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母親唯一的遺物

耶雅億

在我眼中，母親是個不幸福的女人。

許多年前，母親在農村插隊的時候愛上了一個鄉村教師，返城之后她和父親的婚姻一直都不幸福。終于有一天，她給父親留下了離婚協議書后，不顧一切地去農村找他。可她驚訝地發現，當年勤奮上進的鄉村教師已然變成了一個酒鬼。

從此之后，母親堅決認為男人靠不住，唯有孩子才是后半輩子的依靠。所以，我一結婚她就催我生孩子。可從小到大，父母之間激烈的爭吵，讓我對結婚和養孩子很恐懼。

真正等我心智漸漸成熟起來的時候，卻再怎么努力都懷不上孩子了。為這個緣故，婆婆一家容不下我，心高氣傲的我也就因此離了婚。

母親為我流干了眼淚，在屢次苦勸無果之后，她終于有所行動。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她去老家縣城的福利院抱養了一個女嬰，并且在老家擺了“滿月酒”。她對鄉親們說這孩子是我生的，日后我必定會接孩子回大城市讀書。就這樣，我稀里糊涂地成了母親。

父親去世后，母親因為身體不好搬來上海和我同住。孩子總不能再送回福利院去，就這樣，在我心不甘情不愿的情況下，家里突然有了個5歲的孩子叫我“媽媽”。只是無論如何，對這個孩子，在我心里始終有些疏離和漠然揮之不去。

而母親，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這孩子身上，找家教、練鋼琴、開家長會、周末參加興趣班……看到她為了“外孫女”而冷淡我，我偶爾會生出幾分嫉妒：“媽，我覺得我不是你親生的，這個孫女倒像是你親生的。”

母親笑笑：“因為不是我親生的，我才要對她更好。至于你嘛，我再怎么虧待你，你也是我的女兒，這是改不了的天理。”

每次和女兒鬧了別扭，我都責怪母親為什么把這么個“小冤家”領進家門。母親總是再三囑咐我：萬一哪天她死了，我無論如何也要把這個孩子養大，千萬不能送回福利院去……

不知不覺，時光匆匆而過。女兒讀高中了，母親也因淋巴癌而進入生命的倒計時。臨終的時候，母親拿出一張存折，她把一輩子的積蓄都存在了外孫女的名下，足夠她讀完大學。當她把這張存折遞給女兒的時候，女兒哭得好傷心。

母親走了。葬禮上，女兒一直攙扶著我。我忽然間發現自己老了很多，幾乎有點兒步履蹣跚。個頭比我還高的女兒好像很有力氣，幾次把哭昏過去的我扶起來……

母親活著的時候，我覺得她整天絮絮叨叨的，很讓人心煩。然而，當我真的失去她的時候，竟悲痛到好幾個月都出不了門。我后悔在她有生之年沒有對她親熱一點兒，沒有和她好好說話……

看到我的沮喪和自責，女兒好像一下子長大了，住校的她不住發短信來安慰我。有一條短信是這么寫的：“好媽媽，你一定要愛惜自己，因為我愛你。外婆走了，我會照顧你的。”

每個周日，女兒都會回到家里把衛生打掃一遍，買好一周的菜放進冰箱，還會給我炒幾個菜。看到她在家里忙碌的身影，我好像又看到了母親。這些家務活，是外婆早就教給她的。她麻利的身影像極了外婆，做的飯菜的味道也和外婆做的一模一樣。

高考結束后，女兒選擇了本市的一所大學，這樣可以每周末回來照顧我。我找了一個機會，將她的身世告訴了她，并表示尊重她的意愿：“如果你要去找親生父母的話，我也支持你。”

女兒的回答讓我很吃驚：“其實我早就知道我不是你親生的，可是有什么關系呢？外婆對我這么好。我是有人疼愛的孩子，你就是我媽媽。”

此后，女兒對我更好了，情人節給我送花，在我來月經的日子里幫我沖熱水袋，還會用打工賺來的錢給我買各種保健品……我忽然發現母親的哲理是對的，親情與血緣才是固若金湯的。

有一天，我問女兒：“你將來會找什么樣的男孩子做男朋友？”

女兒笑著說：“找個孝順的。從小外婆就對我說，只有孝順父母的人，才可能真的對你好一輩子。”

這句話又讓我懷念起母親。我感念她在有生之年，將這些最重要的人生功課提前教給了女兒。再次看著母親的遺像，我越發明白了母親的苦心。當她任性的女兒執意去過一種另類生活的時候，母親除了流淚和祈禱，還默默做了一件事——她含辛茹苦撫養這個“外孫女”長大，不就是為了讓我此刻不孤獨，讓我的晚年不至于凄慘嗎？

我忽然覺得，被這樣一位母親愛了半輩子是多么榮幸而美麗的事。

（秋風摘自《愛人》2014年9月下 郭德鑫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