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歸故里

田妮

老梁明天要正退了，在啤酒廠干了四十年，就是一棵樹，也根深葉茂了。

入夜無眠，老梁披衣下床，圍著廠區轉悠開了。從青壯小伙到兩鬢斑白，人生最美好的時光都隨大麥一起釀制成啤酒了。作為企業建設者、品牌成長的見證者，他對這兒的一草一木都有深深的感情，尤其喜歡后面那一片青綠繁茂的啤酒花。

誰？保衛處巡邏隊員追上來，哦，老梁叔，這大半夜的，你咋不睡？

睡不著，明天就要走了，出來轉轉！老梁臉上笑著，心里卻驀地一酸。

第二天，朝陽似火。老梁提著行李，最后看了一眼廠區，看了一眼高高的蘑菇水塔，轉身朝車站走去。坐在車上，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來。車剛啟動，車門還開著，他抓著行李跳車。司機怒道，老頭兒，你不要命啦？

臭小子，臉都要，命能不要嗎？老梁笑罵一聲，轉身離開。

下午，一輛嶄新的黑色奧迪開進梁屯，停在老梁的家門前。司機笑著從車上提下一個電磁爐，搬下一塊風景萬年歷。幾個人偎上來，對門的老羅頭吵吵著，哈，老梁你行啊，這小轎子是老總的吧？！

老羅年前從機械廠退下來，是一輛昌河車把他送回的，廠工會送匾配紅花，就差敲鑼打鼓了，沒想到老梁這家伙比他還場面。

老梁不置可否地笑笑。老梁讓司機把萬年歷搬進屋，瞅別人沒看見，悄悄塞給他兩張百元大鈔。小伙子很機靈，上車前大聲喊，梁師傅，有空?；貜S里轉轉，多指導、指導我們這些年輕人！

老梁臉上的褶子簇成一朵老菊花，很有氣度地揮揮手，小李啊，回吧，公司里忙著哪！

小李道了一聲Bye—bye，一加油門，飛馳而去。

賀梁正義同志光榮退休！老婆桂枝抱著萬年歷，撫摸著下面的落款，激動地說，還是公司黨委送的哪！咱在廠里干了四十年，苦活累活搶著干，先進不要，標兵不要，晉級、漲工資，什么好事都讓著人家，退了，終于能光榮一回了！

老梁說，別總婆婆媽媽的，領導心里有數著哪！

老梁這話說得有點言不由衷。以前公司老職工退居二線，公司又是請又是送，大紅花、光榮匾，那叫一個喜慶，那叫一個隆重！可自從換了新領導，天天念利益經，很多禮儀給節約增效了，“光榮退休”這種慶典，自然也在所難免。

梁屯的人很厚道，很樸實。第二天，村支書說，老叔退休，人家廠里歡送，咱們也得表示表示。眾支部委員響應，說書記言之有理。歡迎宴設在大隊部，老梁赴宴。酒進行到一半，村口忽然響起一陣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小孫子氣喘吁吁跑進來喊老梁，爺爺，你們廠給送光榮匾來了！

老羅追問，老梁，你不是“光榮”過一回了嗎？怎么又來了？老梁擺擺手，沒工夫跟你貧！

老梁一跑，眾人呼啦啦都跟了出來。黑色的帕斯特上下來一位西裝革履的年輕人，他握住老梁的手，親熱地說，梁師傅，您光榮退休，我代表公司對您進行慰問，給你送光榮匾來了。

給我？老梁愣住了。

來者是海啤的工會主席張凱。張凱點點頭，從車上抱下一塊電子萬年歷，居然與老梁家掛起來的那塊一模一樣，只是落款不同，“公司黨委”變成了“海啤工會”。最后拿下的電磁爐也是一個牌子的。

桂枝又激動起來，哎喲！張主席，公司對我們家老

梁真是太好了！

師母，梁師傅在海啤奉獻了四十年，這塊匾并不足以表達我們公司對他的尊重與感激！張凱說完，抱著萬年歷大步流星朝堂屋走去。老梁攔阻不及，急得直跺腳。

進屋后，張凱瞅著墻上的萬年歷愣住了，這是工會的事，黨委什么時候越俎代庖了，沒聽王書記提起過呀？

看張凱發呆，老梁急忙搬椅子，張主席，您別見怪，我這就把它摘下來，把您這塊掛起來。

看老梁那一臉尷尬，張凱明白了。他拉住老梁，自己爬上去，把手中的萬年歷與原先的那塊，并列掛在正面墻上，朗聲說，梁師傅，你是我們公司的大功臣，公司黨委對你表彰，我們工會也要給你這份榮耀！

老梁想說謝謝，喉頭卻一下子哽住了。

張凱握住老梁的手，動情地說，梁師傅，退休光榮！有人給董事長發短信提合理化建議，說老工人在廠里干了一輩子，臨走，不能冷了他們的心！

老梁眼含熱淚，請轉告公司，看著公司發展壯大，看著咱們海啤暢銷全國，我們這些老頭子心里熱乎著呢！

有一句話，老梁沒有說，那個短信其實就是他發的。