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立剛
[摘 要]本文對初唐書法家虞世南的書法藝術生涯中的交游進行了梳理,其與歐陽詢、李世民、張懷瓘為主要討論對象。
[關鍵詞]虞世南 書法 交游
初唐四家之一的虞世南,是一個饒有意味的個案,因為他的書法,因為他的德業和履歷,因為他的人際關系,因為抑歐揚虞……其書法藝術的交游是很可談談的。
期間所關聯的第一個人物便是歐陽詢。幾乎同樣的身世經歷,同樣的生命歷程,將他們生前身后的命運緊緊捆扎在一起。虞世南為越州余姚(今浙江余姚)人,歐陽詢為潭州臨湘(今湖南長沙以南)人。越州與潭州皆屬六朝江左風流、人文薈萃之地,世家大族子弟生長期間,其熏習濡染可想而知。歐、虞都在南國度過了他們可貴的童年和青年期(歐32年虞31年),都在隋王朝度過了他們的盛年(32年)。自621年入唐以至謝世,耄耋之年躬逢盛世明主,功成名遂,各以其奪目才華照亮了藝術的星空。
如果說顧野王給予虞世南的是學問根柢,僧智永給予的是書法根柢,則歐陽詢所給予虞世南的便是一生的砥礪。陳亡,虞世南隨兄、歐陽詢隨江總入隋。隋末亂,并為竇建德留用兩年。竇敗,并事秦王。李世民登基,一起充任弘文館學士……雙方之交集可想而知。一般而言,兩個在相同的環境中生成長大的人,總會具有某種相似的稟賦和特質。從虞世南和歐陽詢相反相對的書法風格來看,虞世南似乎有意要與歐書的勁險外露拉開距離,但是又有哪一位書家能超越它的時代環境呢?所以歐虞無論怎樣努力總還是“歐虞”,總還是“初唐四家”,總還是“書貴瘦硬”的風尚,而距“豐肥濃麗”的時代尚有些時日。將《九成宮醴泉銘》和《孔子廟堂碑》比較來看,其間的消息是:兩者都在繼承著隋朝“俊整”的書法傳統,都存在著一種可貴的探索精神。結字都取縱勢,字體長方;用筆沉穩,每個筆畫在整個字勢結構中都顯得不可稍作移易;筆畫粗細對比都不顯明,并常常微含隸意(如捺和鵝鉤)。區別只在于一個險勁一個端勁,一個外露一個深藏,一個方筆內擫一個圓筆外拓……共處一生的兩個人,學問藝術沒有不互相影響的。歐虞兩家共事三朝,生命軌跡的一致,使得兩人在書法學習上不能不處于相互揚棄、相互砥礪的狀態,這種狀態對于生年八十的書家來說,其意義不能不說重大。身在跋涉途中的藝術家只要心存“圣殿”,沒有哪個是可以輕率地漠視周遭而不取長補短的。于此可知無歐不成虞,無虞亦不成歐,歐虞一體,不可不察。
第二位關聯的人物為李世民。李世民不但是確立王羲之書法地位使之定于一尊的關鍵人物,也是虞世南書法藝術得以名垂青史的重要推手。當年被隋煬帝嫌惡為“峭正”的虞世南,到了唐太宗這里被贊譽為“當代名臣,人倫準的”,用與不用,為誰用,世事之反復,直若霄壤。朱關田《唐代書法考評》謂:“虞世南之所以獨在貞觀年間朗朗成名,不僅其書法‘下筆如神,不落疏慢,無慚世珍,更重要的是出于唐太宗的崇仰。”一個人在當代的成名,除了個人成就的因素外,那個認可、推舉你的人似乎至為攸關。以虞世南“君子藏器”的個性,若其不在太宗朝任事,不受太宗的賞識,恐怕其書名會默默無聞亦未可知。或其書法成就會遭遇“敬客”般隔世而知的命運,亦未可知。當然,虞世南若不在太宗朝任事不受太宗賞識,其書法風貌能否遽登恁般高妙境界,亦不可知。天地渺渺,即便歷史不能假設,似乎可靠推理知之!
