想到東南亞華人在當地的處境,他們可以為當地貢獻巨大的經濟效益,但無論他們如何優秀,都不能受到最高等的教育。而在香港這樣經濟高度發達的地方,則有更滑稽的現象,這就是第七場中的“社會分層制度表”。一個人的社會等級看起來似乎是很“公平”地分出來的,但是當一個DA型的人貼著金章出來的時候,才發現原來“有錢能使鬼推磨”;當一個人能夠將氣球吹得又多又大的時候,不管是什么文化程度都會受到社會、尤其是政府的青睞。而當麥理浩出場的時候,身無金章,卻受到一群身上有金章的人的極力奉承,原因就在“他是‘鬼佬”!金錢至上的社會中盡管腐爛與骯臟叢生,但畢竟還有階級對流的微弱可能,而在以人種來區分等級層次的香港,對于港人來說,則有一堵永遠無法跨越的圍墻。他們好不容易擺脫了從前的“邊緣化”的身份,走向主流社會,試圖更進一步探究自己的主體位置所在,卻發現,自己從來沒有走出過邊緣的境地,不論藍領還是金領,他們一直都只是為“鬼佬”吹氣球、“做船”的打工仔。
在毫無出路的社會分層制度下,一部分香港人只能卑躬屈膝或屈意順從地陪著“鬼佬”玩著已知結局的游戲;而另一部分人則開始反抗,他們罷工,他們暴動,他們要爭取自己應該得到的待遇和權利。在尋求自己的真正身份和地位的同時,香港人也開始尋找自己的根和源。他們找到的,是祖國母親。但今天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是一個社會主義國家,在資本主義和商業社會中生活的香港人如何適應這個新的體制?他們感到有些惶恐和不知所措。對于97回歸,有人鼓掌稱慶,有人仰天哀號,有人臨渴掘井,有人未雨綢繆,有人擲筆興嘆,辭歸故里,有人風云際會,夜趕科場!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反應。因為他們有人對現有社會深惡痛絕,有人則對資本主義社會提供的一切滿懷感激。但社會驟變在即,一部分人心懷恐懼,想移民出國,“逃到”加拿大、澳洲、美國等經濟發達、社會穩定的地方去,然而他們的子女,作為第二代土生土長的香港人,卻哪里都不要去,只想留在香港,因為他對這里才有歸屬感。而被逼著出國留學的孩子,“以香港人的身份”去參加International Student Evening“這個神圣的聚會”的時候,他想大聲唱出能夠充分代表香港、代表香港人特色的一首歌,結果,他選擇不是潘迪華那首流行大街小巷的《Kowloon,HongKong》,
而是一首流傳甚廣的中國民歌《在那遙遠的地方》,正是這樣一首民歌,道出了香港人的鄉土情結、故國情懷。他們的成長依舊根植于中國的文化,哪怕是在全盤西化的殖民統治之下,他們的情感依然聯系著“遙遠地方”的大陸,在一個國際化的聚會上,他們尋到了根。
《我系香港人》創作于香港回歸之前的中英談判之際,非常敏感地寫出了對97回歸的前瞻,表達了自尊自信的香港人的心聲。劇本最后,角色從戲中戲走到戲外,通過參加選民登記顯示出他們主體意識的增強,他們相信自己才是香港的真正主人,“港人治港”才是他們真正搭上的嶄新的“船”,從此唱響他們新的《香港之歌》。
胡讀書,復旦大學中文系2011級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