虞世南去世后:李世民嘆曰:“鐘子期死,伯牙不復鼓琴!”手敕魏王泰曰:“虞世南于我,猶一體也。”嘗稱世南有五絕:“一曰德行,二曰忠直,三曰博學,四曰文辭,五曰書翰。”
極力推崇王羲之書法“盡善盡美”的李世民“書學虞世南”,則虞世南書法的地位在太宗眼里可想而知。唐太宗之重用虞世南書學虞世南,其簡潔的意義在于:為虞世南的書法創作提供了物質方面的便利,制造了一種鞭策激勵的精神氛圍,致使虞世南書法在其晚年獲得了質的升華。所以,在造就虞世南書壇地位的因素中,一代帝王唐太宗的作用可謂重之又重,無法估量。
最后一位關聯人物為張懷瓘,約略生活于唐玄宗開元到唐肅宗乾元年間,上距虞世南在世不足百年。正是在其所著《書斷》中一句“君子藏器,以虞為優”,造成了后世的“抑歐揚虞”紛爭,推高了虞世南的藝術聲譽。張懷瓘著《書斷》的本意,在其末尾的《評》中申明了三個原則,其二便是“其一字之褒貶,微言勸誡,竊乎《春秋》之意也”。所謂“春秋之意”亦即“春秋筆法”,明言作者在書法品評的標準中,有意無意加進了道德人倫甚至功業方面的考量。在書法與人的關系上,張懷瓘是第一個將二者糾結起來的書論家,并從評價虞世南書法起始,開了以人論書的先例。“其書得大令之宏規,含五方之正色,姿榮秀出,智勇在焉。秀嶺危峰,處處間起;行草之際,尤所偏工。及其暮齒,加以遒逸,臭味羊薄,不亦宜乎。是則東南之美,會稽之竹箭也。然歐之與虞,可謂智均力敵,亦猶韓盧之追東郭兔也,論其成體,則虞所不逮。歐若猛將深入,時或不利;虞若行人妙選,罕有失辭。虞則內含剛柔,歐則外露筋骨。君子藏器,以虞為優。”在評價虞世南書法的各家書論中,最以張懷瓘的闡述為代表,而研究唐人書法也是最難繞開的一節。張懷瓘是使書法評價產生歧義的始作俑者,以“歐虞”評論為典型,為“唐人尚法”做了理論上的鋪墊。關于“歐虞”兩家孰優孰劣的論調,則為虞世南書法的身后事宜做出了重要貢獻,使得虞世南的書法聲譽在后世逐漸隆盛成為事實。歐陽詢對虞世南書法的影響是終生的,李世民對虞世南的影響是關鍵的,張懷瓘的“蓋棺論定”則是深遠的。一個書法家一生能得遇此三人,可謂“幸甚至哉”!
四家相較來說,虞世南書法的高古淡雅使人忘情,繚繞其間的“無我”狀態讓人心生茫遠。身世之悠悠,學問之沉深,絢爛其極終歸平淡,非凝神靜慮孰能曉其風神?渾穆與秀朗相間,端嚴與平淡相得,似乎有所堅持,確然無所彷徨,一任世事順流而東,我自胸懷耿介,非賢達志士孰能體其衷腸?仿佛江河之靜處平原,浪波沄沄;又似秀嶺之兀立群山,朝揖有度。歐體為少年時可“楷范”的法書,富余形質;虞書乃中年以后不得不心儀的“人文”,沉潛神采。爐煙氤氳,晴窗細乳可分茶,宮殿嵯峨,鱗次朝班朕用嘉,大隱若是,良有以也。
其實虞世南是觚棱難近的,其人如斯,其書亦然。正所謂其“峭正”,所以難得近人,因其中和,故拒人于千里。峭正之與中和,實一體之兩面。歐陽詢書法因其面目斬截,如懸崖孤松赫然危立,觸目難忘,所以學之者不能不眾;虞世南書法高遠蕭散,穆如清風,雖內在高煙沖舉,然驟接舉止平常,所以難遇伯樂。蕓蕓眾生性好簡易不尚尋真,遂至落落寡合矣。側身蕪雜的當代,身為初唐大家的虞世南的落寞似乎吻合下落的時尚:俗即是美,無恥是美,不管風骨和真!虞世南之標桿是“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無奈仰之彌高,即之深寒,不易端倪,難窺“室家之好”。猶如世間的某一類歌曲,只能被人傾聽而不能被普羅大眾花開里巷般傳唱!
虞世南的書法藝術確乎達到了“居高聲自遠”的境界,其書法成就也確乎“非是藉秋風”而成。悠悠天地,渺渺個體,生于專制社會而能保其天真,得其天年,成其令名功業者古今若人哉?數千年人文縱橫,多少才智精英,至達其道者,古今若人哉?虞世南可稱艷羨! (責任編輯:蔣晗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